32 27 九曲桥上游（1 / 1）
似乎过了极漫长的一段时间，桑甜忽然抬起头来，一双眼开了一条缝，似睡非睡地看向对面的韩启，一脸懵懂。
怎么回事？难道是失败了？
苍海心中一沉，正待上前，却闻得韩启一声轻叱，右手骤抬，并两指凌空点住桑甜的眉心。
桑甜的双眼猛地睁大，直直看向韩启，瞳孔涣散而无神，如两个漆黑的空洞，看上去无比诡异。
辽远而繁杂的颂咒一连串从韩启苍白无血色的薄唇落下，神圣莫测的古老咒术源源不断的从消瘦如枯骨般的指尖注入女孩的眉心。
那一处，已现出妖异的魅紫。
咒语如梵音，在暗香中撞击回荡，净人心，除戾气，似生生要将人心底的恶拔出来，逼出体去。
女孩的双眼在咒语中缓缓合上，头再一次垂了下去，原本放在身侧的双手却悄然握成了拳。
一刻之后，桑甜忽然暴起，双手成鹰爪，平日里光滑圆润的指甲也一瞬间变得尖利。
她整个人朝苍海扑去。
十指冰凉，如蛇般爬上他的喉骨，苍海怔了怔，没有任何动作的承受了她这一抓。
指甲入了肉，骨骼间发出了“喀喀拉拉”的轻微响声。
苍海觉得剧痛从喉间传来，却直愣愣看着已经中蛊的桑甜。他根本下不了手！
“看来，下蛊之人的目的在于你。”
韩启淡淡说道，伸手灭了迷香，那边紫喧已经拉开了布帘，窗口也跟着被推开，清新的空气涌了进来。桑甜突然就停了下来，双眼一翻，直直朝苍海倒去。
苍海忍痛将她接住，身微侧，让她的衣襟稍稍避开自己尚在滴血的伤口。
“右卿的意思是……”苍海话未说完，这边韩雅已经接过话去：“叔叔，可有解决之法？”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了苍海身边，小心翼翼将桑甜从苍海身上抱开，搂住，黑眸若有似无的睨了他一眼，似在宣告自己的所有权。
苍海手紧了紧，终于放开。
韩启听了他们的话，却丝毫没有反应，只轻轻靠上椅背，双手闲闲置于两边的扶手，将手指掩入袖中。良久，他才缓缓叹了一口气：“冤孽……”
这一声轻叹悠然没于淡香之中，一转又是温玉之声：“解蛊之法，我还在寻找。”
苍海心一沉到底，不知道该说什么，耳边传来韩雅的声音：“叔叔如此说，就是说还有希望？”
韩启猛地以袖掩口，咳了一阵，方说道：“希望是有的，我只怕这孩子等不得了，如今蛊还未入骨，等到那个时候，就完了。”
蛊入骨，蚀心，便又是一个穆麟曦。
穆家的女孩，难道都逃不开这个命运吗？
韩启看了看桑甜，目光上移，看向自己的侄儿，再转目，看向苍海，若有所思。
有人说，历史是个轮回，确实实话。
最后，他谓然一叹：“你们且做两手准备。”
此话一出，在场人都了然，两种准备，一种便是杀了下蛊之人。
“下蛊之人是谁？”韩雅忽然看向苍海。
苍海极度厌恶韩雅此刻的眼神，别开脸去：“此人自称名叫何沐霭，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针对我？”
“哦……”韩雅轻叹，忽然露出一个微笑：“苍兄，看来我们大概要合作了，虽然说，我并不愿意插手江湖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桑甜知道自己做梦了，因为她似乎又回到了天梯山的地牢中，再一次听到了让她心里发毛的哀嚎，火光，鲜血，她猛地回头，正对上一张银色的假面，狰狞，冰冷，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的手指已经轻触上去，于是，那面具再一次碎成千片，她再一次看到了那肆意飞扬的眉，幽深墨蓝的瞳，散漫不羁的笑。
苍海！
她猛地惊醒，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已经好好的睡在床上。她尝试着爬起来，却只觉得头晕，身体忽然变得十分虚弱，使不上劲，缓了好久，她才坐了起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回到了东齐郡侯府自己的住处。
头似乎还有些晕，她伸手轻轻有节奏的在自己的太阳穴按压着，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长到让她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忽然，她停了下来，想起自己昏睡前发生的事情。
她在韩启那里见到了苍海。
窗子不知何时被打开，梅花淡雅的香气随风飘了进来，月光散了一地，引出一个模糊的侧影。桑甜楞楞看着这个侧影，一时间觉得鼻尖微酸，只见那侧影微晃，耳边便响起了悠扬的琴声，清澈，温婉，倒不似她平日听过的任何一种琴声，这音乐让她顿时醒了不少神。
桑甜听了一阵，终是鼓起勇气循着琴声望去，就看见窗边有人影坐着，一腿伸直，另一条腿弯曲交叠在膝盖上，散漫的靠着镂空窗格边，依稀可辩熟悉的侧面轮廓。
他的膝边，还放着一座银色的竖琴，在月下泛出美妙的光芒。
“醒了？”弹琴的男子小心翼翼开口，然后停了下来，放开竖琴，帅气的起身，拂了拂衣上的褶皱。
“小总管，你怎么在这？”桑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冷淡些，想起之前苍海对她的态度还有些生气。
苍海没急着回答，只轻声的上前，甚至点亮了灯。桑甜这才得以细细打量他的脸，只觉得分别数日，苍海的脸上隐隐多了几丝憔悴与疲倦，翩翩公子的风度不在，又回到了初次见面的散漫与落拓，额发不羁的散落在眼前，让他的表情在逆光中模糊。
桑甜隐隐觉出了几丝心疼。
“韩启大人说，听着琴声对你有好处，我就为你弹了会。”
桑甜却不知道说什么，心知他口中的弹了一会大概就是一直到她醒了。
手却再一次被握住，这一次，小总管的手指凉得可怕，逼得她抬起头，惊诧看向他。
“甜丫头，你看到我不开心？”
桑甜连忙摇头，想了想，说道：“我就是有些奇怪，你怎么会在这？”
苍海歪了歪头，冲她咧嘴一笑：“我想去哪就去哪，你要知道世上没有八卦楼探子去不了的地方。”
切，直接说自己偷偷溜进来就好了，弄这么玄乎！桑甜腹诽，奇异的发觉在苍海的笑容下自己怒气全消。
她忽然就想起了朝言公主的话。
喜欢嘛——就是当你看他时会觉得心疼，而他看你时你又会马上感到无比高兴……
她想起自己见到苍海的时候，的确心疼了一下，因为小总管瘦了。
而现在……
难道自己真的喜欢上了小总管？
想到这里，她的指尖轻轻抖了一下，苍海察觉了，却只是垂眸，放开她的手。
手指被突然暴露在清冷的空气中，让桑甜微微有些失落，她咬了咬唇，突然抬起头，看向苍海：“我很喜欢跟你在一块，真的很喜欢！”
苍海却伸手捂住她的嘴，倾身靠近，近得桑甜可以看清他的眼睫毛，还有那泛着幽蓝色的瞳。桑甜的心跳忽然就停住了那么一瞬。只见苍海唇角勾了抹意味不明的笑，朝她调皮的眨了眨眼睛：“你可愿意跟我走？”
什么意思？桑甜想挣开他捂着自己的手问他，却没挣开，只得睁了双大眼，瞪着他。
“就是跟我私奔啊？”苍海看懂了她的疑惑，笑得更加开心：“愿意的话，点头，不愿意的话，摇摇头，什么都不做又不开口的话，我就当你愿意哦！”
他原本只想用最后一句话来拐她，却没想到桑甜大弧度的点了点头，看他愣住，还当心他没注意，又大力点头。
这下子轮到苍海有些不知所措，他试探性的放开手，紧紧看着她的眼睛，再次问道：“你真的愿意跟我走？”
桑甜再次点头，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原来小总管也有发呆的一天。
“可惜丫头，我不能带你私奔，我只是带你出去玩玩，刚才跟你开玩笑呢！”苍海深吸了一口气，勉强保持微笑。“也就是说，天亮还要送你回来。”
桑甜笑了，学着他刚才的样子眨了眨眼：“我知道，我的蛊还没有解，小总管你还要帮我解蛊了。”她挑了一个她能接受的理由，她早就知道武林大会召开在即，小总管不可能放他们鸽子。双剑现世的这个紧要关头，谁会一走了之？
可是，看着苍海些微失望的表情，桑甜不禁又开始想，如果苍海真的要带她私奔，她会答应的这么爽快吗？
算了，她摇了摇头，将那些奇怪想法驱逐出去，没有如果……
“傻丫头，再摇头脑袋就昏了，快快收拾准备一下，我们夜游莫愁河！”苍海沉默了一瞬又打起精神来，故作轻松的拍了拍桑甜的肩膀。
桑甜轻应了一声，也在脸上挂出了笑容：“恩，小总管你先去外面等我。”
她的动作一向不拖拉，半刻不到就收拾妥当，只是在楼梯转角处，桑甜意外的遇见了韩雅，依旧是白天那身青衣，稳稳立在那，似乎特意在等她。
“雅哥哥，你还没睡？”桑甜冷不烦撞见他他，有些心虚，连忙低下头去。
“好好玩。”韩雅只是朝她一笑，摆手，如是说。
言谈间意外的大度。
桑甜虽然有些奇怪，却也没仔细想，三步两跳的奔下楼去。
苍海平时是不喜欢等人的，可是反观这几个月，自己似乎一直在等待桑甜，等着她看见自己，等着她注意自己，等着她醒来，等着她追上自己，等着她喜欢自己，个中滋味，只有他知道。
直到现在，他才理解，当年出谷时，春妈妈口里的甘之如饴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喜欢上一个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去付出，甚至不图回报？
他斜靠在墙角边的暗影，眼瞅着桑甜那个小丫头将门开了条缝，然后东张西望，看了许久，直到那边不耐烦了，才从影子里走出来，招了招手，轻唤：“这里！”
女孩闻声回头，露出惊喜的笑来，紧接着就欢欢喜喜的奔到他面前，一双眼睛像小鹿一般望向自己，清澈纯净，在月下盈盈流转。
苍海握紧了拳，心想，就是为了这个笑容，他的付出也是值得的。
有人说，喜欢一个人，有时候盼和她在一起，爱一个人，有时候怕和她在一起；
有人说，喜欢一个人，不停的和她争执，爱一个人，不停的为她付出；
有人说，喜欢，可以停止，爱，没有休止。
还有人说，两个人之间，先爱上的那个注定辛苦。
苍海苦笑，自己太没用了，当这个小丫头好不容易喜欢上自己的时候，他才发现，他又走到了前面，先一步爱上她了。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小小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呀摇，为了那心上人起呀么起大早，也不管那路迢迢我情愿多辛劳……”
东齐郡侯府离莫愁河也不远，两人随便散了下步就到了渡口，三两只乌篷船静静停在那里，挂着零星几点渔灯，河边还停着画舫，夜夜笙歌，此时便有歌女纤细婉转的歌调传出来，却是都盘郡的山歌。
苍海牵着桑甜的手双双上了事先已经备好的船，船身轻晃，吓得桑甜朝自己这边一缩，脸都红透了。
对了，这丫头怕水。
苍海哭笑不得，怕水还要来有莫愁河，这丫头难道事先没想到这一层么？
“小总管不许笑我！”
“你坐好，我要开船了。”苍海笑着应下，见她坐稳，便拾起一边的木浆，将船缓缓划离了渡口，
水波荡漾，摇碎了金黄的月影，舟行水上，耳边在一次传来歌女的小调。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一心想着他呀他我想的真心焦，为了那心上人睡呀么睡不着，我只怕呀找不到呀叫我怎么好……”
两人一时都无话，凝神听歌，看着周围一条条画舫擦肩而过，忽然，桑甜笑盈盈看相苍海，调皮的眨了眨眼：“小总管，这个我会唱呢……”
“哦？”苍海一下一下的划着桨，侧头看向她，表情温柔，笑容流露出露骨的宠溺。
桑甜的心漏跳了好几下，腾的一下转过头去，不敢再看他，这浅浅吸气，扬声唱开来。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三脚两步跑呀跑赶到到土地庙，我情愿陪着他陪呀么陪到老，除了他呀都不要他知道不知道……”
她的声音一向甜若酒酿，这般将词唱出来，闻者皆醉。
至少，苍海觉得，自己醉了。
小舟这般荡啊荡，在婉转的歌声里，穿过了九曲桥。
九曲桥上可许愿，也许，这歌声，就是在许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