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25 莫愁河边会(1 / 1)
天机门的命案虽然在江湖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对于朝廷跟都盘郡侯韩雅来说,却不过是一起恶性杀人案,无关大局。所以公主的公费旅游行程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韩雅只是授意韩淮留在衡城督促办案以及负责跟江湖审判楼的人就责全范围扯皮,自己挥一挥衣袖,潇洒东游去。
端木尘本来是不同行的,结果因为夜朝言一句“反正大家都是要去武林大会,不如一同前往,还能节约能源跟各类路桥费,避免烟尘跟马粪对道路环境造成污染”如此云云的借口后,在桑甜十分不解并坚决不认为该理由成立的情况下,答应了。
于是,马车里依旧是四人行,只是毒舌男韩淮换成了幽默风趣的端木尘,罗莉公主变成了大家闺秀,每日上演追夫大戏,情节之新颖,尺度之彪悍,台词之天雷,让桑甜的眼珠子都要看得掉了出来。
而与始终安静不下来的三人相比,韩雅明显属于另一个世界。每次桑甜看他的时候,总见他一人临窗而坐,安静得看着他们胡闹,若有所思,嘴角也总是噙着礼貌或者说淡漠的笑容,难以看透的黑色眸子总是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倦色,也只有跟她对视时才会忽然一亮,燃起某些让她莫名害怕的火焰。
韩家人以文楚侯韩启为代表,最大的特点就是文雅守礼,总是一派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对任何人都以礼相待,从不怠慢,行止完美得像一块无暇之璧,可是桑甜总觉得,他们礼貌的背后是冷漠,温柔的背后是疏离,感觉不到丝毫热情。
总是感觉有距离,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富家小姐对一个佃户,对你平等相待是施舍,保持距离是应该,礼貌是为了修养,为了表现自己的完美自己的优越性。
正是因为了解这种韩家人特有的习性,桑甜才觉得不适应了,因为韩雅对她,尤其是这一路上的行为举止,丝毫不符合韩家人的礼貌准则。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面对韩家兄弟,要时刻保持百分之一百零五的警惕,丝毫不能因为着暴风雨前的诡异宁静而放松,桑甜在心中给自己打气。
而对于她几乎神经质的小心翼翼,韩雅只是报以浅笑,不以为然,然后偏开头,继续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去。
都盘郡侯果真是苦差,害得我们无比能干的韩雅大人旅游途中都不忘思考公事,桑甜没心没肺的感慨,似乎觉得韩雅这种有利于大众之外的寂寞姿态是再正常不过的。
随着马车一点点靠近目的地,她的心也几乎要雀跃起来,根本分不清楚,目前这般高兴,到底是因为可以看到武林大会呢还是因为可以再次看到小总管。由于一路上实在太平的几乎无聊,桑甜早就忘记了自己目前尚被人下了蛊,而韩雅之所以陪她就是为了来东齐跟自己的叔叔寻求解蛊之法。
所以当韩雅单独通知她过几日就要去拜见韩启叔叔的时候,桑甜半天没会过意来。
看着她愣愣的样子,韩雅倒是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你不会忘记自己还被人下着蛊吧!三妹妹?”
桑甜脸刷的红了,连别开脸去,小声说道:“不是很久没有发作了吗?我以为已经好了……”
韩雅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看向她的目光一瞬变得高深莫测:“那是因为,会引蛊发作的祸源暂时离开了。”
桑甜闻言,立刻抬头:“你是说小总管是……”
“之前是猜测,最近你的表现倒是证实了这个猜测……看样子下蛊之人其实是冲着他来的。”结果却殃及池鱼,韩雅想着,十指紧握成拳,方可止住难耐的怒意。
桑甜却笑了,一派轻松:“反正马上就会见到启叔叔了,不会有事的!”
韩雅闻言,又伸手去揉她脑袋,然后轻轻靠近了一些,手扶上她的肩,低下头,漆黑的眸子直直的看向她的眼,满是笑意:“三妹妹,你这是在安慰我么?”
桑甜脆弱的神经是再也禁不住吓,几乎就要跳开,连忙摇头,想想又不对,又急急点头,引得韩雅又是一阵大笑,笑声直冲胸臆,竟是桑甜从小到大第一次看他笑得这般开怀。
她看着看着,心却微微有些发疼。
“三妹妹,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情?”
“你知道,我叔叔身子一向不好,时不假年,我希望你我在他面前能够让他老人家开心……”韩雅顿了下,似乎也觉得有些难以出口,自嘲地笑了下,接着说道:“叔叔一直很希望我们在一起……”
桑甜一怔,愣愣看了韩雅片刻,方点了点头。
只因为,她觉得,这样的韩雅,这样的请求,她无法拒绝,虽然心里有一点点小小的难以接受。
“好,我们三天后就去拜见叔叔。”韩雅好似松了口气,再低头看她时,眼中俱是浓浓的笑意。
桑甜摇摇头,觉得这样的笑容让她有些眩晕,然后她摸摸头,故作无意笑道:“亚哥哥你还有事情吗?”没事她可就走了。
韩雅摇头,苦笑着放她离开。
这是不是报应呢?对年少轻狂的自己的报应。
可是,就是不知不觉地喜欢上这个迟钝的姑娘了……
桑甜在转角遇见端木时,脸已经不知不觉地红透,看在端木的眼里,就完全是一个水灵灵的水蜜桃,娇俏无比,让他不觉就生出了几丝怜惜。
“啊!端木你怎么在这?”桑甜小小叫唤了一下,很意外的没有看到连体婴夜朝言公主。
端木眼中闪过一丝狼狈,连忙竖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看了看左右,有看向她,一笑露出八颗整齐洁白的牙齿。
“丫头,我要走了,这是跟你告辞了。”
说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只玉簪:“从长沙到这里已经十座城,你那应该有十支了吧!这是第十一支,我负责送你的。”
“哦……谢谢……”桑甜细细看了他手里的簪子,跟自己的那几支式样差不多,只是美玉上的刀功更加粗犷,上面的纹理流畅而大气。
她怔了下,正要伸手去接,却没想到端木朝她调皮的眨了眨眼,一手将玉簪插上了她的发髻上,然后迅速又轻柔地在她耳边说道:“这是我的心血哦!可惜再也见不到了,丫头……”
温热的气息轻擦过她的耳垂,她的鬓发,她的脸颊,让她的脸更加的红透,待到她回过神来时,端木已经不见了。
她下意识用手背轻轻碰了自己发烫的脸,忽然再次怨念,端木没有说为什么离开的理由!真是的!八卦楼的人,怎么都是来无影去无踪,小总管这样,端木也这样!
可是,端木最后那句话……
再也见不到了……
听在耳边,总是觉得难以言喻的悲伤……是错觉吗?
是错觉的,桑甜笃定,没几天就会再见面的,她究竟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端木尘的不告而别,或者说是对夜朝言的不告而别,让她整个人都处于了一种可怖的低气压中。
“三姐姐,端木哥哥就跟你说了这些吗?”公主的笑容很甜美可爱完美无比,桑甜心里却打了个寒颤,谁都知道,贵族家的孩子一旦摆出这个笑容,十有八九是心情极其差。
“啊……对……”桑甜明智的隐瞒了敏感不和谐情节,小心翼翼字斟句酌。
朝言仔细盯着她看了会,嘟了嘟嘴:“这个没良心的,始乱终弃!我要去告他!”
桑甜无语,还始乱终弃,人家端木好心没告你非礼已经很厚道了好不好!
“果真还是年纪太小,身材美色都不具诱惑力,看来还得加把劲啊!”
桑甜险些喷茶,冷静了一下,问道:“公主阿,这些……我是说刚才那些……谁教你的?”
“我娘啊!她总是在折腾如何诱惑男人……”朝言眼皮都不抬一下,说道:“可惜老爹不吃这一套……”
难道端木就吃这一套!桑甜不小心就将心思说了出来,引得朝言头一抬,胸一挺:“公主面前无难事,我要的就一定是我的,我就不信,拿不下他!端木哥哥你就等着娶我吧!噢呵呵呵呵!”
夜朝言公主再次祭出冬扇贵妇笑,总算将之前的低气压一扫而空。
一天之后,当桑甜从八卦楼人手中拿到第十二支玉簪时,也知道了端木匆匆离开的原因了。
八卦楼的八卦江湖事的头条是《天机门凶杀案多方探秘》。
不明来源刊物纪实录的头条是《天青逐天会长沙,是偶遇,还是猫腻?》。
任何一个分开看都是让人一看而以一笑置之的八卦,合在一块,却多了几分异样,似乎就是暗示了一直在帮武林盟说话的八卦楼早就被武林盟收买这一信息。
八卦楼一下子被置于风口浪尖之上。
而一向低调无为的天青对此却意外的连撰《清者自清》《言者需慎言》等数篇文高调回应。
一时间,整个江湖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唇枪舌剑,口诛笔伐,一时间群情激愤,喜欢八卦的江湖人自发站成了两大阵营,有人坚决维护八卦楼,有人认为与武林盟同流合污的八卦楼已经不值得大家信任,甚至有人跳出来大声倡议抵制武林大会。可惜心情亢奋犹如打了鸡血般江湖大众对这一倡议反应极为冷淡,笑话,武林大会呀,一则是逐天关门弟子的海选,二则是子陵剑的争夺,三则,从未露过面的天青楼主会出席,四则,恕鬼箭也极有可能出现,与子陵剑一较高下,用韩雅的话说,抢恕鬼的人唯一的目的就是称霸江湖,谁都不可能有耐心将名剑一藏多年不用,而武林大会,就是扬名立万的最好机会,他就等着在那里收回恕鬼剑。
以上任何一个原因就足以让江湖人对武林大会趋之若鹜。
所以,待到桑甜一行人赶到迦陵城下时,看到的就是四方云集八方来贺的人山人海,迦陵城,成了一个浓缩的江湖。
迦陵城地势平坦一马平川,只有一座高山,便是凌霄山,只有一条大河,便是莫愁河。
莫愁河上欢歌起,豆蔻年华谁知愁。
渔舟唱晚,乌篷船载着青葱年纪的少女轻声曼语歌一曲,逗弄起一片白骛,与晚霞齐飞与天水之间。
本该处于江湖风暴中心忙的连轴转的男主角苍海目前却在欣赏这一派安静祥和的景色。
一袭白衫,领口袖口襟边全镶着雨过天晴色的绣边,衬得他的一身清雅出尘,没有丝毫江湖气。
当然,只有他本人知道,自己根本不似表面上一般从容不迫。
身后的木门缓缓推开,他连忙回身,却见一位少女悄然从门后探出头来。
“你是苍海公子?”
苍海躬身一揖:“正是在下。”
面前的女子不过双十年华,着一身杏紫短褂晏紫纱裙,艳如桃李,眉心含媚,顾盼间明丽动人,让苍海下意识低垂了眼。
而她似乎对自己的容貌并无认知,一径笑得天真俏皮,勾人心魄,然后一个妙曼转身,带起裙幅翻飞。
“跟我进来吧!”
“多谢姑娘!”
这一声称呼莫名引得女孩碎玉般的一串笑,见苍海抬头看她,忙以袖掩口,旋身离去。
她的身姿极为轻盈,苍海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那一双紫缎绣鞋根本就没有落地,女孩整个人都轻轻悬于半空。
他先是一惊,又一转敛去惊讶,这里是都盘韩氏的地盘,看见什么都不稀奇。
是的,这座落于莫愁河边凌霄山角的小院便是当今右卿韩启的隐居修养之所。
韩雅安排的会面。
院中一派田园景色,垂柳池塘,有小楼,高四层,八角玲珑迎风轻响。苍海跟着女孩进了小楼,拾阶而上,兜兜转转间一眼瞥到了楼下风景。苍海忽然停下,没想到这里可以清楚的看到莫愁河上。
“你是在看九曲桥吗?”女孩开口问道,“九曲桥上可以许愿呢!七郎带我去过!”
见苍海微怔,她又补充道:“七郎就是你们喊的右卿,他说过,以后就要找一处可以看见九曲桥的地方隐居。”
九曲桥啊!那里可是迦陵城情侣必去的地方。这个女子,跟韩启这般亲密,不知是何身份。其实苍海心里早就有些疑惑,因为整个院子除去两个杂役,似乎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孩陪着韩启。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最顶层的大厅,八角的房间,四周全是层层叠叠的帷幔,透着一丝幽深宁静,似乎却没有人,只有一架白玉屏风横在西侧一角,折去一方小天地。
“七郎,我带他来了。”女孩扬声喊道,一个腾跃就落到了屏风后面。
“幸苦你了,紫喧。”只闻得一个温润的男声,瞬间驱走了冬暮的轻寒,屏风后紫衣一闪,转出一个人来。
苍海首先看到的是一双手,瘦骨嶙峋,苍白得发青,安静的放置在青玉的扶手上,仿佛笼着一圈不真实的微光。食指轻扣了几下,虽瘦弱却有力,几声脆响,紧接着又是几声轻咳,伴着重轮压过地板的闷响。
帷幔层层撤开,出现在苍海面前的是一个稳坐在轮椅上的病弱男子,一身紫袍,长发委地,其间数缕银丝。
手握成拳,骤紧,苍海蓦然觉出了几分怆然,文楚侯韩启应该尚未过五旬,何以这般……垂垂老矣。
怪道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英雄迟暮的感觉并不好受。
轮椅上的男子,面色苍白,五官依稀还能分辨出当年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眉压三山五岳,指底铁马金戈,一笑,便是倾尽天下的惊艳。
如今,他亦是一笑,浅淡如天际的浮云。
“你名叫苍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