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苦宝玉落难金陵城 贤水溶收留王爷府(1)（1 / 1）
清明连着谷雨，雨水纷纷落落，不想停歇。
甄家祖坟前，远远走来一个瘦小的身影，到了元春墓前，终于像支撑不住一般，扑通跪倒在地。
宝玉抹一抹额上细密的汗，不顾泥泞，静静坐在地上，靠着元春的墓碑。她问了很多人，才知道元春葬在这里，又问了很多人，才走到这里。
一天一夜，她走了一天一夜，没有吃饭，没有喝水，她只是抱着小小的包袱，盯着脚下的路，默默地走。
而今她终于走到了，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她只是靠在墓碑上，就仿佛靠在元春那坚实的肩膀上。
“大哥……”宝玉轻轻唤道，笑着。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淅沥的雨声，沙啦啦，沙啦啦……
她将手腕上的红麝香珠褪下，放到元春墓前。
“对不起大哥，宝玉昨天没有送你……”
“今天才来，大哥会生气吗？”
“大哥最疼宝玉了，所以大哥不会生气的，对不对？”
自欺欺人的话说出口，连自己也骗不了。泪水，一滴，一滴，混合着雨水，落到地上，积成小小的水塘，泛开涟漪。
“大哥，你还能容我叫你一声大哥吗？”
“大哥，我很难过。”
“大哥，我不是故意的。”
“大哥……”
“我只是……只是……不知道……怎么办……”
“大哥……我要怎么办……”
“大哥……”
那一句句的细语到后来，便只听到小声的啜泣。那个瘦小的身影靠着墓碑，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去，任凭大雨倾盆而下，一动不动。
她知道她的“大哥”已经无法再给她任何的安慰，甚至或许也同样憎恨她、厌恶她，可是，她已经不知道除了元春之外，她还能找谁去诉说。
那天，甄家所有人的眼神，充满了怀疑、惊讶、厌恶、憎恨，没有任何的怜悯、宽容，就连虞岱林，就连虞岱林也……
想到虞岱林，宝玉心痛万分。
他当时是怎样的眼神呢？怀疑、惊讶之后，是冷漠，她居然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点冷漠，在她向他求援的时候，他甚至别过脸去。
是啊。宝玉自嘲地笑，她骗了他，他怎么可能还对她好，还对她笑，还护着她呢？她已经没有任何让他对她好的理由了，因为他的那些好，都是给他的表妹。
而她，只是个局外人而已……
甄宝玉是大傻瓜。早就知道这样的局面，早就明白自己的身份，为什么不明哲保身，为什么要投入那么多的感情，如果不听、不看、不感受、不在意，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多的苦，这么多的痛，这么多的悲伤。
可是，也不会有笑，不会有甜，不会有喜悦了吧……
宝玉是个贪心的女子。贪心的女子终于受到了上天的惩罚。
大哥，我是坏人，对不对？宝玉在心底低低地问。
空气中传来轻微的铃声，叮铃铃，叮铃铃……宝玉抬起头，四下张望。
“大哥！大哥！是你吗？你来见我了吗？”宝玉大声喊着，那个宽容的大哥，是原谅了她吗？或者是，就算不原谅她，那么，带她走，带她走也好啊！她已经不想再生存在这个世间，背负着坏人的名号。
雨仿佛停了，身后有淡淡的檀香味。
宝玉缓缓地回头。
一把绢伞，一身墨绿色长衫，一袭绣满符咒的风褛，银色长发无风自扬，淡紫色眼眸平静地望着她。
将一件披风披在她的身上，鱼妙子淡淡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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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裹着大棉被蜷在鱼妙子的床上，身子还在微微地发抖，头发没有全干，湿湿地披在背上，手里捧着姜汤，小口地啜着。
“给。”鱼妙子从外头进来，递了一块干的手巾给宝玉，然后就坐在对面的桌边，静静地看书。
屋内很安静，连香炉中偶尔香灰掉落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楚。
宝玉把头发擦干了，喝完了碗里的姜汤，默默地看了鱼妙子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我……”
“你就住这里。”看似专心看书的鱼妙子打断道。
“可是我……”
“你是宝鉴主人，我是宝鉴护法，我应该照顾你。”鱼妙子继续打断。
宝玉看看鱼妙子“家徒四壁”的房间，咬了咬嘴唇，还是道：“我把风月宝鉴还给你……”
“啪！”鱼妙子将书扔在桌上，说了两个字：“睡觉。”说完，也不管宝玉还有话说，自顾自坐到外室的蒲团上，闭了眼睛。
宝玉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将床上一件棉衣抱过去，盖在鱼妙子的身上。鱼妙子眼皮都没动一下，宝玉道声晚安，径自上床睡觉了。
鱼妙子睁开了眼睛，窗外是大到惨白的月亮，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也是这样大而圆的月亮。
“宝玉……”他低声呢喃，侧耳听着宝玉的呼吸，绵长而均匀，已然睡熟了。他有些出神，转头看身边的龛上，母亲牌位上的字迹在月光下分外清晰，他伸手入怀，摸出那副塔罗牌，又紧了紧身上的棉衣，终于低低地叹了句：“母亲，若你定会回去，又何必……和父亲在一起……又何必……生下我……”
宝玉本不想麻烦鱼妙子，但鱼妙子完全不给她开口说离开的机会。第二天，鱼妙子径直去找了李纨，将宝玉的事情说了，李纨大手一挥，对宝玉说：“你就住在这里，哪里也别去了。”
话是这么说，但宝玉已经没法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地去学堂上课，又不能整天歇着什么事儿也不做。所以休息了几天，她央求李纨，让她去厨房，给刘姥姥打打下手，帮帮厨。李纨答应了。
刘姥姥是个爱好八卦的老太太，早就从李纨那里听说了宝玉的事情。但她只当没事儿一样，乐呵呵地招呼宝玉做这做那，都不是什么力气活，只是不让她闲着。
宝玉嘴上不说，心里明白，刘姥姥是怕她想太多，所以给了她很多活干，但又心疼她，所以给她的活都很轻松，不用费力也不用费脑子。
宝玉打心眼里感谢这位老太太，不想让她担心，所以强打了精神，陪着刘姥姥说说笑笑，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可，她还是想把风月宝鉴还给鱼妙子。记得鱼妙子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说，风月宝鉴将她带到甄家，一定是有原因，还说等她做完她在甄家该做的事情，或许就可以回去了。但她在甄家一直都过着睡吃等死的生活，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事情，如今更是被扫地出门，怎么还能做宝鉴要她做的事情？
“甄家……”宝玉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字，那里曾经是她的家，只是现在，恐怕那个家所有的人对她都只有仇恨了吧！她无力地摇头，自嘲地笑。
“傻娃子，笑什么呢？手别停，今天午饭吃炒竹笋呢，春天新挖的笋，又香又甜，我再割点肉，一起炒最下饭了！”对面的刘姥姥摇了摇她的肩膀，“又胡想了吧？”
宝玉红了红脸，摇头道：“没有，姥姥别担心。”
刘姥姥菊花般的脸舒展开：“你这傻孩子，这天底下大着呢，到哪不能活啊！你看像姥姥这样，一辈子穷，一辈子没个知冷知热的人，还不是每天活得乐呵呵的，谁离不开谁啊！”
“姥姥——”宝玉撅着嘴嗔怪道，“谁说没有知冷知热的人的，宝玉不是么？”
“你？”刘姥姥故作吃惊道，“你这小丫头，都快嫁给北静王了，等嫁过去了，也就忘了姥姥了吧？”
空气陡然冰冷。
刘姥姥一贯大大咧咧，自觉讲错了话，连忙打哈哈：“哎哟你看姥姥这脑子，中午还要吃丝瓜炒鸡蛋呢！我都忘了买了，这会儿再不去，怕是早市要关张了！我出去买菜，好孩子，你记得帮姥姥去鱼道长那儿，叫他中午过来吃饭，他可最爱吃这丝瓜炒鸡蛋了！”刘姥姥说着，挎着小篮子，颠着小脚就走了。
只留下宝玉独自喟叹，住在这脂砚斋，虽然清静，但到底不是与世隔绝。她知道，尽管甄家上下口风严实，但还是有好事者将假小姐事件传了出去，满金陵闹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也会传到北静王府。事发的第三天，水溶和甄家取消了这场婚约，甄老爷无地自容，亲自带了礼物登门谢罪，但水溶闭门不出，所有外客一律称病不见。于是人们议论纷纷，说甄家因为迎春这个驸马不中用，又走丢了女儿，就想利用假小姐跟北静王联姻，巩固自己的势力，现在真相败露，害得北静王一病不起。更有人说，元春死，迎春疯，都是甄家做坏事的报应。整个金陵城都对甄家失了好感，就算金陵十二帅大半都跟甄家有关系，也无法挽回整个金陵的民心，甄家势力一落千丈。
到底，我还是害了甄家。宝玉无比自责。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就是这个意思吧！
算了。宝玉拼命摇了摇头，即便自己再自责，也无法挽回这一切，要怪，只能怪自己的一时贪心。她抬起头，放下手里剥好的竹笋，往别院找鱼妙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