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星星的童话(1 / 1)
我象死了一样躺在床上,就那么躺着,什么也不想,我已失去思考的能力,事到如今,我觉得我已力不从心。电话铃响,一声,两声,一遍,两遍,我懒得去接。天色开始变暗,变暗,终于陷入一片黑暗。
我觉得自己象是蛰伏在黄河底的泥沙,一层,一层,沉淀,沉淀……我觉得喘不过气来……我觉得有人在用力摇我的胳膊……
“金鱼,金鱼。”那人在唤我。
我做梦了吗?好难受的梦!我竭力想睁开眼,只能撑开一条小缝,我看到了银河,真的,我看到了一条璀璨的银河。
“阿欣。”我呓语。
“金鱼,你醒醒。”
有人抱起我。
好颠,好难受,胸口好似压了很沉很大的石块,终于,我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我已身在医院。
“你醒了。”阿欣俯下身来看我。
“我怎么会在这里。”开口才发现自己的虚弱。
“昨天我送你来的,我去叫医生。”
“我自己去。”我坐起身来,只觉得一阵眩晕。
“你躺着。”他按住我的肩,使我无法动弹,“生病了就不要乱跑。”
“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
“有数?”他有点激动,不然他的手劲不会大到让我生痛,“我真怀疑你今年到底几岁了,一个人在家死了也没人知道。”
“我几岁你不知道吗?我和你不是一样大小?难不成你连自己多大都忘了?”平时说来极溜的话,现在说来竟有几分吃力,我想我真的是病了。
“我知道你多大,我只是不明白这么大的人做起事来怎么这么幼稚。”他脸色发青,“甚至,你连大门都不锁,如果……”
“那不是正好。”我说,“如果锁了大门,倒是真的死了也没人知道了。”
“你……”他说不出话来,“我去找医生。”走到门口,他回头瞪了我一眼,“你坐那,别动。”
我乖乖坐着,不是我不想动,而是没力气动。怎么会这么虚弱?我这才想起昨天一天躺在床上没动过,那我岂不是一天一夜没吃东西?怪不得没力气。我不会是饿得晕过去的吧?
“金小姐?”医生很年轻,年轻得让我怀疑他有没有能力对我做出正确的诊断。
我点头。
“我看你有点营养不良。”他接着说,“以后三餐要准时吃。”
我又点头。真的是——饿晕的?
“你是不是有点喘不过气来?”
我再点头。
“昨天我们给你做了检查,你有轻微的心肌缺血。你以前有过这种病史吗?”
“五年前有过,后来好了。”
“后来有没有犯过?”
“没有。”
“看来你是最近太劳累了,你应该好好休息。”
“请问,什么叫心肌缺血?”阿欣开口了。
“简单说,就是心脏供氧不足,有时会觉得喘不上气,原因是冠状动脉血流量减少,冠状窦血氧含量降低,而后心肌收缩功能和舒张功能减弱,左心室舒张压升高……”
“我知道。”我打断医生的长篇大论,“我可以出院了吗?”
“可以了,不过你要在家好好休息。不要做太大的动作,应该会自己慢慢恢复。”
在我的坚持下,阿欣把我送回了家。
“给你家里打个电话?”他问。
“不用了。”我说,“我妈年纪大了,别让她再多操心。”
我站起来想倒杯水,却觉得一口气拉不上来,捣着胸口狂咳。
他走过来,扶我坐下,“你这样怎么行,一个人在家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办?”
“没事,我多休息就好。”
“不行,让人放心不下。”他略一想,“我打电话叫小菲来陪你。”
看着他侧着脸打电话的样子,我突然间有种我不是我的感觉,现在,现在这种叫什么状况?他,如朋友一般到我家来闲聊,仿佛很平常的样子,然后发现我家门户大开,进而发现我病得不省人事,就送我去医院,然后送我回家,就仿佛我们从来都是这样。天知道,我们从来都不是这样的,象今天这样……这也许是生病给我的错觉,也许病魔在侵蚀我身体的同时也侵蚀了我的精神。
“她说马上就来。”他挂了电话。
“你来干吗?”我问。
“什么?”他挑眉。
“我问你来干吗?”
“本来我是想来找你,想和你谈谈那天的事……”
“有什么好谈,那天不是说过了,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什么叫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他呼地一声立起来,旋即又颓然坐下,“算了,今天我们不谈了,等你身体好了再说。”
“没什么好说的。”我说,“你回家陪你的妻子,我在家好好养我的病,就这样,不用再说什么。”
“你……”他欲言又止,然后定定地看着我,仿佛要刺透我的灵魂。
我避开他的眼,从以前开始我便不敢看他的眼,那眼太魅、太摄人,没想到到如今我仍不敢。
“我来了。”小菲愉快的叫声打破我们之间的僵局。
在那之前,我好似听到他说了一句——“金鱼,你叫我该拿你怎么办?”那是幻觉,我对自己说。
从那天起,我向单位请了两个月的长假开始休养,小菲一直陪我,阿欣也常来看我。也许生病会让人软弱吧,很多事情我竟不再多想,我不去想以前的种种,我不去想他的妻子,我甚至不去想小星星的存在,他也没有再提那天的事。有时我们会静静坐一个下午,彼此闲聊,就象之前的十几年我们就是这样,闲暇时老友一聚,聊过去,聊将来。
“你以前也得过这种病?”他问。
“嗯,五年前,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太累了。休息一阵子就好了。”
“我回去看了些书,好像蛮严重的,弄不好的话会恶化为心肌炎。”
“尽信书不如无书,没事的,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你一向体育不好,但身体还不错,怎么会生这种病?会不会是五年前留下的病根。”他皱眉。
“是急性的,又不是慢性的。”
“五年前,为什么会生病?”
“不知道,是月子里病的。女人总是这样,月子里总容易生这样那样的病。”
“嗯,希望以后不要再有这种情况了。”
“没有以后了。”我说。
“为什么?”
“中国有计划生育,在加拿大过了几年,连基本国策都忘了。”
我没有说实话,其实我已不能再生育,生小星星时我子宫大出血,医生摘除了我整个子宫。我是个没有子宫的女人。其实也并非全然无好处,有时我会安慰自己,至少我不会再痛经,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月经了。
他偶尔会讲以前的事情给我和小菲听。
“到六班以后我和郭子恒做了一年半的同桌。”有一次他笑着说。
“是吗?”我笑,“那不是——火星撞地球?”
“是啊,当时我们是情敌啊。”
很好,居然已能心平气和地开这种玩笑的。
“那时我们勾心斗角得可厉害了。有一次,课间,我们在走廊上聊天,就是教室外的那条走廊,你知道的吧,那时已经高三了,在三楼。我们聊到你,自然越聊越火大,我一把抓住他的眼镜就给扔下楼了。他也火了,可我又没有眼镜让他扔,他就硬生生把我的衣服剥下来扔到了楼下。结果两个人都冲下去拣东西,再跑上来已经上课,给数学老师骂了个狗血喷头。”
“呵呵。”我乐不可支。
“这样的事多得不了。我们什么事情都要较劲,个子,他当然没我高;长相,他自然也是比不上我;比到家里钱财,他自然不是我的对手。但要比到学习成绩,哎,我就不是他的对手了。知道吗,就光这一点就让我气绝了,到后来,我都不愿意去上课了。其实那天,郭子恒问你志愿那天,我也在的,我们是三个人去的。”
那天,巷口一闪而过的身影,果真是他!
“我真羡慕他,我样样胜过他,就差这么一点,却是致命的一点,要不然我也能考上H政法学院,那就说不清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是谁了。不过我也想出办法来气他,快毕业时我剃了一个光头。”
这个我记得,我看六班的毕业照,那时他都头发都还没长好,短短的,象一层茸毛履在头皮上。
“我跟他说,有头发你比不上我,没头发你也照样比不上。不信你也剃个光头来,我们比比。”
“结果呢?”
“结果,他最终没有胆量去剃光头。其实我光了头还是比他有头发来得好看,那也是事实啊。”
“谁说的,你那个光头难看死了。”小菲说。
“真的很难看?”
“是啊。”
我们笑得前仰后翻。
这样也很好,一个人时我常会微笑,这样的结局也许是最好的。阿欣他终究已是别人的丈夫,也快是别人的父亲。我希望就这样一直病到他离开,我希望几个月之后,当他拥着他的家庭离开时,我们都能感觉幸福。
我就是这样天真地想着,直到那天来了一个不速之客,确切地应该说是三个不速之客。
那天,小菲要去参加女儿的家长会,而我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已基本恢复,那本就是心病。那一天,家里来了三个不速之客——王宇栋、阿欣的母亲,以及他的妻子余昕。
“金小姐,我想我也不用多做自我介绍了。”他的母亲一如既往地傲慢,“这位是阿欣的妻子余昕。”显然他们有备而来。
放下泡好的三杯香茶,我点头,表示了解。我看了一眼那个男人,那个自诩是阿欣死党的男人,他一脸木然。
“不知三位光临寒舍有何贵干?”我徐徐开口。
“金小姐的大名我是早就如雷贯耳,今天一见果然是个杰出的人,也怪不得阿欣会对你着迷。”大腹便便的余昕开口。这才是主力军啊。
我没有应声。
“今天我们来只是想请求金小姐一件事。请您高抬贵手,放了阿欣好吗?”她说。
我冷笑。
“我知道金小姐多的是追求者,不在乎多阿欣一个,也不在乎少阿欣一个。我也知道阿欣第一个爱上的女人就是金小姐,但毕竟那时候还小,整天说情说爱,其实懂什么情,懂什么爱呢。再说金小姐也曾结过婚,也生过孩子,据说那个男人还是阿欣高中时的同桌。阿欣已是有家室的人了。何况我还有了身孕,待我身体好一些我们便会回加拿大,金小姐和阿欣也没有未来可言。所以我求金小姐,你就放过我和阿欣好吗?”
我突然有点明白了,明白了为何她会不计回报地追求阿欣,明白了为何她会有勇气不顾一切地跟随阿欣远去国外,明白了为何她今天会坐在这里和我面对面。她本是个不简单的女人。但我金鱼就是个简单的女人?要比坏?还不知道谁才更胜一筹。但我没有出声,没有回击,我也不明白我如何会容忍她这样在我的地盘上嚣张。
“求求你金小姐。”她突然朝我跪了下来,“求求你,把阿欣还给我好吗?求求你,我不能没他,真的不能没有他。”
一左一右,两个人连忙开始扶她。
“你们还有其他事吗?”我问,“没有别的事,那就请回吧。”
“啪。”我的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阿欣的妈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扶起她的媳妇,“小昕我们走,不要再和这狐狸精多费唇舌。”
狐狸精?真是国粹啊,几千几百年经久不衰的骂词。幸好我已恢复得差不多了,不然真的死了也没人知道呢。这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我的病真的好了。仿佛是做了一场梦,病着,梦着,现在病去了,梦也醒了,我又成为了那个坏女人——金鱼。狐狸精一向是祸国殃民的角色,却也一向是倾城倾国的吧,我,金鱼,也算是个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的美人呢。值了,值了。
“我妈和小昕真的来过你这里?”象龙卷风,阿欣卷进我的房子。
“嗯,是啊。”天已黑了啊,我竟又呆坐了几个小时,“麻烦帮我开一下灯。”
“你和她们说了什么?”他焦急。
“你不问她们和我说了什么?”我反问。
“我问你到底和小昕说了什么,为什么医生说她受了刺激,差点就流产了。”他愤怒。
流产?高招。“她向我下跪了。”我说,“挺了那么大一个肚子她下跪的动作倒是利落。”我自顾自地说。
“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我对她说了什么?我想想,哦,想起来了‘不知三位光临寒舍有何贵干?’、‘你们还有其他事吗?没有别的事,那就请回吧’。”我开始吃吃地笑。
“就这样?”
“就这样。”
“你的脸怎么了?”
“我的脸怎么了?”
“怎么肿成这样?”
“肿?”我摸,果然有点肿,还烫。
“她们打你了?”
“没有,我自己摔的,撞了墙角了。”我随手指了离我最近的一个墙角。
明知我撒谎,他没有揭穿。
“阿欣。”我说,“你回去吧。”
我直视他,第一次那么坦荡,那么勇敢,直视那双摄我魂魄的黑眸。
“回去吧。回去她那边。回去加拿大。”我一字一字吐出口。
他也直视我,专注。许久开口,“金鱼,我只是,我只是想维持我们之间的联系,你知道吗,只是一种联系,很简单的联系。”
“我知道,但不可能。这不可能。”我说,“我们的联系永远不会简单,你不明白吗?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们的心中——有魔。”
他没说话,眼中竟似有泪。
许久,他开口,目光已似痴呆,“对,我们心中有魔,知道吗,金鱼,你就是我的魔。多少次我后悔,我后悔那年暑假带你去看那场电影,如果当时我直接对你说,直接对你说,……今天你我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他开始呜咽,一个男人在我面前开始呜咽,“我后悔那天在舞厅我没有抓住你的手,那天我心痛,真的好痛,如果,如果……”“我后悔没有冲到上海,真的,好几次我想去上海找你,但我害怕,无锡和上海那么远,我怕我承受不起,其实那怎么远了,无锡和上海再远,远得过中国到加拿大吗?”“我也后悔,后悔那天没有把你留下,我应该把你留下的,可是那时我已决定出国了,我告诉自己我不能耽误你,我强迫自己忘记你。是我自私,我自私地留了你一天,可是,我不能留你更久。我为什么不能再自私一点,如果我能再自私一点……我以为我已经对你再无感觉,我以为我已建立起坚实的心防,却在每次见你之后溃不成军,你根本,根本就是我的克星。小昕是个好女孩,我知道她有她的心思,但她对我真的是很好,大学四年,她一直一直就那么静静看着我,国外的生活是无聊的,真的,你无法想象那种身在异乡的孤寂,在那种地方,连见一个中国人都是一种奢侈,虽然我们有钱,但很多东西是钱买不到的,她一直陪着我,毫无怨言,我们相依为命,那种感情,那一种相互依存。是的,金鱼,我不爱她,我爱的是你,但我不能负她……”
“回去吧。”我说。
他抬头看我,泪眼迷朦的黑眸如雨后的星空一般,亮丽。
“回去吧。”我又说。
他凝视我,似乎不明白,为何在他如此动情的时候我竟会如此——无动于衷。
“金鱼,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冷血的。”他说,“我会回去,这一次,不再回头。那样,你满意了吗?”
“满意,满意。”我笑,“本该这样的。那里才是你的归宿,这里……”我指我的胸口,“只是一个梦,一个无法圆的梦。因为无法圆才完美,不是吗?我是魔,我是妖,但妖魔,本就是不应该的存在,我不应该存在。”
他俯下身来吻我。我不动,任他的唇滑过我的眼,我的眉,我的唇……我不能动,我人不能动,心也不能动。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再见。”
“再见。”
我知道,从此,我又将孤独一生。童话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