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 / 1)
小说讲的是其实美国社会也是一个酱缸,霍尔顿置身其间,有一个梦想,就是不变成酱汁,保持被社会酿造之前的本色。因此他像一颗坚持自己是豆子的豆子,凄楚又孤单。对于社会上人们“向往”的一切,以及为此而做出的假模假式的样子,他都毫不向往,毫不欣赏。
这样的人显然在现实中是没有活路的。不过可以的话,我还是想做一颗好豆子。有些人拥有比别人更多的自由,这是因为他们愿意为了享有自由而舍弃其它的东西。也许我们可以祛除身上的酱缸习气,但是怎么祛除却甚是繁难。由于再无“向往”,我不免凄凉地想:虽然我是一颗聪明无比的亚洲豆子,可是追寻精神之美而不坠入虚无,还真是不容易呀。
@卢瑟与御姐
卢瑟们与惟一的御姐
好多年前我在一个BBS玩,跟一些人不大友睦,也不能全怪他们,我也是猫爪子闲不着,见到傻蛋就想指出来。这种事不仅无聊,而且没有尽头—傻蛋这东西,永远像链球菌一般无穷无尽。这些人特别喜欢说别人是LOSER,而以我的观察,这正是古往今来的傻蛋们的首要特征。我就说,你们也没开宾利呀,干嘛瞧不起别人呢?再说开宾利就更可能是傻蛋了嘛。如此金玉良言,他们竟不谦虚接受,大家就只好吵来吵去。“吵”是个文雅的说法,其实他们跟我吵,我可不跟他们吵,我直接骂过去。你知道,我这个人写文章不大灵光,骂人却是行家里手。我把贝加尔湖的湖水那么多的辱骂向他们脆弱的小心灵倾泻过去,他们就LOSE了,败退去了一个小版面,上面弄了一行字,怨念般飘来飘去,“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我本来还想追过去问问,你们的浮名在哪儿呢?后来一想,都把势利鬼逼成诗人了,算了。
这是小事,可它说明了一个道理:人们太容易轻视失败者了。问题的关键是,何为失败者呢?我觉得,人生最大的失败不是无权无势,而是过一种恶劣的生活。可是这只是我觉得而已。唐德刚先生说,鸦片战争之后中国历史开始了从帝制转向民治的进程,这个过程至少需要200年才能完成,这就叫历史的三峡。我的切身体会是,在这历史的三峡中,“不靠谱”正是社会生活的底色,真理会被嘲笑为迂腐,美善会被讥讽为无用,只有实利才令人感觉安稳。地位、金钱,看得见摸得着,就成了人们评判他人的仅存的标准,余者则大半被弃诸荒野。
这没准儿是历史上对失败者来说最为艰难的时代。早前柳永去考试,没考好,闲来写写歌词,勾栏柳巷的姑娘们就都喜欢他。这样的事情在当代太难发生。按理说,有才华的人是无敌的,在哪儿都能混。可是才华是什么呢?历史的三峡里没什么可靠的鉴赏力可言。
一个鲜明的对比就是韩寒和范跑跑。韩寒写得好不好?我觉得写得好。可是,如果他不帅,不成功,不出名,不赛车,影响力还有多少呢?我看万分之一。至于范跑跑呢,大家觉得是个丑角,其实他写过不少文章,关于教育等等,写得也不错,可是谁听他的呢?他对社会的说服力微不足道。倘若把这个对比做得更极端一些,我们还可以拿余秋雨先生来做参照。余先生不会写文章,语言诘屈聱牙、艰涩做作不说,见识又实在是可怜。可是在这个难以捉摸的时代,他一旦获得成功,就可以获得更大的成功。以余先生文名之盛,范跑跑再跑100回也撵不上。范跑跑之流一旦收获了奚落,就将收获更多的奚落,所以他们始终是失败者。
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都活得像些符号,而不是一个个生动的、需要用足耐心予以理解的人。我们一般人的财产大半维系于股市楼市中的看得见的手,而不是个人努力。我们的成功与失败,坏的那一种大半依靠着家族、圈子、关系网,好的那一种也大半维系于名利的马太效应,都不是靠真本事。倘若允许我发表意见,我就要说,这年头有什么成功和失败,多半是扯淡。
这样的态度,也许会被指责为愤世嫉俗。如果我如当年的范跑跑一般落魄,就恐怕百口莫辩。
诡异的是,这个时代还有宽容的一面。北京就是一个对失败者给予胡乱的宽容的城市。当年我刚到北京,就发现这个城市有不少作家,写得烂,有不少摇滚歌手,唱得烂,有不少球员,踢得烂,这些人,如果放在一个头脑清亮的社会,只有丢盔弃甲一途。单说摇滚歌手,我在夜里听豆瓣电台,忽然一首歌鬼哭狼嚎,只好哆嗦着关掉,百分之百是他们唱的。可是这些人都有拥趸,都有饭吃,都有果。我就觉得,这地方太好了,我要留在这儿,不走了。北京真是一个深具御姐气质的城市,颠三倒四地冷落又宠溺着从政治到文化的各种奇葩。
@失真的世界
@因循不觉韶光换
这一年我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当然是汶川地震,我去了北川采访,沿着禹龙干道从老城走到新城,尸味之浓重,使我就像在重重幕帘中行走。以前我听同事讲过他们在东南亚海啸之后的见闻,说尸体都摆在海滩上,望之令人绝望。这回我也算体会到了。北川县城其实是一个山谷,其时烈日烧灼,到处都是滚落的巨石,我们私下打比方说,那是一些“俄亥俄州那么大的石头”。
当时《南方周末》编辑部强令记者徒步进入汶川,地震次日深夜,记者曹筠武在MSN上向我抱怨,那是不可能的。让我印象很深的是,他说:“那山大得!”后来他们乘直升机去了汶川,回程亦是千难万险。
当时我很惶惑。小时候我母亲讲故事,说一头大象死去的时候,别的大象就会围绕在它身边久久悲鸣。我体会到的正是那种大象的惶惑。你怎么会想到自己会在有生之年置身于这样一个巨大的悲剧当中呢?在北川,几乎每一分钟你都会看到人们平时所说的“永生难忘的一幕”。我只好提醒自己,“清醒一下,你只需要像以前做灾难报道一样去做。”这也就是后来,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南方周末》的报道没有“懵掉”的原因。我们只是想报道真实的灾难与救援现场。在后来的一篇总结文章中我说,我是一个记者,当然只能以我的职业方式去帮助人们。
当时我的好多朋友看着电视以泪洗面,哭完了就去捐款;也有朋友腻烦了道德狂热,跑出去寻找自己的清平世界。后一种人当时可不大敢把自己的生活公之于众。按一种浪漫主义的说法,我也算是去过“前线”的人了,那么容我说一句真话吧:我觉得他们每个人的做法都是对的。
德军入侵当日,卡夫卡在日记里只记录了自己买东西、游泳之类的小事儿。这是他的权利。罗素有一句名言:“参差多态,才是幸福之本源。”下一句话则很少有人知道,“可是这在乌托邦里却丝毫不见。”一个好的社会自有宽容度,一个不够好的社会则只有单一的评判。我愿意去灾难现场,但不喜欢任何一元价值观,不喜欢巨大的“善”压迫了渺小的“自我”的世界。
有一天晚上,我在绵阳市的九州体育馆。为了让孩子们过六·一儿童节,体育馆外面正在放电影,成龙在汽车上跳来跳去,制造了一起爆炸,一座楼轰然倒塌了。大人孩子们都被电影深深吸引,我最初想的却是,对他们来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呢?几天前他们刚刚看过了更惊心动魄的场面。可是如果你在现场,你会明白其中的逻辑。他们就是需要一点儿娱乐活动。他们也许死了父亲,也许死了母亲,也许失去了孩子,可是他们需要的就是在一个炎热的夜里让幕布上的光影浮晃在脸上。
我感到我与他们是一体的。有时候你感到事物之间有某种关系,但是你说不清楚为什么有关系。上大学时我读过狄兰·托马斯的诗:通过绿色的茎管催动花朵的力/也催动我绿色的年华,使树根枯死的力/也是我的毁灭者。某种程度上说,地震使得我的某一部分也被毁灭了。你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有什么变化,就是会在回想起地震期间的经历时感到非常、非常不安。
转眼就到了年末,奥运会的繁华已经散去,经济危机的阴影日重,人们好像在相当程度上已经遗忘了地震。我蛮惊讶于人们对于经济危机到来的惊讶,照我看,这是一个曾有好多征兆的事情呀。中国经济的基本面一直是有问题的。我有兴趣向往日追寻,因此在历史中发现,在中国,人们的反应好像总是滞后于他们所在的世界。在常识层面推测,人们为什么察觉不到世界的改变呢?一个原因可能是睡了或者醉了,另一种原因则可能是因循度日、迟钝不敏。
这又让我想起了宋祁的一句词:因循不觉韶光换。如何让人们不再因循不觉呢?我想那就是让他们面对一个真实的世界。这也是当我回想2008年时首先想到那些因真实而优秀的地震报道的原因。倘若没有对真实的渴求,也没有对“异己”的宽容,我们就会被庸常的日常生活淹没,在因循不觉中渐近老境。
@不能直呼此物之名
在《堂·吉诃德》的年代,西班牙人提起粗鄙或不雅之物就会感到抱歉,“这位忠实的侍从猛然一跳—请原谅,我不能冒昧地直呼此物之名—却跳到了犬类的遗留物上。”如此大费周章,说的其实是桑丘踩到了狗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