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1 / 1)
真是神仙日子,我辈不可比附。可是进了大学,我们混吃等死,他们不可比附。毕业之后,我们马上向社会叛变,他们更不可比附。
如今我住13楼,挨近阳台附近区域就心惊胆战,恐高,避之惟恐不及。几年前出于一种难以名状的心理,去朝阳公园蹦过一回极,大头儿朝下,直冲水泥地面,死咬住牙,闷声不吭,心里明白,出声必惨绝人寰。当日夜间睡着睡着就醒了,睡着睡着就醒了,整个人都是紧的,不规律心悸,原来是真吓着了。可是上中学时,宿舍楼白天上锁,我不上课,一会儿出去玩,一会儿回房间拿东西,每日攀援数回不止,三楼四楼外头的砖楞子,你说是怎么爬的呢?
时间久了,往日反而看的真切。我也明白了,当年的事儿没那么稀松平常,考上个破大学,对我来说不啻是一次冰海逃生。那些当年跟我差不多的同学,被高考,被各种各样的驯化工具,打到阴沟里去了,后来怎么样了呢?我开始感到迟来的恐惧。在豆瓣网,我参加了“学校是狗屁”小组,孩子们在那儿骂骂咧咧,让我又记起了当年的感受,孤独,不被理解,日复一日的绝望。
我永远接受不了,为什么十几岁的少年,不驯服于体制就没有活路。如今,我也算是经历了一个又一个时代了吧?可是这生活始终像站在蹦极的那个台子上,幸运的家伙有条绳子,歹运的呢,就只能像甲壳虫乐队唱的那样,“闭上眼睛生活容易一些” ——想象绳子算了。谁吓着了,我们只当自然之事,谁摔死了,大家就鼓盆而歌。这是多么勇敢和潇洒的生活呀。作为一个BUG,我猜我已经在这生活中占了豁大豁大的一个便宜。可是,要是不这样就好了。
@the special one
@宝宝爬行大赛
我所在楼盘的物业公司没事儿就给我发一些乱七八糟的短信,前些天的一则是:尊敬的业主,物业公司即将于x月x日举行宝宝爬行大赛,欢迎您的擅长爬行的宝宝前来参赛。我很想回一条短信:你们这比赛太棒了。我觉得,“宝宝爬行比赛”简直就是对我们生活的最精准描述。有时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心志健全的成年人有点少,讨论个把稍微严肃的问题几乎不可能。与此同时,我又看到到处都有可爱的宝宝在爬行,比方说最近在网上发悍然贴的某某某,或者另一些某某某,说是文化名人,其实都是宝宝。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A类宝宝总与A类宝宝毗邻而居,B类们则臭味相投。《南方周末》做过一期专题叫“新择邻时代”,我由此突然醒悟到,邻居这事儿挺重要。要是我的邻居是余秋雨,那我儿子进入文学界的机会就会大于进入盲流界,没准儿长大之后就可以落笔成章,用词奇峻,成为时代导师。另外邻居是谁也影响到别人对你的看法。2001年在沈阳看世界杯预选赛中国对阿联酋,坐在我后排的一个北京哥们说:杨璞他父母家跟我们家就在一小区。那会儿出场名单已经公布了,杨璞是替补,那哥们还与有荣焉,说明了北京国安球迷们的生活是多么乏善可陈。
当年我买这个破房的时候,买房的人太多,排了3天号。准业主们自发组织,中午晚上各点一次名,点名不到取消资格。第一天中午,排在10号的一个哥们被剔除了,他站在那高高的喷泉边上,说:“我从前天晚上开始排,才排到这个10号呀!大家别取消我,可以吗?”我坐在树荫下,摇摇头,说:“这哪行呀,太温和了。”果然有一个假装领袖的人也站到了喷泉边上:“这样吧,我们民主决策,各位举手表决,同意他继续排队的人请举手!”我未来的邻居们没一人举手。“同意取消他的人举手!”呼啦啦举起一大片。于是点名继续,那哥们沮丧地站在一边,10分钟后走了,永别此楼盘。我感觉到我将与一帮凶恶无情、随时准备取消别人的某种权利的家伙做邻居。
要我说,这事儿就得这么办:必须让我继续排号,不让我排,你们谁都别排,这事儿你们就别干了。在我们这片古老善良的土地上,没有一种肆无忌惮的自我保护本能,基本等于请求他杀。换句话说,这儿的游戏规则就是宝宝爬行大赛的规则:你得像刚出生时那么来劲,还得不怕在脏地上一个劲儿地爬。
买下破房之后,我开始偶尔到业主论坛去转一圈儿。我发现,前一期住进去的家伙们其实很单纯。他们的装修品位通常是极简主义,关心的问题是家长里短,喜欢串门,还组织了一个单身俱乐部。在这里我发现,成熟与善良时有相关,单纯则可能跟残忍相互关联。我亦发现,生活如果只是社区、停车位、男女关系,那么它可以很轻松惬意。我当然会有点儿不甘心呀,难道我就跟这帮平凡的人住在一起吗?我的美邻何在?李开复呢,张艺谋呢,他们有什么权利不在这里买房,比方说,买个53平方米、朝北、紧挨着电梯间的A1,住在我隔壁,每天不胜烦恼地羡慕我的房?子?
可见,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最离奇的是,这个楼盘里还有一处古迹,是个庵,贵为区级的第4批文物保护单位。各种古代建筑里,我对庵的印象最差,除了馒头庵,都给我一种幽闭恐怖的印象。文物保护部门却很大度地把此庵定性为社区配套文化活动中心。这么说,我要下楼活动活动,还非得在庵里不可了。
你什么时候路过这,看到一个与邻居们不大搭调的怪叔叔,叼着一根烟卷儿,口袋里一把玻璃球,孤独又害怕地在庵里溜达,那就是我在怀念火星。火星上满是铁氧化物,空气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碳,夜晚最低温度可达-123℃,显然不是一个宜居之所。容我说一句实话:让一个脑子清楚的成年人呆在一个孤独寒冷的地方,可比让他观看宝宝爬行大赛人道多了。
@反智不如淫邪
@豆子心中凄凉
李海鹏
对于一个小孩的成长来说,出身可比基因重要多了,这就是我一度决定混进黄石俱乐部之后再生小孩的原因。这个俱乐部不在湖北,在美国,据说入会的基础条件是得有好多亿的美金,然后还得比尔?盖茨他们那帮资深会员们开个会,评议一下你的品位是不是太低,加入之后会不会让他们掉价。不过现在我放轻松了,金融危机如狂风骤雨,这个大资产阶级的俱乐部申请破产了。我因此琢磨,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除了黄石俱乐部之外,再无什么崇高地位值得追求。那么我办个暂住证,把小孩送进民工子弟小学,就算对得起李家的列祖列宗了吧?
我这么想是因为我回忆起了自己接受的幼年教育。小时候我读过不少国产的童话故事,由此形成了一种印象,所有的故事里都有一位“白胡子老爷爷”。后来看安徒生童话的时候,我就特别生气:主角都遇到了这么大的麻烦了,为什么“白胡子老爷爷”还没有出现?
长大以后我才发现,“没有什么神仙皇帝”。在这生活中我遭遇过多少烦恼啊,可是那位总是随身携带着巨大的善良、智慧和能量的白胡子老爷爷,却从来没有出现过。我考试不及格的时候他没帮我瞒住我爸,我讨厌某个领导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给那家伙下个免职令。在童话里他倒是不断幻化,对比我更年轻的人来说,他好像变身为了一只机器猫。可我觉得,在生活里还是大灰狼更多。当年,如是我闻,那些童话“反映了劳动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那时我还没有把这个事跟我对柜台后面的一只糖球的无限渴念联系在一起,就很疑惑地想:“向往”是什么呢?
多年以后,我才渐渐地做到了这一点—不再向往什么。我在一本美国小说里学到了一句俗语:上帝不想让一个瀑布变成一棵大树。在一本中国书里则学到了另一句话: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正是这种见识帮助我明白,好多美好之事,其实只是吃不到糖球想糖球。它就是电影《英雄》中的侠客们在意念中数次战斗,周围环境像1980年代的风景挂历一样俗丽无比;就是电影《芳香之旅》中一个舍弃了帅哥而嫁给一个劳动模范的姑娘,在度过没有爱也没有性快感的一生之后,晚年回忆往事时感到无比欣慰;就是我上初中时几个同学假装黑社会,后来统统被镇压了;就是他们在网络上说的“YY”;就是当我们面临无数烦恼之时,在机场候机厅里看到屏幕上有个穿西装、戴耳麦的家伙,正在口若悬河地鼓吹你的心灵如何需要成长。他告诉你,芸芸众生之间,你恰好是最特殊的一个,将命中注定地取得成功。年龄的增长让我拥有了一种可以从任何事当中汲取乐趣的态度,因此每次去机场,我都会在这块屏幕面前开心一番—西谚说得对:一个小丑进城,胜过一打医生。
有一回在医院,我也遇到过一个类似的开心事儿。一个科室主任的女儿,大约13岁,正在走廊上训斥她母亲的下属:“你们对我好点儿,没准我发发善心,就在陈主任面前替你们美言几句!”我就想,这姑娘简直就是一个他们说的完美LOLI呀。不过作为一个乏味的人,我想得更多的却是,我们周遭的这个世界,给了孩子们什么样的教益呢?与这姑娘相应的一个人物是《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少年霍尔顿,他可真是一个完美正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