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十五章 耿月（1 / 1）
耿月跪在地上，颤声道：“小青有罪。”
“你何时见了我，竟须这般害怕？”豆豆让小昭将她扶起来，问她：“接自儿回沈家，沈家早已派人耿辰来，现又派你来所为何事？”
“启禀夫人，耿月奉主人之命，送一封密信给夫人。”耿月奉上密信：“亦令耿月与耿辰一道护送少主回沈家。”
小昭接过密信，交给豆豆。豆豆阅读完毕，对耿月道：“回去告诉你主人，我知道了。”她让耿月下去，耿月告退，退出几步后，朝豆豆跪下，泣道：“小青对不起夫人。”
耿月跪在地上，眼泪顺着脸庞，忏悔滴落。小昭见不得耿月这般，上前将她生拉硬拽，直令她出去。
豆豆上前，止住小昭，让耿月起来。缓缓道：“听人之命，忠人之事。昔日之事，我不怪你。你无需惶恐不安。见到你还活着，我其实比谁都高兴。”
“夫人。”耿月跪到豆豆脚下，悔不当初。
忆及往事，小青的顺从与维护，恍若眼前。她对她道：“你起来。”她亲手扶起耿月。
“你可埋怨昔日我未将你与小昭一道，都带出风月楼。”豆豆提起风月楼，云淡风轻。
小昭闻之不由冷笑。耿月愈发惶恐，双腿一软，又跪下。豆豆恍若未见：“当年我穷尽全力，其实也只能勉强带出一人而已。在小昭与你之间，毫无疑问，我只能舍你而救她。现在来看，即便我当时救得了你，你未必愿跟我走。弃主之人，走到哪里，都不容。”豆豆想起巍岷山中被刘奕阳质问弃主背逃之事，心有戚戚。
“小青对不起夫人。夫人杀了我恐也难消心头之……”耿月“恨”字不及出，豆豆打断她，厉声威严道：“起来！”
耿月恍恍然起身，耳旁都是豆豆威严的话：“我最不喜杀人，最厌人杀人。我最恨人轻命，最恶人贱命。你还记得我以前讲过的话吗？”
耿月点头，豆豆看着她：“我那时讲过的话，与我现在要说的，并无二致。你既记得，我便不再重复。”她顿顿：“这个世道，身为女子便已不易。小青，我真的不怪你。前尘往事，烟消云散。你不曾欠我什么，我也不曾欠你。念在你我过去主仆一场，我真心希望你将来过得更好。”
耿月失魂告退，魄飞无踪。目之所及，满眼凋零。忽有一人影挡住她的去路。
“昭姐姐。”已陷入往事的耿月，喃喃道。
“不敢！”小昭声音冰冷如寒冬。耿月霎时如坠冰窖。
小昭伏她耳旁：“那时，夫人的神识已开始在慢慢苏醒。你的所为，岂能瞒得过她。说起来，世人其实还得谢你。若不是你端给夫人的那杯水，那人岂会得逞，夫人又岂会怀有少主。若不是为了少主，夫人又岂会放弃让她的神识继续沉睡，不得不令自己醒来。若不是你们这些人一逼再逼，她又何曾想让神识完全觉醒……”
耿月瘫软在地，小昭冷酷的话语，如寒刃扎遍周身。未了，小昭令耿月望着自己的眼睛。耿月看清楚她眼里强忍的泪。
小昭居高临下，抑制道：“每一次，无论面对什么最无耻的阴谋，最下贱的折磨，她皆默默承受，从不迁怒他人。她遵守神之戒律，善待生命，友助世人。可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你们这些人太卑劣。令她宁愿神魂长眠识海，亦不愿最终觉醒。”
小昭扔下耿月，扬长而去。她离去时的激动颤抖，令耿月感到高山猛岳向自己头顶压来，将她压得如齑如粉。
而同时，与此相反，豆豆并未陷入往事。她来到小秀逗床前，将美人鱼公主的结局告诉她。
小秀逗小心眼，勉强附和美人鱼的选择，心里却暗暗下定决心：我的王子为什么要让给别人。我救了他，才不会不告诉他。那美人鱼公主真傻。
同样是这天夜里，刘嘉仁精神兴奋过了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起身，发现秋厚自的房间，灯光透亮。
他敲开秋厚自的门，与他一道钻进被窝。瞧见床头柜上扑着的书，好奇翻阅：“这是医书。莫非你还真想当个大夫？”
“我喜医。悬壶济世不好吗？”秋厚自不以为然。
“你若悬壶济世，”刘嘉仁笑道：“我就回边疆开一家牧场。到时好马由你任意挑选。”
秋厚自大笑，道：“这些日子，我娘扯着你谈了不少话吧。你耳朵里，此刻定全是她的唠叨。娘亲唠叨起来，功力无人能及。一句话，一个意思，她可以变着不同的话语与你说，有时候连一个字都不会重复。你不听还不行。”
“你怎会这样认为？秋姨对人很好。能有这样的娘亲，不知几世才能修来这样的福气。”
“你是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其实不然。娘亲是我一生中最敬爱的人。就是有的时候，她的确唠叨了些。”秋厚自突然惊讶道：“咦？你竟改称我娘亲为‘秋姨’。”
“她本来就是我的秋姨。我不该这样叫她吗？她是你的娘亲，也是我的秋姨。”灯火下的刘嘉仁，年轻的面庞静寂而文雅，沉稳的皇家气质更增添他的与众不同。
秋厚自盯他好一阵，语气有些奇怪，隐约有些不善：“殿下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皇室威风有加。”
刘嘉仁眼睛猛地睁大。秋厚自继续不善：“这些日子，娘亲眼中全是你。都快没我这个亲生儿子了。”
“我与秋姨多年未见。这些日子，她额外偏疼我，难道你妒忌？小猴子。” 刘嘉仁认定对方不过是在故意玩笑。
哪知，秋厚自依旧面无表情：“不敢。承蒙殿下还记得小猴子。想当年娘亲带着我，肚子里还怀着妹妹，却不得不连夜出逃。殿下你那时又在哪里呢？让我想想。” 秋厚自做思考状：“你当时应在大梁皇宫，酣然入睡。”
刘嘉仁的心，顿时沉了下去：“连夜出逃？你想说什么？”
“你为何不问问你的皇帝父亲。难道他没告诉过你？娘亲虽然至今都不肯告诉我一句真相，但我当年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秋厚自对上刘嘉仁的目光。
空气凝固，四目相对，静寂无声。
秋厚自在被窝里，背挺得笔直。身为天慈城少主该有的威仪，强势立现。
刘嘉仁感觉到一股压力朝他直压下来。他的背，也愈发挺得直了。
几番对视，秋厚自先开了口：“可怜我娘亲，一腔深情，尽付东流。竟险些连命也送了。且不说她是天女，就算她不是。她上对得起大梁皇室，下对得大梁黎民百姓。可你们呢，你父亲呢，对得起我娘吗？”
刘嘉仁对他的质问，根本不信：“我从未听过你刚刚讲的这些话。我记得秋姨答应过我要看着我长大。你也曾发誓我们要亲如兄弟。可等我好不容易出宫，你们却都不见了。我问父亲，父亲说你们突然不辞而别。我亲眼见父亲突生白发，两鬓如霜。他派人四处寻找你们。抱着秋姨留下来的画像，将自己关在书房，谁也不见。还是皇祖父亲自到府中将父亲拖出……那一幕，我至今难忘。父亲不会害秋姨！”刘嘉仁斩钉截铁，握住秋厚自的手腕。
秋厚自本想反驳“有些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但他将话吞下 ，反问：“什么人一路苦苦相逼，要追杀我们？若不是简大长老他们，我与娘亲妹妹也许当夜就死在庄子外的那条路上。”秋厚自反手握住刘嘉仁。
刘嘉仁面对他，沉声道：“陈国，嫁祸之举！”他将他知道的事，悉数告诉秋厚自。至于另有他人追杀，二人皆知，昔日刘奕阳的太子妃葛氏被废，葛家八年前满门抄斩。
二人又是长时间的对视。刘嘉仁清澄，秋厚自坚定。
刘嘉仁率先打破沉默：“小猴子，你可知我还不到十二岁就远离京城，去了寒苦边陲之地。身边连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临行前，他们甚至连我的贴身侍卫都全数换了。
除了刚开始那半年，以及重病那次，我收到过父亲的几封书信外，直到我这次回京城的前一天，才再一次接到父亲的亲笔书信。五年，整整五年啊，我一个人被遗弃在边关苦撑。昔日承诺一定会照顾、跟随我的人，却都不见了。
你身为天女独子，地位远高于我。即便你幼时无法与我相比，受过很多苦。可秋姨从不曾丢下你不管，更不会在你重病时仍然让你留在……”刘嘉仁不再继续说下去。
秋厚自望着十分隐忍的刘嘉仁，默然好一阵，道：“对不起。我只是替娘亲不平。并没有针对你的意思。娘亲不许我提起此事。她总训斥我胡言乱语。可我知道我没有胡说。”
他似下了决心：“我要你知道，我的娘亲，你的秋姨当年是怎么离开大梁的。你的父亲就是个伪君子！他派……”
“住口！”刘嘉仁打断秋厚自的话：“当年的事，我毫不知情。你又知道多少？你要出气，尽管朝我来，不许辱骂我的父亲。”他掀开被子：“不如我现时就同你一起去问秋姨。倘若是真的，要打要骂，要杀要剐，全凭秋姨做主。”他拖着秋厚自就要去找豆豆。
秋厚自忙拉住他，大惊：“你怎么敢！你闲我娘亲忧心的事情还不够多吗。是你大梁对不起我娘亲，我只对你说说也不行？我不就想出口气，你真想娘亲训斥我？”
“当年秋姨难道不是因为天女神识觉醒，才离开父亲，离开大梁的吗？”刘嘉仁追问道。
“你先放开我。”
刘嘉仁放开他。
“你的力气还真够大的。”秋厚自揉了揉手腕：“我胡说的。我就想替娘亲与妹妹出气。谁叫你是大梁皇室的人。”
“你……”刘嘉仁气极。
秋厚自转而正色道：“逗逗即将回到大梁。大梁已经对不起我的母亲，不能再对不起我的妹妹。我尊称你一声大哥，你以后便是我的大哥。兄长有其责，你要保护并照顾好我的妹妹。她若有什么，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刘嘉仁离开前，秋厚自又对他解释：“之前不是故意怠慢你。我的历史导师是颜博士，他是宋国人。我的论文就是在他那里答辩。颜博士自从知道你来后，前些日子突然加大论文难度……”
“你是天慈城的少主。他怎么敢？难道秋姨不管吗？”刘嘉仁诧异。
“天浮院博士与导师们的权力，与诸国国子监、太学里的博士夫子们不同。等你了解多了天浮院的运行规则，就知道了。另外，这里没其他人。我们的谈话不会有人知道。”秋厚提醒道：“回大梁后，别去问你的父亲。提都别提。也千万不要让我母亲知道。”
刘嘉仁一夜未眠。私心夹杂着真诚，他与秋厚自究竟在戏里还是戏外？
刘嘉仁分不清自己此时的情感是真是假，又或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在以后的日子，他始终还是不能确定他对秋厚自有多真诚，秋厚自对他又有多真诚。
多年以后，刘嘉仁对自己的妹妹、大梁的逗逗公主，用颇有些类似现代意味的语言说了这样一句话：“你与你哥哥一样，这般地可恶又可恨。然而却真诚地让人发指，令人感动，使人终身难忘。惺惺相惜，却也南辕北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