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三十七·勉为欢谑(1 / 1)
他是习武之人,底子本好,加上御医全力诊治,以及她尽心照料,果然未至夏至时,全身的伤处已然大好了,除却仍是消瘦的,还有步伐行动不如当年稳健如飞,其余看来倒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她习惯了照顾他的生活,现下就每日看云看日头,揣测着天气冷暖,以便及时给他增减衣物,省的他生病。
先前那一般闹腾,如今才算又渐渐平复下来,日子骤然又如同以往了,安宁、平和,落在她眼里,却比什么都好。
惟独有一件事儿不如她意。
那便是自这次受伤之后,他对阿秾的依恋,似乎益发的深了。
她不是阿秾,更不是他,自然说不出缘由,其实,她甚至觉得,连他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种依恋是无端的、莫名其妙就急遽迸发的。
具体的征象便是,他每同她说一句话,都要加上两个字:“阿秾”。
一开始,只是他偶尔地唤:“阿秾,陪我去……可好?”“阿秾,你来瞧瞧……”
到了后来,他甚至在闲来无事之时,也要痴恋地看着她,一声一声笑着喊“阿秾,阿秾……”
他是不知,这两个字于她来说,简直就像最尖锐的锥刺、最恐怖的符咒,它困顿了她一生,如今还要在他的指使下,困扰她每一时每一瞬。
她极力忽视这种不适,可这心酸感觉却是无孔不入的,她烦、她闷,可每每此时,脑海中就会浮现当日他虚弱的面庞,勉强地笑着,问:“你怨我吗?”她咬了咬牙,凄楚地笑了一声,她是如何也怨不起他的。
她逞强地想,不过就是把自己当做阿秾,自己都扮了这么多年了,如今不过重操旧业,却又有何妨?
但她渐渐也对自己的伪装失去了信心,因为景曜看来,对她越来越不满了。
她是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面临这样一个时刻,或者从来不曾想过,他也有这样大的火气。
他的脾气越发的坏了,坏到她总觉怀疑原先那个温文尔雅的人是不是已经消失在数月前的病榻上,再寻不见。
他几乎成了另外一个人,成了她不认识的景曜,他突然开始责备她,指责她的行为做法同阿秾有太大的差池,他用他本应多情的桃花眼凉凉地看她,尽是陌生的冷光,她总尽量避免接触这种眼神,可每每不小心触及,就会从心底爆发出渗人的颤栗。
其实她有时总有这样的错觉,错觉他心中总有她的一席之地,错觉他的眼直直入了她的心,而非隔着她的皮相,看那个早也不在的人。
她觉得他斥责的无理但僵硬,那时他的眼光总是闪烁跳跃从不与她直视。
但他的态度确实恶劣,反驳的无情坚决,叫她虽然心生疑窦,却又不得不信服。
她觉得自己的耐心很好,可再好的耐心在这样的挑衅之下,也有崩溃的一日。
那天她为他斟了杯茶,他执过喝了一口,转手就砸了茶杯。
白玉的瓷杯在地上砰然而碎,响动不大,却刺耳惊心。
她知道他近来脾气不好,便只笑笑,也不吩咐丫鬟,就自己俯身去收拾瓷片。
他支颐在桌上冷冷看她,半晌,从鼻腔里冷哼了一声:“若是阿秾,她就不会这么做。”
她听到阿秾两字,不由自主地一颤,手中瓷片一划,鲜血汩汩而出,一颗一颗落在洁白的瓷片上,扎眼地很。
他动弹了一下,却没有起身,沉默了片刻,居然狠狠地砸了一下桌子:“你拾什么?!笨手笨脚,给我走开!”
她觉得许多的冤屈一下都涌上了心头,一时咽不下去,不自觉便抬了眼将他轻轻一望。
他愣怔了片刻,忽然又蹙起了眉头,定定地看她,一字一顿地道:“你,不是阿秾。”
她的心凉的透彻,到底忍着不让泪落下来,反倒轻笑了一下,轻飘飘的说:“你早该明白。”
他的眼中陡然泛上了她看不分明的色彩,一下子变得幽深了起来,然后刹那,凝成了一种虚浮的厌弃,他就这样厌烦而嫌弃地看她,说了一个字:“滚!”
她仿佛被重重地击打了一下,愕然地瞪大了眼,只听得他摇了摇头,狠狠地道:“你不是阿秾,那我还留着你做什么,看着两相生厌,不如快走!你给我出去,给我滚开!”
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可看着他紧蹙的面容,突然有一种火气夹糅着心口的疼痛,慢慢地升腾了上来。
他急促地喘了两声,仍是一字一句地道:“你完全不是她,又何必做她的替身,你不烦吗,你不厌吗,那好,听着,我厌了,我巴不得你快……”
她未及他说完,噌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也不顾瓷片割手,就这样紧紧地攥了拳,浓浓的血带着特有的腥味,更漏一般破空而落,坠在地上,迸出一个小小的血洼。
“景曜,你别想赶我走,我不可能走的!不可能!”
他完全惊得呆了,只愣愣地看着她爆发着积蓄的怒气,然后她气急而笑,那笑声愈转凄厉,最后变成哀鸣一般的呜咽。
他的眉头纠结了起来,面上的表情精彩难以言说,最后沉沉地叹了口气,再也不多说一句。
他神奇的坏脾气又神奇的好了,前后不过一个月的光景,却叫他们俩都仿佛耗尽了半生的气力。
他仍唤她阿秾阿秾,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一般,她却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出于一种不愿被她知道的原因,迫切地想驱逐开她,她无端地有个把握,这个原因多半是因了他那颗不忍的良善的心,还有更多,她偷偷地想了想,终究不敢细想。她还明白了,自己到底不曾死心,她甘愿替阿秾守他一时,却更愿意以自己的身份,光明正大的同他相伴。
她想,日子还长,终有一天,她会让他大大方方的接受自己,觉得合情合理,而不是对任一方感到有所亏欠。
入了八月,桂子黄了,叶子也黄了,飒飒地秋风忽地吹了起,中秋那夜,他硬是要赏月,拉着她在溪边坐了许久,她小心地给他添了许多衣裳,可他仍旧受了寒。
病来如山倒,在这时,她才突然发现,他落下的病根绝对不容忽视。
他沉沉地倒在床上,再也下不了床,京里的御医来了几趟,却也诊不出什么病症来,口中说着无碍,但他愈发苍白的面色、更加消瘦的身子,却是明晃晃地摆在眼前的。
她又重新开始了那种日日汤药侍奉的生活,她从不愿旁人插手,反正自己也任劳任怨。
但久了难免烦躁,尤其是看他迟迟不好,心中更是焦虑。
那次恰恰碰到市集,才摆了半日,他就说很吵,叫人赏了银钱,让他们都先回去了。
她倚着门,看渐渐沉下来的天色,却再也见不到星球万道火树千重的璀璨街景,心中无端甸甸地难受。
回到房中,他微倚着床头,掀了掀眼皮平平地看她,淡淡地问:“可是太冷清了?”
她心中想,只要你能安歇,我又怎么会觉得冷清?出口却是故作轻松地一句:“呵,你别忘了,你当年答应过我,要陪我放灯的……”
他轻轻哦了一声,勾着嘴角浅浅笑了一下,却道:“阿秾,我几曾答应过你……”
她这一日下来,心情本已忧郁不堪,却不曾料想他竟会如此犀利地点出此话,连着呼吸都是狠狠一滞。
他恍若不察,只是继续冷笑着道:“阿秾,你别是记岔了。”
她觉得心跳剧烈,呼吸急促,实在忍不下一时冲动,一把攥过他的手腕,不曾想居然硌到骨头,心里就是一落,她咬了咬牙,仍下了狠心,紧紧盯着他,惨声道:“我不是阿秾!我知道我是谁,我是镜子,你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