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二十九·尺素(1 / 1)
于是浓碧的叶子很快被染成金红,然后又盖上了皑皑的雪,再有一段时日,白色的雪便在暖起来的阳光下,融成了水,待到桃树光秃的枝干上钻出了新枝,新枝又萌生嫩芽,她知道春天到了,可他还是不见回来。
她差了府邸里的人,给他传了一封信。
她执着笔斟酌了许久,心中百般情绪,纠结不定。
她想,他惦记的人是阿秾。
她又想,可我同阿秾生得一样啊。
再者,真正同他在一起的时日,分明是她替了阿秾的那三年啊。
她终归舍不得放手,却也说不清心里头是怎样的滋味,便默默地笑了笑,想,我们毕竟在一起这么久,少了最爱的容颜,少了最贴心的嘘寒问暖,他如何熬过没有阿秾的日子,想必还会回来吧。
她暗自给自己服了一颗定心丸,其实心中还是空落落的没底。
攥着白玉羊毫笔,忽然就觉得,会有一只温暖柔软的大手覆上来,裹着她的手,一撇一捺地教习,耳畔有人笑着问:“阿秾,你可识得字?”声音温醇好听,扣人心弦。
她倏然产生了这样的幻觉,不自觉在桌案前愣怔住了,悬着蘸饱了墨的笔,也不落下,就那么悬着,不由地连眼神也放了空,呆呆地看着窗外。
一缕晚风轻掠过窗前蕉叶,沙沙作响,然后一颗墨在笔尖悬了好久,终于借着风落下了,在纸上晕出一个浓重的墨点,她被这细小的声音一惊,忙从回忆中抽身而出。
天光渐暗,却也还不须点上灯烛,只是昏沉沉的,犹如阴雨天。
一个人的书房,有一种透骨的阴凉,就像人总是不回来那般,这阴凉也总驱不散。
她叹了口气,暗自嘲笑了一声。
这一年里,等待始终寂寞而漫长,从不曾叫她习惯。
每每触景,更是叫她想到曾经欢愉的时光。
就像这阴雨一般的天,这样的蕉窗,这样的笔墨。
她适才就被它们导引,沉沉地坠在一个不知是梦境还是回忆的情境中,微微甜蜜地笑。
自他走后,她也只有在回忆中,才得这样欣喜地笑过。
还记得那时漫山遍野的玩儿,总有累的时候,更有逢上雨天,出不得门,只有闷在室内玩。
如果遇上阴雨连绵,便是要在房子里呆上好些天。
那时空气都是潮且湿润的,叫人浑身也黏糊糊的,格外难过,心情便也黏糊了起来,较之平时,更容易觉得烦闷无趣。
那便是一个霪雨霏霏的日子,她恹恹地在桌上伏了好长一段时间,却始终不愿动弹,只勾勾地看着窗边那叶芭蕉,在雨中润洗的像块上等绿玉。
看着看着,便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他在她的身边搁了一堆笔墨纸砚,一面看侍婢裁一方宣纸,一面轻笑着说:“来,给我让块位子。”
她窝的舒服,不愿挪动,便侧着脑袋挑眼看他:“搬这些东西做什么?”
他便也不催促她,伸手捡过一枚白瓷的碟子,滴上了两滴水,开始慢慢研一块石青的颜料,一面也挑了眼,往窗外一瞥:“雨打芭蕉,正是好风光。”
她的眼睛一亮,噌地窜了起来:“你可是要作画?”
他微微一笑:“恩,正是。你可要来画两笔?”拿笔在她面上玩笑般戳了戳。
她佯怒地瞪了他一眼,却是绷不住笑了出来,为他让出了个位子,然后又慢慢伏在桌上:“我才不要,我单单看着你画便好。”
他也不勉强,铺纸蘸笔落墨,一瓣蕉叶跃然纸上。
她逡巡着画,再延到笔尖,然后一点儿一点儿攀爬上去,顺着他修长灵巧的手指,到好看且有力的臂腕,到掩在襟子里的脖子,玉色的肌肤上贴着几缕散下的发丝,他专注的神色优美而吸引人,叫她想起他认真地对自己说着情话的模样,然后就脸红心跳起来。
他嘴畔噙着一副得意的神色。
晋王的字画曾得名师提点,在朝中也是数一数二,画一幅蕉叶又何在话下?三笔两笔,栩栩如生。
他看着她惊赞地张大嘴巴,笑的得瑟,正待提笔落款,突然心念一动,浅笑着问她:“阿秾,你识得字吧?”
她略略有些疑惑,可还是点了点头。
她本是铜镜,落入她目中的事物,便可丝毫不差地记着。
他出了口气,像是满意,又像是有些失落。
她想了想,突然伸手挽过他的胳膊,附在他耳边,小小声地道:“其实,你也可以重新教我。”
他噗嗤一笑:“你都明白了,还要我还教你作甚?”
她的面上似乎有一些些的薄红,仍旧趴在他肩头,口里呼出的气息同她的体温不同,是暖暖的,三月里的花信风似地,轻轻拂过他的耳廓:“你……你教的,就是同我自个儿学的不同……”
那时他听闻这话,眼里刹那闪了精光,立时就把她环在了怀里,叫她执了那笔,手把手教她书写。
她不曾看清他面上的神色,但他的手紧紧地攥着她,合到几乎不曾有一丝的缝隙,她想,他也一定是极欢喜,极高兴的,就像她心里那般。
她把笔重新在墨里蘸了蘸,小心挤了多余的水,嘴上的笑意却一点儿一点儿淡去了。
她忙甩了甩头,把阴郁的念头从脑海中赶出去,心里暗示自己道:莫去想阿秾,他的笑语情话,不是还是叫我照单全收了么。
想着想着,终究觉得可悲,索性站起来,自去点了一盏灯烛,照了琉璃灯罩,秉在手上去寻一张新的信笺。
各式各样的纸笺整整齐齐铺排着,色泽各异。
她一张一张翻捡,满脑子里都是当年他教的内容,譬如怎样的信纸是寄给远行的游子的,怎样的信纸是与友人通讯时使用的,怎样的信纸又是用来题写那些蜜语甜言,寄给身在异地的心上人的。
她轻轻嗤笑了一声,想,如今我对于他来说,又算什么呢?怕是连友也论不及的吧?尴尴尬尬的一个身份。
斟酌许久,索性挑了一张一点儿花样也无的素纸,却又疑惑起来,究竟该同他说些什么呢?
她想叫他原谅她,甚至求他爱上她,可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她也恨自己的纠结和懦弱。
她最终还是问了句,春天到了,满山的桃花都开了,你几时回来。
她在薛涛笺上题字,工工整整,用的是他教的瘦金体。
好歹当年他还是说过回来的大略时间的,不是么。她想,心里略略觅得些微的安慰。
鱼传尺素,雁字鸿书。
回信来的很快,素白的信笺,熟悉好看的瘦金体,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提着干净整齐的字。
她抖着手拆信,指尖都激动到冰冷,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止住了,偏偏心跳快的很,一下,一下,直到见着了信中的字,那鼓点一般的心跳,陡然止了一拍。
他写:莫等了,那株桃树永远不会再开花的。
她捧着信笺看了好久,挨个儿问身旁的人:“你说他是什么意思呢?他几时回来呢?”
所有人唯唯诺诺的回避,没一个敢告诉她答案。
她却自个儿笑了起来,说:“我怎会不明白呢?”
——他是说他的阿秾已经走了,再也不回来了,那他又何必回来呢,那她又何必等待呢?
她笑着笑着便不可抑制地哭了出来,他却是不明白的。
他只知道他喜欢阿秾,却不知道她喜欢他啊。
她想:若有一日他想通透了,愿意把我当做阿秾来欢喜,我也不会觉得委屈。
她在溪边坐了一天,单单仰头看那棵桃树,满树的绿,落在她眼里,寒玉一般沁着凉意。
她把眼光从树干逡巡到枝头,一个劲儿的捉摸,如何让这树,开出桃花儿来呢。
就算一朵也好……
她想,若是满树花开灼灼,她立在树下迎他回来,一错眼间,他会不会把自己再看做阿秾,然后就算再来个几年的误会,好歹他们能在一起。
想及此,仿佛见到了那场景,不觉的就笑了出来,心间却涌出一种难辨的滋味。
那一劲儿的酸裹上一劲儿的甜,也不知是满足了还是心伤了。
她突然想到过去的那个秋天,他命人在溪边摆集市,然后笑着递给她一串糖葫芦,那也是酸酸甜甜纠葛交杂。
她如今却不盼着还能同他游集市,和他并肩在月下流光溢彩的溪边放莲花灯。
她只想他几时回来,只担心他还会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