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二十七·□□(1 / 1)
她在树下坐了一夜,心情是十分忐忑的,她完全想象不到第二天,他在鸳鸯帐里独自醒来时,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她满怀希冀的想,也许他一觉醒来,便想的开了,接受了自己呢?
可自己也知道,这压根儿就是个奢求。
起码他无法轻易的原谅她的欺骗。
她突然很盼望着天明,这样也许就能再看见他,从他的神情中捕捉到将来的讯息和期望,可一想到他或许还是那般冷淡的面色,心里就抽痛了起来,又开始无谓地期待着天光永远也不要亮。
她从内心深处感到一种森然的沁凉,以及一种心虚的绝望,突然就想就此消失再不出现,却又不舍得这般,又不由地去想,他若从此再见不到我,会不会难过会不会不习惯,或者说,从此见不到生得同阿秾一样的人,他,会不会惦念——哪怕是,有一丝丝的惦念?
她偶尔抬眼往府邸里远远望去,就看见卧房的灯光,总是亮着。
她还记得最早时候的卧室,是在宅子里边的,有一日她偶尔提及,夜里看不见溪流,看不见月光,难免可惜,不想他竟记下了,第二天就差人整了间靠溪水的屋子,把原来卧室里的东西,原封不动搬了进去。
她记得那夜里,他把自己抱在怀里,讨好一般在她的耳畔轻轻呢喃:“如何?这间房间,你可满意?”
她想到此,嘴角边渐渐溢起笑来,可还未等心底里的暖漫开,就又一寸一寸凉成了灰——这一切,虽说是她提的要求,可他终究只知道,自己是满足了阿秾。
说来,过去的一切喜怒哀乐,都是他给阿秾的。
那个上了天做了神仙的阿秾,不是她。
若那一日,他便已知晓了她不是阿秾,那这句话,别说被记着,只怕在出口的那一瞬,就已随着风远了,再寻不见,却也不曾有人顾及。
只是她扮的久了,便也把自己当做了阿秾,心安理得的爱与被爱,忘乎所以地沉沦进去,几乎彻底的忘却了自己原本只是一枚溪底的菱花镜,一个自甘的替代品,几乎就这样以为,她和他,可以这样,永远和和满满下去,一辈子。
若不曾被点醒,她也许还会甘之如饴。
尽管——她藏在心底想,从心间涌起一阵疼痛的颤栗——在最初的时候,明白他的笑容他的絮语看似对着自己,实则却是交给那个已经离去的女子的,那种难受的滋味,根本厉过世间所有的煎熬。
可久了,一味的专注替代,才渐渐淡却了这种割裂的感受。
连她也不知,到了几时起,才习惯了这种带着疼痛的欣慰呢?
她深深叹了口气,掩在手心里,湮灭在微凉的晨风中。
——她不能后悔,也不会后悔。
她记得他曾说过,反正是梦,沉沦一场却又何妨?
于是他忘乎所以地沉在那场名为阿秾的梦里,而她则是义无反顾的踏进那个叫做景曜的梦境。
她冒领着他的笑和爱意,披着旁人的皮奉送着自己怯懦但恳切的心意,却总是担忧忐忑着是否会有一日,她连这替代的资格都不会有,然后在梦的深处、沉的醉里,壮起胆子,不安的讨他相守一生的承诺。
如今,是梦醒了,梦碎了,只是待她睡过去,如过往的三年般混沌了一切,也许,念及曾经,还可以微微的笑。
她怪不得旁人,毕竟当日,是他,先入了她的眼,是她,先交了自己的心。
她浅浅而急促的呼吸,埋着头沉浸在这混乱纠结的思绪中,巴不得有奇迹出现,逃避过这场伤怀的劫难,连天光亮起都不曾注意,只是在凉的晨风中打了个寒噤,然后感觉一件带着暖意的披风,小心地搭在了她肩头。
她一惊,匆忙回头看去,正对上景曜的脸。
她习惯性地露出一个笑意来,可只绽了一半,就僵在脸上。
往昔的时候,她偶尔闹了别扭,他总千方百计的逗弄她笑,也不顾自己身份,作小服低的讨好她,或者沉了声,用好听能蛊惑人的声音说:“阿秾,你笑一个吧,你笑起来可最是好看。”
她裹了裹身上的披风,难以自抑地呜咽了一声,难过地想:如今,就算我愿意一刻也不停地笑,只怕他也不稀罕了。
却见下一刻,他伸了温热的手覆在她的面上,帮她仔细揩去了泪,沉沉地叹了口气。
她一时也猜不透他的意图心思,只是愣愣地瞧着,不小心便看见了他眼底的倦色和为难,心里紧了一下,想,到底是叫他为难了。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怎样弥补。
“我……”他收回了手,但并不离开,反倒与她对面坐了下来,眉宇里结着一种迷惘,话音带了微哑,“我竟一刻也不曾怀疑过……”
他自嘲地低笑了一声,突然捧起她的脸,定定地看进她的眼里,沉声说:“如今,你叫我该拿你怎么办……”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只觉得他目光灼灼,又含糊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意味,只教她见了,一颗心沉浮不定,说不出的难受,便心虚地垂了眼,不答一语。
他看着她这副样子,也许觉得好笑,又或是无奈?只凝望了她片刻,便慢慢地把手收了回去,轻声问道:“是阿秾教你化成她的样子的吧?”
她尚在怀念面颊上余留着的他手心里的暖,悠悠地想,他抽回手的那刻,有没有一点儿眷恋?然后就暗自嘲笑起自己还在妄想,冷不防就听见他的问话,忙扬了脸看他,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你,你也莫要全怪阿秾……”
他是那样的喜欢阿秾,可阿秾一而再、再而三地伤他的心,若他认准了这是阿秾的馊主意,又该如何的伤心呢。
他闻言皱了皱眉,却是露出了一线好笑的神色来:“怎么,莫非这里边,还有你的主意?”
她被他看着,就仿佛被觑见了隐秘的心意一般,一下子红了脸,匆匆摇头辩解道:“不,不,怎么会……”
他的面色阴沉了几分,倏尔又缓了开,自嘲一般道:“呵,我也是傻,阿秾那样喜欢青帝,如何会轻易忘了他,我竟连这分自知之明也不曾有,还妄想着她果然抛下过往,来陪我一世……”说罢,竟又看了她,面上难得转出一分笑意来,浅浅淡淡,晕在嘴角:“你呀,却不曾摸清她的心思,扮得太过了些,她心里到底藏着青帝,如何能这般的喜欢我。”
他顿了顿,自语一般喃喃道:“却叫我差点儿,也信以为真了。”
她听了这话,觉得心中一阵辛酸,想安慰他,满心里又只念着:我却是当真的啊。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如何开口,正踌躇间,便又听得他问道:“那年在街市上,你却又是为什么晕倒,怎么回到这树下,又能活转过来?”
她微微一愣,还是认真地答道:“是当日阿秾怕我不甘留下,私自逃走,便在我身上下了咒,让我不得离开这宅子太远太久,能活过来却不是因了这棵树,而是因为这潭水。”
他似乎仔仔细细地听了,然后点了点头,问:“那往后,你该不会又那样突然昏过去?”
她陡然觉得心中一暖,感动地几乎要哭出来,隐隐地想:他原来还是关心我的。于是连带着回答的语气也轻快了许多:“若是不离开这宅子,想来应该是不会了。”
他仿佛心安一样,点了点头,道:“那往后,你千万注意些。阿秾也真是,当初便同她说过,叫她安心地走,偏偏她又要做出这些混账的事情来,平白拖累了你。”
她慌忙摆手,可一动作,又觉得有些不妥,忙匆匆又把手放了下来,改了搁在膝上,绞着腰上垂下的一条丝绦。她自是不觉得被拖累,能同他在一道,无论是怎样的,她都觉得心满意足了,可急于分辩,又难免显得古怪。
好在他似乎不在意,却又笑了笑,继续问她:“你还不曾与我说过,你又是个什么精怪呢?是同阿秾一样,也是桃花精么?”
她不提防他竟问了这样的问题,张了张口,答案呼之欲出。
可在嗓子口兜转了一圈,到底不曾说出来。
毕竟相处了这么些年,她又同他早有渊源,自然或多或少明白了他的性子。
他若知了自己的心意,明白了自己同他的前尘往事,或许会开口说一句:“留下吧,我像待阿秾一样待你。”——无论他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他毕竟是心肠好的,不忍伤害了旁的人。
可她却不愿他这样,背着责任的负担来欢喜。
她只是想,既然他明白了自己不是阿秾,那这样相处下去,或许有一日,他会真心的喜欢上自己。
于是她咬了咬唇,摇了摇头,轻轻说:“我是阿秾唤出来的,原本不曾有多少灵识,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变的。”
他眨了眨眼,难得轻松地笑了起来,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轻轻道:“呵,原来这世上,还有你这般糊涂的小妖精。”
她的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想,他好歹是笑了。
他伸了个懒腰,慢慢地站了起来,伸手来牵她,熟悉的动作叫她有片刻的愣神,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某一个时刻。
他敛了适才的那份笑意,只是温和地说:“毕竟春寒未褪,小心着凉,我们还是进屋去说话,有一些事儿,我得同你说说……”
他侧过脸看她,斟酌了片刻,轻轻问道:“如今,我该叫你什么?你可有名字么?”
她也不知怎地,就想到过去他唤阿秾时调子里的那股子深情来,自己尚不自觉就脱口而出了:“你仍旧唤我阿秾便好……”
他的面色一整。
她看了心中也是微微一惊,想,莫不是说错话了。
好在他也不曾多说什么,只片刻就恢复了原来的神态,仍旧是平平和和的,掺合着几分说不清的语调道:“也好,就依你吧。这个称呼……呵……我们彼此也都习惯了吧……”
说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径直往房屋里行去。
她愣了片刻,慌忙匆匆跟了上去。
他却也不曾急着同她说话,先把她领到饭厅,用过了早膳,才对她说道:“若是方便,随我来书房一趟吧。”
他往常哪有同她这样客气的说话,如今这般,实在淡漠疏离。
她觉得心底一些淡淡的期望都要被驱跑了,更是泛上一种锥心的疼痛来,只一个劲儿的祈愿,他能不能莫要这般,像个陌路人一样同我说话。然后匆匆忙忙跟上他的步伐,一道往书房里去了。
书房的窗前栽了两株的芭蕉,平日里绿蜡一般鲜艳可爱,刺目的阳光落到上面,都流转成玉一样温润的光华了。
他在窗前背对着她站着,她看不见他的面目,只觉得那层温润的光把他也给笼上了,果然合了他一贯的气质。
只是她也不知为何,只觉得这时的气氛,凝重的迫人。
她立了片刻,不曾听他说坐下,却也暗暗觉得,自己至此不能再像往昔那般随便了,可这样站着,才感觉四围静谧的很,空气仿佛都不会流动了,死死地止在那儿,再一细听,满室都只剩下呼吸的声音。
她觉得浑身都要僵直了,才听见他在窗前发出了一些微的动静。
他不曾转过来,始终背对着她,然后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开口说话时,话音似乎有些喑哑:“京里近来,事务繁杂了许多……”
她清楚地听见了自己倒抽一口气的声音,还有一颗心沉沉地坠到底的响动。
她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全身的血脉更是在刹那间趋于冷凝,连呼吸也忘却了该如何进行。
可面上偏偏故作了坚强,甚至不知怎地,发出了一声轻轻的了然的呼应:“呵,这样啊……”
那一刹时,她只觉得,站着的、笑着的、呆立着的那个人,已经不是自己了。
他仍旧不曾回转过身来,也回应一般轻笑了一声:“过了这春天,我怕是,就要回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