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二十六·古镜菱花暗(1 / 1)
她一眼不发,静静地站在树下,看着他的身影远去了变小了再看不见了,才又抬了头,看枝桠间落下的光华,然后觉得颊边有凉凉的水滴一坠而下。
她伸手去抹,可越擦越湿,她再无法放下手来,只得死死地捂着面,又怕被府里的丫头们发现,不敢大声哭出来,就憋在喉头呜咽着,慢慢弓下腰来。
她不是阿秾,她不是阿秾。
这是个无法避开的要命的事实。
而假的就是假的,纸包不住火,终有被发现的一日。
当日阿秾走的时候,把她从水里幻了出来,要她扮作自己的样子,陪景曜一世。
阿秾说:“我对不起他,更对不起你。但我求求你,替我陪着他,我欠你的,往后一定想法子还你。”
阿秾说:“是我急躁糊涂,错认了人,如今却不得不走,我却要如何同他说,我当真不喜欢他?何况他又是这般喜欢我,叫我怎样说出口?我走之后,只求你装作我的模样,不要叫他发觉了,待他百年之后,我渡你升仙。”
她应了一切,却不是为了阿秾的条件。
她是甘心这般的,谁也不知道,恐怕也不会知道,她打从一开始,便是喜欢景曜的。
只是她也明白,景曜喜欢阿秾,她如何也不可能插足其中。
而阿秾提出的要求,恰恰能圆了她的心愿。
她已经忘乎所以的沉湎了下去。
她一再告诉自己,若是他不发现,她可以这么一辈子把自己当做阿秾。
她无所谓,因为她求的,不过是同他在一起。
阿秾认错了人,这她知道,从阿秾打枝叶间现身的那刻起便知道。
他的模样同他的前世极似,而五百年前,青帝托生的小道士,又与他的前世是亲兄弟。
是了,景曜的前世,便是那个傻子二少爷。
当年阿秾一心都放在青帝的身上,哪里曾注意到他投生之人的弟弟,和他生得相近的样貌,那双含情的桃花眼,更是一模一样。
阿秾不知道许多事情。
除了青帝的事,其余的阿秾一概不关心。
可她不一样,她喜欢听青帝投生的那个小道士讲他弟弟的故事,也就知道了许多阿秾不知道的事。
阿秾不知道那两个兄弟其实都生在一个大族里,父亲三妻四妾,其中二夫人格外恶毒。
兄弟俩的娘身子一贯薄弱,父亲又常年在外,家里的事就交由二娘操持,偏偏二娘勾搭了下人,在他们的娘的药汤里下毒,长年累月,待到弟弟六岁时,娘终于撒手西归了。
葬礼那日,做道士的小舅舅前来吊唁超度,带走了哥哥,可小的那个,死也要留下,小舅舅把他拉进房里说了半天的话,仍旧劝不动,只能无奈地走了。
过了几日,就听说二少爷害了病发了烧,醒过来完,好端端的孩子就成了傻子,成日只知道捧了母亲留下的菱花镜,对着镜子里的影子,一声声唤着“娘、娘……”
里里外外的人笑话他、捉弄他,他也不管,平日里倒也安安静静,只是成日嚷嚷着要去学堂读书。
人家都笑话他,一个傻子,读个什么书?父亲可怜他,便允了,他就乐滋滋地跑了去,听课倒也貌似仔细,只是没人知道他究竟明白了没,只是那镜子也成日随着他,被他抱着,喊着娘,总不撒手。
小舅舅三日来一次,把他接去同哥哥住两天,又再送了回来。
后来小舅舅仙游了,小道士越发的清心寡欲,他仍旧痴痴傻傻,隔几日就唤着下人送他来看哥哥。
年纪越大,他生得越好,形容同母亲有着几分相似,可越发疯癫,成天散了发,对着镜喊娘,叫别的人见了,从笑话,到心惊。
一日,府里的人捉弄他,说:“你哥哥观前的溪可是神水,把镜子扔到那水里,你娘便回来了。”
他乐呵乐呵地笑,当天就吵着闹着来到这水边,把镜子掷进水里。
下人们背着他偷笑,说这下子看着傻子往后怎么办。
谁也不知,他在水边咬了一夜的牙,流了一夜的泪,连哥哥也劝不住他。
待到第二日晨曦出来时,下人们想把他弄回去,赶来看笑话的时候,却见他望着水中刺目的反光粲然一笑,吩咐人备了车,言语清明,哪儿有半点癫傻?
下人们吓了一跳,唤他二少爷,他只是不理,一路笑着回到了府上。
只得了半刻的平静,第二天,那个扶了正的二娘被发现在卧房里暴毙身亡,丫鬟们说,是大奶奶附在二少爷身上回来了,要找她讨还公道。
一夜间,府里的人都对他又敬又怕,可他整了衣装出门,一点不似被鬼魂附身的样子,听说二娘死了,便冲到官府报了官,说话条理清晰,却仿佛不经意地把二娘从前做过的事儿都抖了出来,最后竟连那个通奸的下人一并揪了出来,清理了府上的门户。
小道士说,他从来就是装疯卖傻,好叫二娘不顾忌他,竟还借着爹外出不在,仿佛炫耀一般,在他面前勾搭下人,变卖家产,他自己在书院里学了知识,一面搜罗了证据,单待这报仇的一日。
小道士说,他自小聪明,心肠也狠,这主意是小舅舅教的,还怕他坚持不了,不想他竟咬着牙愿意苦了这么多年,只有平日里来道观的那日子,才能做回原来聪颖明慧的孩子。
后来,他接管了家中的事务,经营了两年,如火如荼,然后参加了科考,当了官,仍旧是这般嫉恶如仇的模样,又有狠心的手段,自是有许多政绩,可也叫不少人记恨,终于被人逮到机会,安了个罪名,下到了狱里,熬了几天的刑罚,再没有回来。
这一切都是阿秾忽略了,不曾听的。
她却听的仔细。
她与他的渊源,青帝不知道,阿秾不在意,他就更不会懂。
她放不下他,因为她其实,就是那面菱花镜。
她亲历了一切,后又在青帝的回忆中重温了一切。
虽然在泡在溪水中二百年后才修出灵识,可往昔早已镌刻心中,一动心,就满是当年那个面容姣好的疯癫少年,笑着看镜中,不住地唤“娘,娘”,可眸子里一派清明,暗藏着忍辱负重的恨意。
她其实不知娘是什么含义,只知道一想起那个少年,便隐隐地心疼,总想着,若我遇见他,一定为他分忧,一定给他依靠,不叫他这般伤心难过。
想着想着,就有了牵念。
后来,渐渐地听着阿秾同那青帝小道士说话,方知原来那种煎熬滋味,便唤□□恋。
她在那许多年间,一直想,若我见到了他,一定要争取从此同他在一起,和他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就像阿秾和青帝平时那般,最好叫他不要当什么官,不要再让旁人害他。
她甚至从不曾担心过寻不见他,她坚信终有一日,他会再到这溪边来,而无论何时,她也都能从人群中认出他来——这一点,她竟是同他一样。
说来她确是对他无比熟悉,熟悉到只一眼,就契合了这个在记忆中无数次出现的身影。
她熟悉他的气息熟悉他的一切,那个四百余年前时时刻刻抱着她唤娘的傻子二少爷。
她那日望着阿秾痴迷的模样,心底暗暗有过一分的笑意:阿秾也不想想,那个小道士自幼来得这道观中,哪里学来那些靡艳的词句,什么绿叶幽茂,什么丽蕊繁秾,原来全是他那个弟弟告诉他的,那个装疯卖傻,实则精明无比的弟弟。
所以一开始,她犹疑着是否要告诉阿秾,这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但她啜嗫着咽回了所有的语句。
一来她道行有限,青天白日里唤住被欣喜糊住脑子的阿秾,是个难办的活计。
二来她瞧见了他看阿秾的眼神,那般迷离那般痴恋,于是那个刹那,她想,虽然阿秾喜欢的是青帝,可他喜欢的是阿秾吧,如此,何必拦着他呢?又或者,阿秾也甘心,陪他这一世也不一定。
她同阿秾念着青帝一样,把他念着了四百余年,于是她一心里只要他好,只要他的喜好他的希望,她便不愿去阻挠。
一念之差。
她低估了阿秾的执着,也想差了阿秾的心思。
她当日根本不曾想到,阿秾在发现错误后,竟能放手的这样决绝。
那夜她看清了他凄凉的神情,想着他的心疼,于是自己的心口,也剧烈地疼痛了起来。
她二话不说地答应了阿秾的要求。
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却也为了不再见他难过。
若是她在那一刻拼尽一切唤住了阿秾,也许现在,阿秾是青帝的,而他却未必是她的,但所有的忧虑所有的纠葛都不会有。
可她只怕要像过去的五百多年那般,默默的等待和爱,默默地把心意,藏在东流的桃花水中,就算再有一个、两个、无数个五百年,他永不知道。
那若她不曾答应过阿秾这个荒唐的要求,是不是他也能渐忘却了这段曾经的心疼,离开这里,开始一段她也不知的新的生活呢?
她不知道,只知道如今——
——如今,却是覆水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