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二十五·真相(1 / 1)
他同她在一起,也已住了三年。
溪边的桃树,也有三年不曾开花了。
他却也不在意。当年的春天,总有一树繁花,而今却是看着枯枝生出新芽,仍别有一般趣味。
三年里,不断有各式各样的人来,说:“晋王殿下,休养的如何了?皇上请您回去。”
他除了接到急召,否则总是说着而今盛世太平,让我再逍遥两年,一一推了,仍旧携了她,放歌、游弋,春来是坐在一树浓碧下,摆开檀木小桌,捞一些时令鲜蔬,两箪蕉叶觞,桃李春风一杯酒。
彼时谁也不曾想过,这般和满的生活,竟也有终结的一日。
待到第四年春来,宋檀桐从京里回到了清虚观。他应了邀约去陪他喝桃花酿,回来时便径直行到了她的面前,苍白着脸色,定定地看了她的眼,道:“你不是阿秾。”
笃定的语气。
她愣了片刻,慌乱地笑:“你,你说什么呢?”
他浅浅一笑:“莫骗我了。阿秾还是做她的神仙去了。”
她手忙脚乱地打翻了面前的杯盏,沉碧的浮玉春汩汩地淌下来,晕湿了衣角,淡的粉霎时凝成了艳,殷红殷红的,仿佛心间的一点血。
她不承认,只咬了咬牙,模棱两可地问:“你,怎么知道?”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莫名的有些哀伤和怅惘:“这桃树,已经三年没开花了,如今,是第四个年头了。我疑心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了阿桐。”
他当初答应了她,便当真从不与宋檀桐谈论过她的事儿,可是喝着喝着清甜的桃花酿,不禁还是想起了当年一树灼灼的繁花,便当做了个奇事讲了,于是避而不谈了三年,终是一不小心破了功。
宋檀桐放下浇灌紫竹的水舀,皱了眉,说:“怎么可能,只要她还在,这树必是会开花的。”
他的面色有些僵硬,呵呵干笑了两声,道:“这,这怎么可能?……”
宋檀桐的面色也有些糟糕:“这世上有些精怪,专靠了惑人,取人精血过活修行,莫不是有妖精借着阿秾上天之时,趁虚而入了?”
他心里暗想,怎么会,无论何时,我从不见身体不好,反倒是她,时常面色苍白的。
便又说:“这却也不会,你瞧我像个被惑住的模样么?”
宋檀桐笑道:“这倒也是。要不,明日你折一枝桃枝来,我看看她究竟是不是阿秾。”
他疑惑好奇,可终归是不解,于是仍旧依言做了,宋檀桐抬手一触那柄花枝,面色便凝然了起来:“阿曜,那个桃花精果然不在了,这桃枝上,早也没有灵气了。”
他仿若遭了一道晴天霹雳,从天灵盖被狠狠的贯穿了:原来,以为陪伴了自己许多年的恋人,早在四年前的月圆日,狠心离去了,她果然还是爱着青帝的,竟是爱的这样的专一,专一到无法接纳自己,原来自己在她的心中,真真是一钱不名,原来自己一副可怜真心,早也打了水漂,可自己却全然像个傻子一样,就为着一副阿秾的皮囊,对着一个不知从何处跑出的东西,倾注了四年的爱意。
他一时只觉得又气又恨,完全忘了细细的揣摩一番自己的心意。宋檀桐疑惑的问他而今的阿秾究竟是谁,他却不曾听见;宋檀桐又关切的劝慰他想的开些,他亦只充耳不闻,连着如何下山也不明白了,直到站在院里,看见树下的“阿秾”,用那副打从初见之日起便完全不曾变过的面容冲着自己轻笑,还有动作也仿佛和阿秾别无二致,他的心底深处,才骤然涌上了一种被锥子穿凿的羞愤和疼痛来。
那些曾困惑过他,却终究被他忽略的疑团一一浮现上来,又一一解答而开。
一切不同寻常的现象,解释的理由只有一个,确是充分异常:她,不是阿秾。
所以桃树不再开花,所以她不愿提起青帝,所以她不曾记得往常八月的市集,阿秾最爱的市集。
一切的一切,只因她根本就是另一个人。
可他的心里也有一些不明的纠结的烦闷。
毕竟论说起来,真真交心的时刻,确是这四年。
他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实在出色的替身,她替了阿秾陪他,替了阿秾爱他,甚至替了阿秾要去了他的一颗心。
他陡然间觉得迷惘纠葛。
他爱阿秾,阿秾走了,留下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与她一样样貌一样语音,
他无措的看面前的女子,和阿秾别无二致的女子,一时也不知究竟该用上怎样的目光和怎样的态度了。
她的眼帘里闯进了他迷茫的眼神,心下不由疼痛了起来,还有止不住的震惊:还是叫他给瞧出来了!真的再瞒不住了。
一切都穿帮了,这是不是说明了,梦一般美好的生活,从此不再了?
她打从心底恐惧了起来,不禁微微的战抖着,每一寸肌骨血脉都是冰封的寒。
她习惯性的去看他,又突然想起他眼底混乱的神采,原来竟丝毫找不到一点儿帮助了。
他过了许久,才勉强的镇定了下来,却不像以往那般抚着她,只隔了段距离站着,问:“你是从哪儿来的呢?”
她摇了摇头,却突然清醒了过来,仿佛才从一道梦中回到现实里来,她觉得心底一片清明,那个被刻意遗忘多年的讯息清清楚楚的浮现了出来:“原来,我不是阿秾啊……”
她忽然有些心酸,却又只想笑,连自己也说不清为何。
她只突然发现,重又认清了自己不过是个替身的事实,居然还没有比想到今后将失去他的爱,令自己更疼。
他立在哪儿,不曾退后,却也不曾前进一步,只微微的笑着,那笑意却是冷的,仿佛失望至极,也仿佛绝望至极。
他嗤笑了一下,问:“你不肯见阿桐,是不是怕他认出你不是阿秾?你不肯让他进府,是不是怕他见了那桃树,知道阿秾已经成仙,识破了你的事?”
他看着她,眼里的春风柔情湮灭不见:“你是从哪儿来的呢?你为什么同她那样像呢?你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张了张嘴,却一时哑然。
她想,他最爱阿秾的,自己却借了阿秾的形态,在他看来,岂不是玷污了阿秾的模样,那他是有多怨自己呢。
如此想着,只觉得心痛难耐,便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她听得他沉沉地叹了口气,那缠绵的叹息传到耳中,皆化作了利刃,划在心口,便是伤痛。
他轻声问了一句:“如今被识破了,你要说些什么呢?”
她的眼前骤然模糊了起来,隔了水雾再看不清他的颜面,她咬了咬唇,不曾开口,只小小的摇了摇头。
然后便在一片朦胧间,看见他决然的背过了身,负手而去。
事到如今,她确实还有一句话想说。
“我当真一心里只有你……”
这句话,说了千遍万遍,听在他耳中,他可有真的明白。
当初他因了这句话喜形于色,因为他觉得这是阿秾的表白,因为他觉得自己确实得到了阿秾的心。
如今,说这话的阿秾摇身一变成了假货,那这句话的真实性,可还有半分?
呵,只怕他再不信。
他会当这是她敷衍的话语,被那桃花精逼迫的结果。
可她当真,一心里只有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