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八章·梦碎(1 / 1)
夜深了,外面已经听不到人声,只有隔着一层篷布传来的细微的篝火荜拨声。火光从帐篷的缝隙里透过来,帐内未点灯,也有了一丝光亮。
“荻儿,撤兵之后,我带你回我老家,好不好?”他搂她在怀抚弄她柔软的发丝,一边试探地问道。耶律敛终于回来了,也带回了要追的人,两人俨然已和好如初,如胶似漆,连下属都改了称呼,唤她“夫人”了——据说是因为母凭子贵。他也得到消息,圣上已有撤军之意,只因主帅不在营中,部将不敢擅自定夺。耶律敛一回来,回撤也就是几天内的事了。他甚至已经想好,等大军一撤回,便带她回西京家中,示于公姥;如果家中反对,还可找在京中任要职的族亲帮忙,比如他的姑姑,正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和他关系一直亲近,在族里说话都是很有分量的。
她片刻沉默。好啊,当然好,如果他不是契丹人,她不是汉人;如果他不是满身血债,她不是家仇在身。他有这份心意,她已经很满足。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伏在他胸口吟道,感觉到他霎那的欣喜满心——只可惜,那是不可能的。
他喜不自禁,正要表明心意,却听得她一声轻叹:“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好了。”
耶律敛回来了,还派人来找过她,让她去他帐中照料已有身孕的月入院。耶律敛对她没有半点提防,如此近距相处,定可以一举得手。但是不管能否得手,以她一个汉女的身份,刺杀辽军主帅,只有死路一条。
萧靖元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家中的事,不无得意地向她夸耀他在族中地位已今非昔比,再加上有姑姑帮忙,要迎她入门根本就是十拿九稳,完全不必担心。
很小的时候,父亲将写荻托付给刘侍郎夫人教养。她曾不止一次偷听到过侍郎公子和家中婢女私会,许下永不相负的誓言。其中说得最多的,就是如何说动父母,给这身份卑微的婢女一个名分。她当时虽小,听到刘公子的种种誓言,也觉动容不已。还曾偷偷幻想,如果她哪日看中了一个家里的长工,或者什么其它与她不相配的人,不知道他要用什么办法来说动父亲允婚?后来与吕和卿定亲,想起幼时的臆想,都觉得十分好笑。没想到今日,还真的碰上这等事情。
如果靖元只是她家中的长工,或者她是他家里的丫鬟,都比现在这种局面要强上千倍万倍。下世投胎,就让她做他家里的婢子丫头吧……不,她不要再多波折了,他当长工,她当丫鬟,门当户对,好不好?
她想象他穿着长工的粗布衣服,跑出跑进满头大汗的样子;而她头上梳了两个滑稽的圆包,端着主人吩咐的东西急急忙忙送过去,路上碰见他,还不忘抽出手绢来帮他擦一把汗……那样的场面,真是好笑得紧呢!
她忍不住笑出来,可是不知为什么,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来世那么美好的前景,她应该高兴的呀,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因为今生,他们已经毫无希望;而他们的人依然真真切切地留在今生,来世只不过是虚幻的梦想。
他发现她在流泪,一时手脚无措。“荻儿,你怎么了……”话未说完,便被她柔软的双唇封缄。
不要问,什么都不要问。这样不堪的心事,叫她如何对他诉说。今晚,是她生命的最后一晚,是她在他身边的最后一晚,好好地珍惜这最后的相逢,好么?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与他亲热,她的热情让他沉醉心迷,甚至忘记了疑惑。是夜,她把全部的热情都交付于他。因为她已没有明天,她的所有爱恋,都将随着生命的消逝而灰飞烟灭。
“荻儿?”一进营帐,萧靖元就觉察出不对劲——帐中没有人。
“她人呢?”他喝问门口的侍卫。没来由的心慌,让他的语气有些不耐。
“回、回督军,是刚刚王爷派人来召过去了。”侍卫惧于他的厉色,不等他继续发问,便全说了出来,“听说是去照顾夫人……”
他全然明白了。怪不得她昨晚那么奇怪,好像诀别似的。她去照顾耶律敛的女人,耶律敛近在身侧,她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不可以啊,她弄错了,弄错了……
他飞奔至耶律敛帐前,不顾门口侍卫阻拦,掀开帘便闯了进去,然而已经晚了——
那个女人倒在血泊中,鲜血溅满了荻儿的衣襟。
“不……月……我不是要杀你……”她双眼无神地跌坐在地上,望着那女人衣服上越来越大的血晕,迷乱地摇着头。
耶律敛的怒气,他已经顾不上去理会。不管秦王爷有多震怒,他拼了这条命,便是撕破脸皮,也会力保荻儿周全。但是,谁来保他?
耶律敛双眼通红,狂猛的掌风,携着怒涛排壑般的愤怒,一路狂扫,向着仇写荻呼啸而去!
写荻呆呆地看着血泊中的人儿,丝毫没注意自己已命在旦夕。
砰的一声,双掌相击,对掌的两人同时后退数步才稳住身形。一张矮几在激烈的掌风下四分五裂。隔着飘飞的木屑,萧靖元看到他烧红的眼瞳。
不等对手喘过气来,耶律敛双手成爪,向萧靖元身后的仇写荻急攻过去!
闻风而来的将士们,团团围在帐门口,只见一帅一将战成一团,帐中血腥气扑鼻,个个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安贫,你疯啦!”萧靖元与耶律敛连拆了数十招,只要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瞅准一个空当,制住他的双手,冲他怒喝道。
“她杀了我最心爱的人,我要杀她!我要杀了她!”耶律敛双眼血红,挣开萧靖元,再一次向仇写荻咽喉抓去。
“她也是我最心爱的人!”萧靖元侧身挡到他面前,硬生生受了这一记,顺势扣住他了的手腕,止住他的疯狂攻势。
“我会给你一个交待的,安贫。”一缕血丝从萧靖元的嘴角滑落,“只是,你要是再只顾着杀人泄愤,你的女人就要变成死人了!”
耶律敛突然间清醒了,木然地放开萧靖元,转身看向躺在床脚的女子。她闭紧了双眼,面如金纸,身下的地毯,已尽数被血浸透。
围观的人这才醒悟过来:“快传医官!快传!”
“我没有要杀她……我要杀的是你!是你!”呆滞从仇写荻的眼中褪去,杀意重又浮现。在疯狂嘶哑的叫喊中,匕首挥去了血迹,扬出凛冽的寒光。
萧靖元拦住她再度刺向耶律敛的利刃,挡在她和耶律敛之间。她狂乱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却不在看他。强烈的复仇欲望烧红了她的眼,蒙蔽了她的心,她已臻疯狂,眼中除了那个她自以为的仇敌,再容不下其他人的存在。
面对仇人,她就什么都不顾了么?她的刀划破了他的手掌,鲜血尽染,她一点都没有注意到么?他在她眼里,就这么微不足道么?
“荻儿,你听我说……这把匕首……是我的。”
她突然停住了,涣散的眼神重新汇聚,最后定在他脸上,眼底里空朦一片。他成功地引起了她的注意,这让他在绝望之前,心底升起一种虚荣的满足。也就在这满足中,他真真切切地明白,自己确实已经彻底地绝望了。
说出来了,心里再没有欺瞒,再没有忐忑,只有坦坦荡荡的释然。纠缠了他五年的阴霾梦魇,终于完全散去,还他眼前一片清朗明净。
这让他突然想起了一个词——回光返照。
没错,这把匕首是他的,是八岁初学武功的时候,姑姑送给他练剑术用的。五年前,它□□了一名宋国将领的胸口,随着那具尸体一起,离开了他。
那人的名字,叫作仇章。
说出真相之前,他本以为自己会因此而崩塌;但是真的说出来时,却只顿了一顿,而后就是如释重负的轻松,仿佛这句话有千斤重,一直压在他的心头,而今把它吐露出来,心上便立即空坦了。
多少个夜晚,他在帐外窥伺她,看到她在灯下擦拭这把匕首。藤制的刀鞘和牛角刀柄都已很陈旧,因为长期的触摸而变得乌亮油黑;刀刃却还是寒凛似水,锋利无比,一如当年刺破仇章胸前层层铠甲,透心而过时一般。
仇章,仇写荻。他们是血肉至亲,而他害死了他。
那件事,始终是他心底里不愿再想起的阴霾。只是越不愿意去想,越刻意地回避,便越难以忘记。第一次见她,她说她姓裘,他毫不怀疑,甚至心中暗喜,自欺欺人,乐此不疲。只要能够和她相守,他做一回鸵鸟又何妨?
然而上天吝于让他做一只鸵鸟,它在他终于将幸福一手掌握时,残忍地把那把刀扔到他面前。他的幸福,还没有来得及开花结果,就碎成了一地残渣。他眼看着它分崩离析,破碎散落,却不能伸手去接去保护。
因为他的双手沾满鲜血,沾满了她的亲人的鲜血。他甚至能看到她像熟睡的婴儿一般躺在他怀中,雪白的肌肤上印满错落斑驳的血手印。
这一切,她并不知道。她彻底敞开心胸接受了他,她抱着他时,脸上漾出幸福满足的微笑,眼里分明有情意闪动。
他无颜面对她,只能让她把脸埋进他的胸口,不去看她的眼。那刻他觉得自己肮脏无比,他不仅是个凶残的刽子手,还是个无耻的骗子。
这些日子里,她夜夜不能成眠,必须在他怀中才能浅浅睡去。夜半她时常因噩梦而惊醒,尖叫着哭喊“大哥”,而后只会无助地喊他的名字。每一次他搂住她轻拍安抚,她像受惊的小猫似的窝在他怀里哭泣,他都无法感觉到被她信任、被她依赖的幸福,只有愈来愈深重的罪恶感将他团团围绕。
她北上的目的,不消说,必是为她兄长报仇。若她知道,她心心念念想要手刃之的仇人,就是夜夜拥她入睡的枕边人,她会……会挥剑断情丝,动手杀他么?他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一幅令人心惊胆寒的画面,一想到先前她对他满怀恨意的模样,心头便如刀割一般。他不在乎性命,不在乎被她所杀,但是他不要她恨他,不要被她当作仇人杀死,更不要死后还受她愤恨唾弃。
硬生生地将心中那份愧疚压下来,他自欺欺人地妄图说服自己,仇章不是他亲手所杀,他不必对他的死耿耿于怀。他们兄妹情意深重,想必仇章也乐见他妹子觅得良缘,有人呵疼,有人爱护。如此想时,面对她他便不再那么心虚忐忑。
如果他们能这么安安稳稳地下去,时日一久,也许他会渐渐淡忘手上所沾的血腥,也许她也会慢慢忘却肩上所担负的血仇,他们可以做一对平凡的夫妻,恩恩爱爱,白首偕老。
但正如她所说,那是,不可能的。
“荻儿……”他艰难地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艰涩如同喉咙塞满泥沙。短剑握在手中,却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抬不起胳膊来。多么希望,他能突然忘却有关这把短匕的种种,姑姑,仇章,以及它曾经沾染过的鲜血浓浆。
纤细的手指抚上刀刃,苍白的素色映着浓艳的深红,形成一种诡异的对比。
“你说,这把刀,是你的?”良久,她才开口,声音比他更为喑哑。有许多许多东西,阻塞在她喉间,他能清楚地听到她说话时那些阻塞在她的话语后面翻涌滚动,能感觉到她花了多大的气力才将它们压下,最终涌出来的,只有成串的泪滴,如断了线的珠串,滚落四散。
啪的一声,一滴眼泪掉在刀刃上,又顺着刀尖滑下去,没有留下半点痕迹。血迹早已凝成刀的一部分,与钢铁结为一体,眼泪,只不过是区区一滴水,又怎么洗得去?
“是我的。”他按了一下刀柄上的暗钮,藏在内里的那一层弹出,“这个机关,只有我知道。”多少年来,这截不为人知的暗刃,藏于外壳之下,居然还能保持当初的模样。这一段,是不是因为从来没有沾过血,所以才能这样光亮如新?
她突然从他手里夺过刀,拾起裙摆用力擦拭刀上的血痕,刀锋割破了她的衣襟。布擦拭不去,又往帐篷上蹭,但是那薄薄一层血污,就像附体恶灵一般不肯离去。
“不要这样,荻儿……那是,擦不掉的……”他抓住她的双手,止住她疯狂的举动。那些血,不是刚刚沾上的,而是历经五年,沁透了刀身,从里面渗出来的,怎么可能擦得去?它不在刀上,而在他们的心里,从他们的心头一点一点流出,怎么可能,擦得去?
她把刀奋力扔出,掩面痛哭失声:“你骗我,你骗我……不是这样的,不可能会是这样的……”
眼泪顺着她的指缝渗出,蜿蜒着爬进她的袖管,她颤抖如同风中的秋叶,哭泣如同迷途绝望的孩童。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安抚她,怜爱她,但是如今的他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资格,只是他一直不肯面对,不肯承认他是一个满身血腥的凶手,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自欺欺人,过不了一世;该去面对的,总还是要面对。
“你告诉我,告诉我这是一场噩梦。或者,或者跟我说,你是骗我的,你是为了让我放弃刺杀耶律敛,为了保我性命,才出此权宜之策。你快说,我大哥的死和你没有关系,只要你说了,我以后……以后再也不提报仇,我们离开这个这里,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忘了此前的一切,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好不好?”
她也知道,那只是一个虚幻美丽的梦境,不可能实现;纵使她这般满怀希冀地望着他,她心里,还是明白的;纵使他昧心地点了头,他们也不可能,真的忘了从前。有些事,是不可能忘记的;有些障碍,也是不可能跨越的。他们之间,充满了逝者的鲜血,它与她血脉相连,却从他手中流出。他们在血泊中拥抱,注定要被它吞噬淹没。
“你说啊!说啊!”她嘶哑地哭喊,捶打他的胸膛。
“好,我说。荻儿,你听好了:你的兄长,仇章,就是在五年前,被我萧靖元,逼死的。”
平生第一次,他感觉自己的心情这般平静如水,第一次感觉到未来的命运完全被自己掌握在手里时,心里是如此的坦然和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