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三章·初见(1 / 1)
呲——
刀随手划下去,只微微一触,皮肉便绽裂开来,暗红浓稠的血涌出,刀身却滴血未沾,光亮如新。
果然是把好刀。仇写荻收回握住刀柄的手,瞪着面前吃痛缩手的人。他忿忿地咒骂了一声,是陌生难懂的话语,脸上露出恼羞成怒的狰狞表情。
“不可以动刀!”一声轻斥,随之而来的布条划出破空的劲风,将扑向她的人打退一旁。是月入院,她果然有两下子,单凭一条门帘上撕下的硬布条也能挡住数百人的围攻。当第一批冲进帐来的士兵把手伸向她的衣襟时,她忍不住一掌挥出去,把那人打出了帐外。这一掌断了她的退路,很快周围的人全向她涌过来,美人们也纷纷躲到她身后,逼得她不得不继续出手,直至眼下这无可收拾的局面。
不过,也撑不了多久了罢。帐外黑压压的全是人,围得密不透风,面前只剩六七尺见圆的空地,场面已不是月入院一个人能掌控的了。背后更有人割破了篷布从帐后钻进来,美人们连声尖叫,胡乱向帐门口挤,让她更难有发挥的余地。
来的时候信誓旦旦,但都还是害怕的罢。仇写荻低下头,看到自己紧握着刀的微微发抖的双手。即便是她,那样铁了心孤注一掷,不还是忍不住挥出了刀?
篷布破了个大洞,如同另一个门,从洞中可以看见帐后蠢蠢欲动的人群。前后都通了,月入院一个人顾一边已力不从心,怎么顾得了两头!
趁她转身的机会,面前的人一起攻上来,她挥起布鞭扫倒一片,但身前只余三尺空间。
有人开了头,众人一拥而上,很快侧面也被挖出两个大洞,嘶啦几声,蓬布被扯去大半,只剩一个顶盖。帐中顿时大乱,美人们惊叫声不绝,其中一名被外头的人一把抄住腰身向外拉,手舞脚蹬,尖利的喊叫夹杂在哄闹嘈杂中,分外刺耳惊心。
“放——开——她!”月入院声嘶力竭地大吼,闭上眼用尽全身气力挥出最后一鞭,——这一鞭下去,那个人也许会吃痛放开柳美人,但她也将气力耗尽倒下去,然后刘美人会重新被那人抄起,跟前的这些人会像狼一样扑上来把她的衣服撕碎,把所有的恼怒发泄在她身上。
她是个好姑娘呢,不该如此呀……
这样的想法让写荻心底微诧,她惊讶于自己竟然还在意别人的祸福。也许是因为月入院教训过吕和卿?又或者是一路上就她最淡泊人情,心意坦荡?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她受了牵连而北上,总觉得有些对不起她?
写荻闭起眼,垂下握刀的手。好罢,不管如何,她的确是个好姑娘呢,如果这一帐的十个人只有一个能逃过此劫,那也应该是她,只有她值得……
突然间的寂静,宛如幻觉。
写荻张开眼向门口望去,月入院那最后用尽全力的一鞭——没有落下去,而是被刚刚出现的一个人握在了手里。
耶律……敛……
竟然是他,竟然是他!写荻无奈地苦笑出声。是她的愿望显效了么?上天居然还有眷顾她的时候,愿意拨冗满足她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
她看着月入院倒下去,看着她倒在耶律敛怀中;看着他把她抱起,转身离开;看着涌上来的人群挡住他们的身影;看着一张陌生的面孔在自己眼前放大,又随着她的后仰而远离。
终究还是有一个人逃过了啊……她轻声叹息。月入院,她真的是个好姑娘呀,也只有她值得,只有她值得了。但是,为什么是那个人呢?那个人……
第一眼看到那个人时,写荻还以为自己又看见了大哥。
她远远地从数丈之外向帐中看时,他正往左侧的席位上走,她只看到他的左半侧脸。霎那间的熟悉感让她几欲大喊出声,但是她只是咬住下唇,握紧了袖子里的匕首。
因为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大哥已经死了,五年前他就已经死了。
那年写荻十五岁,刚刚行过笈礼,父亲和吕家定下吉日,决定八月即娶她过门。她满心里被幸福的喜悦所充斥,日日坐在绣架前,忙着赶制嫁妆。
大哥也很为她高兴,下朝回来无事时,便会来看她绣花。
“大哥,人家将夫妻恩爱,比作鸳鸯,比作连理枝、并蒂花、比翼鸟,那兄妹应该比作什么呀?”一次她指着绣了一半的鸳鸯戏水逗他。
“兄妹……”哥哥想了想说,“兄妹应该是大树和树上的小鸟,大树为小鸟遮风挡雨,为它提供栖身之所,但是总有一天,小鸟长大了,还是要离开这棵树,振翅高飞,去寻找和它比翼齐飞的另一个。”
说完这些,他微微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虽然他极力想装作欢快一些,却仍掩不住有淡淡的悲伤和惆怅流淌出来。
“小鸟飞走了,大树不会寂寞吗?”
“怎么会呢?”哥哥轻抚她的头发,“因为它本来就是一棵不会动的树啊。”
她看着院中的大树,树叶丛中传来啾啾鸟鸣。小鸟儿一会儿在枝头跳跃,一会儿欢快地歌唱,时而飞起盘旋几圈,玩得自得其乐,却不知没有了这棵树,它的所有欢乐都无从承载。
她似乎……也从来没有为大哥做过什么。
小鸟玩了几转,扑落落一拍翅膀飞走了,花园里突然变得极静,静到似乎可以听见大树寂寥的叹息。
鸟儿飞上天去了,树孤单地留在地上。
“大哥,我一定不会丢下你,让你一个人孤单的。”靠在哥哥肩头,她轻轻地说。
大哥只是笑着摸摸她的头。
然而她没有想过,如果在小鸟还没有长大、没有学会飞翔的时候,大树突然倒了,小鸟又该怎么办。
那年六月,写荻大喜之日的两个月前,大哥突然被委派去驻守霸州,说是距边境仅两百里的辽国新城县有小股叛党作乱,辽主却派了数万大军前去平定,怕是要借机骚扰边关,于是派大哥去霸州增援。
大哥说,这回辽军的主帅是个才二十岁、从未上过战场的小儿,一干将领也都是他手下败将,不足为惧。但是她总隐约觉得不安。
“这场仗……两个月之内能打完么?”为哥哥收拾行装时,她忧心忡忡地问他。
“放心,无论如何,荻儿的婚礼大哥是一定会回来参加的!”大哥胸有成竹地保证,“荻儿你不用担心,这场仗打不打得起来还不一定,就算打起来,大哥也有九成九的把握。”
写荻知道他只是想安慰她,因为他眉间的那股愁绪,总也挥之不去。
“我只是担心,”大哥笑道,“又到夏天了,一会儿打雷闪电的,没有大哥陪着,荻儿又要睡不着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写荻羞红了脸,气恼地捶他:“都那么老早的事情了,还拿出来笑我!”
小时候她特别怕打雷,每到雷雨之夜,吓得又哭又叫。她没有母亲,只有奶娘和一个小丫头陪她,但她们俩也很胆小,尤其见到她哭得厉害,总说是母亲回来缠着她,都怕得要死。哥哥那时已是十几岁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的,每回都是他哄着妹妹给她讲故事,她才能睡着。久而久之,只要哥哥陪在身边,再响的雷她都不怕了。
“大少爷不用担心啦,小姐以后有新的人陪了!”小丫环自作聪明地插嘴。
他的脸色突然暗淡下来。
写荻疑惑地看着他:“嗯……吕三哥哥会过来陪我的,大哥也不用担心我会寂寞……”
他沉默良久才开口:“荻儿,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放心地把你交给他。”
那时对哥哥这样的担心,她只觉得无谓和疑惑。而现在,她不得不佩服,看似心思粗豪的大哥,是多么地有先见之明。
大哥出发,写荻依旧去城北十里亭为他送行。那日她还是穿着白衣,戴了大哥送的那条纱巾。
城外风大,把纱巾吹得凌空飞舞,当一辆马车从她身后经过时,突然出了事故——纱巾绞进了车轮里。她只觉得脖子里一阵紧勒,透不过气来,转眼已被马车带倒在地,拖出数尺。大哥上前拉住她,伸手抓了纱巾想扯断,猛一使力,纱巾未断,却把马车的车轮给卸了下来。
“我早就说不要戴这条纱巾了,你偏不听!”大哥气急败坏地把她脖子上的纱巾扯下来。
“不要!”她护住纱巾不让他扔,“这是大哥送我的呀!”
“可是你刚刚差点被它……这么不吉利的东西,还是不要戴的好!”
“谁说它不吉利了?”她冲哥哥甜甜笑道,“你看,这一条普普通通的纱巾,这样扯都没断,就是因为它是大哥送的呀!这说明,我们兄妹俩,就会像这条纱巾一样,扯都扯不断呢!”
一说完,写荻就觉得不对。为什么要突然这么说?他们兄妹俩,不是本来就会一直连在一起,又哪里来的“扯都扯不断”?
“我说不过你,反正以后不许戴了,万一再碰到这样的状况,我又不在你身边,怎么办?”大哥沉下脸,不跟她说笑。
“大哥说不要戴,荻儿就不戴了!”写荻嘻嘻笑着把纱巾取下,往哥哥脖子上一套,打上一个大大的蝴蝶结,“那就大哥帮荻儿保管吧,大哥带着这条纱巾,就像带着荻儿在身边一样,到哪儿都不和荻儿分开!”
他有些尴尬:“这是姑娘家的东西……”
写荻不许他拿下来,撒娇道:“荻儿就是要绑住大哥,也不让大哥丢下荻儿飘到天上去!”
那天她说的话,真的很奇怪。然而现在回想起来,虽然那时她丝毫不曾察觉,却处处都透着精准无比的预感。
最终他上马出发时,脖子上还围着那条傻傻的纱巾。
那也是她最后一次看见那条纱巾了。
那年的夏天分外燠热,整个六月都在惹人心烦的蝉噪声中度过。七月里,湿热的南风带来连绵的雨水,天气总是又闷又热,如同蒸笼,心情也越来越虚浮和烦躁。
有一段时间她的右眼皮老是跳个不停,午睡时也会没来由地突然惊醒。哥哥迟迟没有还朝的消息,她开始莫名地担忧,整日跪在佛像前为他祈祷。
父亲对她这种杞人忧天的行径十分不屑。“我仇家的子孙,对付一个黄毛小儿,还不是易如反掌!”他自信满满地大笑道。
然而写荻却始终抹不去心头的担忧,时日越久,这担忧就越重。哥哥一日不回来,她的担忧就一日不会消除。
八月初,他终于回来了。
但是,他没有骑着高头大马胜利归来,也没有坐着八抬大轿威风凛凛地回来,更没有像小时候一样,突然从背后冒出来捂住她的眼睛,装出很低沉的声音说:“猜猜我是谁?”
他是躺在棺材里被抬回来的。
她只看了他一眼,就晕倒在奶娘的怀中。
而后的半个月,她一直发着高烧,昏昏沉沉。一闭上眼,就会看到哥哥血肉模糊的尸体,看到他胸口插着的那把匕首,和他身上一道道皮肉绽开已经腐坏的伤口。她跪在他面前不停地大声叫喊,却没有人答应。醒来之后她只会哭泣和呕吐,而后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到她能下床时,他已经入土多日了。
她的纱巾,终究没能系住哥哥,他就这样飘到天上去了,留她一人孤单地在地上。
他死了,那条纱巾,也不见了。
慢慢地她听到一些传言,说仇将军窝藏辽国叛党首领,还暗地里出兵协助其作乱,被辽军误认作叛党俘获,在城前与叛党一起被处决。朝廷不敢得罪辽人,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回了大哥的尸体,就此不了了之。其实大家都明白,这不过是辽人的借口,他们无非是想借叛党之名,除掉这个心腹大患!
大哥死后没有得到任何封谥,更可气的是有小人进言,说他惘顾两国交谊,收容叛党,破坏邦交,他因而被革职削爵。父亲年事已高,一气之下,卧床不起,弥留之际仍大喊着“耶律狗贼你还我儿命来!”
而那个耶律狗贼,此刻就在离写荻不到十丈远的地方。
横竖也是一死,早知道,前天就该杀了他的,还免得现在这样,卑贱地充当陪酒的衬物!
她再度握紧手里的匕首。
这把匕首,就是插在大哥胸膛的那一把。他不是被当作叛党处决的,他根本就是……就是受尽了辽人的毒打和侮辱,最后被私刑处死的!
当大哥在辽人的监牢里受着严刑拷打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她在凉榻上闲散地睡着懒觉,她在池塘边无聊地逗着金鱼,她在月下百无聊赖地扑着流萤!而耶律敛,他又在做什么?他在朝堂上受着众将的恭维,在宴席上喝着庆功的美酒,在美人乡里乐不知返,就像现在一样!
他杀了她的大哥,他得拿命来偿!
侍从来唤她们过去了。
现在还不能轻举妄动。写荻曾听月入院说,耶律敛武功修为极高,不趁其不备是刺不了他的。耶律敛召她们几人来陪酒,一会儿到了他身边,再寻机会下手不迟。
她低着头随其他人一起步入帐中,向坐在主位上的耶律敛走去,走到半途却被侍从拦住。他塞给她一个酒壶:“去,给萧督军斟酒。”
她瞥了一眼耶律敛,离她还有七八尺距离,正冷眼看着她们。她咬了咬牙,接过酒壶去给客席上那人斟酒。
刚才,她怎么会把他和大哥联系起来?他长得和大哥一点都不像,神态气韵也截然不同。他的头盔还没有摘下,盔下露出两条盘绕的发辫——又是个契丹人。她感觉到了由心底而生的强烈敌意,几乎让她无法靠近他的敌意。这种莫名的敌意,甚至比之对耶律敛的更厉害。
写荻垂首蹲在案前,给他面前的酒爵斟满。
突然,她感到两道锐利如箭的目光从头顶上方射来,紧紧盯住她的脸,灼烫得仿佛要将她穿透。
难道是袖子里的刀被他看见了?她低头看了一眼,明明藏得很好。
斟完酒,她自然而然地往耶律敛那边走去。这桌子不过一尺半宽,一会儿她倒酒的时候,趁他不防备,一刀刺过去……
“你只管伺候萧督军,王爷这边有我。”侍从再度拦住她。
写荻心里愤恨,却也没有办法,只得依言侍立一旁。但是,她始终觉得,有两道灼热的目光从斜里不时扫到她身上,让她不由想起那张如烈日一般炫目的容颜——只是飞快的一瞥,他的面貌竟然像刀刻一般印在脑海里,让她一想起,便心生一种难以遏止的憎恨和厌恶。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她听到耶律敛清冷的声音。
他说的,是月入院?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难道他……
“哦?我倒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女人,能动得了你这副铁石心肠?”侍从口中的那名萧督军似笑非笑地应道。话语间,凌厉而放肆的眼光又在她身上绕了几绕。
他的眼光让她浑身不舒服。三个大美人任你左拥右抱了,还来瞄我作甚?她没好气地想。
“定然不合靖元兄的胃口。”耶律敛也是似笑非笑,唤过侍从吩咐了两句,那人领命下去了。
“哈哈,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到底还是知道‘朋友妻不可妻’的道理。”
原来是个好色之徒,怪不得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写荻心里暗暗嘲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讨厌他,连他的名字,萧靖元,都让她从心底里憎恶无比。
不一会儿,侍从领着月入院进来了。她一进门,就被眼前的阵仗弄懵了,一脸惊愕。她大约未想到,军帐里主帅迎接新督军,洗尘宴竟然会有这么多女人围着。早些写荻也是纳闷,昨晚居然没有人“光顾”她们,安安生生地过了一晚,有人还道耶律敛发了善心,原来却是这位萧督军酷爱女色,特地为他留的。
耶律敛遣开众女,独留月入院一人在身边,亲热恩爱之态,溢于言表。写荻不由暗自心惊。月入院是知道她的图谋的,如果和耶律敛有了什么情愫,她就再无机会下手了!
“她们都是特地为你准备的。”耶律敛一边淡淡地说,一边喂月入院吃东西。她似乎不太习惯这种亲密,身子有些僵硬,表情也很木讷。
“你果然知我脾性,哈哈,好!好!”杨美人倚在姓萧的怀中,向他敬上一杯酒,他接过仰首一口喝干,重重地把空杯敲在面前的桌上,眼睛却没有看着身边的大美人,反而直直地盯着写荻。
即使是低着头避开,她仍能感觉到那两道目光像火焰一般燎着她的脸。她硬着头皮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为他续酒。手有些抖,酒撒到了桌面上。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当一个男人用那样的眼光看着一个女人的时候,他还能想什么!
“不过,这一回你可也料错了。”粗哑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我只要她。”
手猛地一颤,酒壶从她手里滑落,在桌角边滚了一圈,掉在地上摔成粉碎。她惊恐地抬头,在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看到两簇跳动的火苗,覆在她惊惶失措的脸上。
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半边有如似火骄阳,灼烫刺目得让人只想躲开;而当他转过脸,那道从眉边直划到下巴的长疤,却又是那么亲切和熟悉,让她忍不住想伸出手去,轻轻将它抚平……
“大哥……”
她跌坐在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喊出来。泪水在眼中凝成一片迷蒙的雾气。
原来,原来,他真的很像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