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一章·旧华(1 / 1)
“写荻,你真的要去吗?”
正在对镜梳妆的仇写荻回过头来,看了看为她整理行装的金锦云和她手里干瘪的小包袱。如果不是锦云姐坚持,她根本没想过要带什么行李。家徒四壁,有什么好带的?何况,带去了也是白费。
“当然要去,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平静地拿起黛笔画眉。
“写荻,你可还是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你知不知道去北边是要……”
“娼妓而已。”她若无其事地回答,对着镜中比了比,“锦云姐,左边的眉毛我总画不好,你帮我画一下可好?”说罢将黛笔递向金锦云。
金锦云无奈,蹲到她面前来为她画眉。写荻的确是个清丽脱俗的美人,如果仇家不曾败落,她该是嫁得如意郎君、养在金屋里享福的贵夫人了。可是如今……此番北去,远入契丹之境,送与辽人,真正是……糟蹋她呀!随岁币财物一起送给辽军的美人,往年也不是没有,但都是从青楼选出,和她们这些小老百姓并无瓜葛。今年闻说辽主派了他的亲弟弟,带着五万大军骚扰边境,一下子选了一百名,要送给那辽国的亲王。那个人……写荻就是听了他的名字,才自愿顶替隔壁张婆婆的女儿去的罢?
“写荻,你本该……很幸福的……”金锦云说着,不由哽咽。此地一别,便是永诀了。无论成败,写荻都断无生望。
“幸福?吕三公子吗?”仇写荻冷笑一声,随即觉得语气太尖酸了,放柔声音对金锦云道,“你不也应该幸福的吗?如果大哥没有……你已经是我的嫂子了。”
金锦云一惊:“你怎知……”
“别以为你们俩暗渡陈仓,就可以瞒过所有人的眼睛了!瞒得过爹,可别想瞒得过我。”仇写荻扯出一抹笑容,“小鹏,其实是我哥的骨肉,是不是?”
金锦云惊骇地看着她。
“仇家有后,总算对得起爹娘了。”她走到衣橱前,翻出抽屉里仅剩的一点钱币,“这里还有十几贯钱,我带着也没有用,你拿回去给小鹏做几件衣裳吧。我这个做姑姑的,也就只能留给他这点东西了。”
说起这些钱,来路还有些不正。这是她顶替张婆婆的女儿北上,向她们索要的报酬。开口的时候,她没觉得半点心虚。这些年穷困潦倒三餐不济,不趁机问她们要一些,她哪来的钱买胭脂花粉衣裳首饰打扮自己?而这副面黄肌瘦灰头土脸的模样,如何赢得……赢得那人的关注?
“如果你们肯出五十贯钱,我就代她去。”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对抱头痛哭的母女都停下来看着她,初时惊异的神色立刻被一种顿悟的了然所替代,甚至夹杂了些许鄙夷。一直困扰她的拮据窘迫,竟然成了最好的借口。
“仇小姐这么缺钱么?”
鄙夷,甚至是毫不掩饰的。
她暗暗冷笑,却不作答。张婆婆和她的口舌之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不管平日互相多看不顺眼,也不用在这个时候逞一时之快吧。“五十贯,如何?”
“好好好,五十贯,就这么说定了!”女儿倒是明眼人,立刻一口答应下来,“你等我一晚,我马上去筹!”
婆婆斜了女儿一眼,不再说话,只是眉间眼梢的鄙夷愈发深了。自从她卖了家里大宅搬到这个小院里住,不少受邻居的白眼,何在乎再多这一些。
她只在乎,她终于可以去辽地;而且,她早已听说,这回带兵寇边的,是辽国皇帝的亲弟弟。
那个在齿间嚼烂磨碎了无数遍的名字,这一刻,却如鱼骨般哽咽在喉。
昨日一早张婆婆的女儿便筹齐了五十贯钱给她,唯恐她突然又后悔,还与她订了契约,按了手印。她用那些钱买了首饰和胭脂。虽然如今的她已经不复当初的倾城容颜,但仔细打扮起来,仍是美丽的。
到底是人要衣装。她看了看镜中的人影,对自己的妆扮十分满意。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去吕府了。你出来这么久,小鹏怕要哭着叫娘了呢!”仇写荻笑道,“我这屋里就这么点破烂东西,你要是有什么用得着的,就只管拿去吧。”
“写荻!”金锦云扑过来抱住了她,“你让我再送你一程吧!至少让我送你到吕府,免得吕家的人欺负你!”
仇写荻无奈地笑笑,任她抱住。如果说开封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那就是锦云姐和小鹏了罢。
金锦云陪着仇写荻一同往负责此次招纳的吕惠卿吕大人府第而去。吕府与她的住处相隔甚远,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两人走了半个时辰方到。锦云知道写荻是故意和吕家离远了住,到吕府门前时,忍不住偷偷看了看写荻脸色,却见她神情自若,毫无异样。
也许,她已经放下了罢。相比于她即将去做的事,吕家的旧怨,实在算不得什么。
“写、写荻?”走到大门口时,正碰上一名身穿白衫的青年男子出来,看见仇写荻,大吃了一惊,“你真的来了?”
金锦云认得此人,他就是曾与写荻定亲、仇老爷过世便悔婚另娶的吕家三公子吕和卿。她戒备地挡到写荻面前,却被写荻拨开。
“锦云姐,你送我到此处便可以了,还是快回去看看小鹏吧。”
“可是他……”
仇写荻冷笑一声:“他敢把我怎么样?”
锦云还想说什么,被写荻打断:“天色已晚,我还盼着明早出城的时候,你和小鹏来送行呢。”
锦云无奈,狠狠地瞪了吕和卿一眼,瞪得他心虚地低下头去,才问写荻:“明早什么时候出发?我一定带小鹏去送你。”
“辰时出发,两刻钟后到北城门,听说要在那里歇一歇,安排家属送行,你和小鹏届时在城门边等我便是。有什么话,到时候说也不迟啊。”
锦云望望吕和卿,看他一副心虚的模样,才放开了写荻。仇写荻看也不看吕和卿,昂首挺胸径直从侧门走入院内。院中黑压压的挤满了人,大多是女子,个个打扮得妖艳异常,满院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脂粉气。她不由皱起了鼻子。
“写荻,你跟我来!”吕和卿一跺脚,抓住仇写荻的手腕,便要把她往小路上拉。她轻轻挣开:“男女授受不亲,三公子请自重。”
“这种时候你还跟我赌气!”吕和卿急道,“那你随我来,我带你去另外的小院,免得你在人群里挤,总可以吧?”
仇写荻看了看院中满满的人。呵,五年前就一刀两断绝了来往,这人倒还是了解她的脾性,她的确厌恶在人堆里挤来挤去。
吕和卿见她犹豫,又加上一句:“那个院里的人,可是特意挑选出来送给主帅的。”
她心中一震。主帅……“那有劳三公子带路了。”
吕和卿毛毛躁躁地又想来拉她,她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手僵在半空,悻悻地缩回去,手指无措地绕着腰间的绦带。以前,每当他在她面前局促不安时,都会做这个动作。霎那间她有一种错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繁花似锦的春日,花间树下,一个纤瘦的白衣少年,一手紧张地绕着腰间的带子,一手从身后掏出一个五颜六色的鲜艳花环……
当一切都成为过去,该忘的都忘了,却留下这样一道痕迹,提醒着和他相关的那些陈年旧事,从来都不曾真正被忘记。
她别开眼,不想再看他缠在带子里的手。
因为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即使他依然保留着这个习惯,他也早已不是那个采下满园鲜花,只为给她做一个漂亮花环的吕三哥哥。
治平元年,她十二岁。
仇老爷终于答应了吕家的求亲,将独生女儿仇写荻许配给大她五岁的吕三公子吕和卿。
她躲在大厅后堂的窗格下,亲眼看到父亲点了头,收下吕大人的聘礼。她还看见他一身白衣,垂手立在兄长的身后,脸上是和她一样掩不住的欢喜。
仇老爷说,再过三年,等女儿及笄了,就过门完婚。
那天,大哥来告诉她这个消息时,她正在花园里荡秋千。她戴着自己新做的花环,闭上眼荡到半空中,风从耳边呼呼刮过,把她的笑声吹散,吹到园子的每一个角落。
但是突然间,头上的花环就散了,分崩离析,撒了一地的花瓣。
她一下子从秋千上跳了下来,茫然地跌坐在那片花瓣中,不知所措,只隐隐地感觉到,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
“怎么了?摔着了吗?”焦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下一刻她已被一双有力的臂膀高高抱起。
是大哥。他总当妹妹是长不大的小孩子,像对待易碎的瓷娃娃般对待她。六岁时她第一次拿刀,不小心割了自己的手,从此大哥再也不让她碰兵刃,使得她堂堂将门之女,竟然不会武功,弱如病柳。
“有没有摔痛?”大哥上上下下仔细地检查妹妹有没有受伤。
不知为何,一见到大哥,她方才心里的不痛快就统统烟消云散了。她搂着大哥的胳膊,咯咯地笑起来:“一点也不痛……大哥,我只是……太高兴了……”
“我正想来告诉你,原来你都已经知道了。”大哥笑着摸摸她的头发,“我的小荻儿就要嫁人了,以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大哥笑的时候,眼角聚起几道鱼尾巴似的细纹,一种若有若无的淡淡忧伤从那纹路里缓缓流淌弥漫出来。她蓦地鼻子一酸,一把抱住哥哥,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荻儿不要离开大哥,荻儿永远是大哥的荻儿!”
“都快嫁人了,还这么爱哭鼻子!”大哥捏捏她的鼻尖,指了指她身后,“叫吕公子看见,多丢脸。”
她立刻噤了声,回头一看,小径的那一头,一个白衣的少年立于树下,脸上带着羞涩的笑容望着她,见她回头去看他,顿时红了脸,垂下头去,双手直绞腰间系玉佩的丝带。
她不由也脸红了,转回来对着大哥,咬住下唇。
“荻儿,我……唉!”大哥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他在那边等你呢,快过去吧。”
她期期艾艾地慢慢挪过去,来到树下白衣少年的面前。他两颊绯红,双目深垂;她心擂如鼓,声若蚊蝇:“吕……三哥哥……”
以前每次他出现在她面前,都会掏出一个漂亮的大花环扣在她头上,繁密的花枝遮住她的眼睛,她只得任他拉着,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跑……
他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脸上红潮未褪,手指还缠在丝带中。
看到他比她更窘迫的样子,她反而不害羞了。“你呀,那么多的礼盒都抬过来了,怎么一个小小的花环,反而舍不得拿出手!”跳到他身后,抢过他手里的花环就跑。
花枝覆在她的眼睛上,她看不清路,跌跌撞撞地在草地上飞跑,只听见他的脚步声就在身后,腰间的环佩叮当作响。
“你跑不掉的!”他从身后一把抱住她,两人一起滚倒在草地上,花环被挤压得散开了,凌乱地盖了她满头满脸。
“哎呀,花环都叫你弄坏了!”她佯怒地抱怨,试图忽略他牢牢圈住她的双臂。
“写荻,”他轻轻拂开她脸上的花枝花瓣,直直地望进她的眼睛,“只要你开心,我可以采下整个园子的鲜花,给你做世上最最美丽的花环。”
她羞涩地垂下眼睛,不敢再看他。
那个繁花似锦的春日,柔软如茵的草地上,青涩的少年和懵懂的少女一起在花香与青草的芬芳中沉醉。他温暖的双唇,像花瓣一样轻轻落在她的额心。
她掏出绢帕来,用力地擦拭额头。
都过了那么久了,每每想起来,还是遏制不住心头翻涌的感觉。
可是当初,当他的双臂环过她的肩头,将她的世界全部圈住,圈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心中那满得似要溢出来的幸福,即使它早已灰飞烟灭,却依然烙在她的心头,蛊惑她欺骗自己,如果后来的一切不曾发生,今日的她,依然会像那时一样幸福。
她伸手抚上被绢帕擦得发热的额心,凹凸不平的粗糙触感袭上指尖。
那里有一块疤,一块她跪在父亲灵前,用身上披的麻布,和着眼泪擦出来的伤痕。
额上血痂未落,就听到吕三公子与尚书千金喜结连理的消息。
她轻轻摩挲着这块疤,看着面前的身影,嘴角再次扯出一抹冷笑。对他,除了冷笑,她竟然做不出第二个动作。恨他吗?不,仇恨是一种强烈的情感,他不配,他只受得起她的鄙夷。
他带她到一处竹林,停住了脚步。
她也止了步子,抬起眼冷冷的斜睨他:“三公子不是说要带我去单独挑选的院子么?”
吕和卿充耳不闻,焦灼地问:“写荻,你怎么还是跑到这里来了?你可知道这些女子是去干什么的?”
“不就是去辽营为妓,顺道做奸细么。”他们吕家三兄弟,除了这等下三滥的招数,还能想出什么妙计来。
“你既知道为什么还要去?难道你真甘心去给契丹人当……当……毕竟你也曾是我吕和卿未过门的妻子,这等无颜面的事……”
“喝!我还说呢,堂堂的吕三公子什么时候担心起我这一介小女子来了,原是怕被人家知道自己的未婚妻做了辽人的玩物,面子要挂不住了!”她出语相讥,“三公子只管放心,若真有人散播有损你吕家清誉的谣言,我定会告诉他们,吕家公子与仇家小姐的亲事,仇老爷过世不久吕家便悔婚了,仇家的女儿是生是死,是贵是贱,都与吕家毫无瓜葛!”
“写荻,我是对不起你,但……你不要意气用事,误了自己呀!我已经向大哥举荐了花月颜的月入院姑娘代你去了……”
“月入院?就是上个月末在醉仙酒楼斥骂你与你那群狐朋狗友奴颜媚骨、卖国求荣的那位女扮男装的姑娘?你那个挚友田公子呢?调戏人家不成反遭痛殴,难道还躺在床上养伤?不过是打了你的‘好友’,就要把她送到契丹人那里为妓,你还真是够讲义气呢!”仇写荻的话愈发尖刻。
吕和卿尴尬地咳了一声:“我……月姑娘本就是青楼女子,我不荐举,说不定也会被选上,而且难得她如此爱国,确是北去的好人选。我这也是为你好,她机智伶俐,身手矫健,不像你这般手无缚鸡之力,保护不了自己……”
“三公子真是一片好心!”还没等他说完,仇写荻鼻中已逸出一声嗤笑。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男子的声音□□来:“三弟,你在这里做什么?哦,仇小姐,你也在这儿。”她转头一看,却是吕二公子吕升卿。
“二哥,我是……听说写……听说仇小姐也要北上,与她话别罢了,别无他意,别无他意……大哥那边还有事,我先过去了……”吕和卿结结巴巴的辩解,落荒而逃。
她轻蔑地瞥了一眼他慌张的背影。过了这么多年了,还是一样的懦弱。
“仇小姐当真下定主意要去契丹么?前途凶险,还望三思。”虽然听似关心,吕升卿的语气就明显比吕和卿生疏多了——当然吕和卿也未见得有多为她着想,自从他们背信悔婚之后,她就再没对吕家人抱任何奢望。
“我意已决,谢二公子关心。”仇写荻冷声道。
“即使蒙垢受辱也无所谓?”
“与国耻相比,这点垢辱算什么!”
“仇小姐果然不愧是将门之后,忠义为国,能忍人所不能忍,为人所不能为,吕某佩服!”吕升卿拍手赞道。
她反唇相讥:“要说忍人所不能忍,小女子我与很多高官名仕相比还差远了。”
吕升卿对她的讥讽倒没发怒,只是笑道:“若没有这些更能忍人所不能忍的高官名仕,仇小姐你一介女流,哪有报仇雪耻的机会,自然也就无法‘忍人所不能忍’了。”不等仇写荻开口,他又立即道:“其他九位美人已经在隔壁院中候着,家兄想必也快到了,还请仇小姐与我一同过去。”
跟他本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仇写荻低了头,跟着他绕过竹林,来到一处僻静小院。院子里已有□□名女子,四散地闲坐在凉亭、池边等处,互相都不搭话。这些想必就是所谓特意挑选出来送给辽军主帅的了,果然和外面那些庸脂俗粉不同,个个美丽绝伦,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和她们一比,她丝毫不显出色。见她进来,纷纷向她这边看过来,神色或不善,或冷漠,最好的,也就是面无表情。
青楼女子也懂得端架子呢!反正她也无意和她们抢风头,随她们怎么看罢。她对众人眼光不加理会,找了池边一个无人的座位,径自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