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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片干热的嘴唇印在女孩儿的后颈,像一块火炭烙住了她。武莲青浑身一震脊背僵直!她猛地一甩肩膀,回头瞪大眼睛,身后一张脸红透耳际,迷乱的目光只和她稍作对视便倏然闪开。
“驾!”少年大喊一声,扬鞭策马飞奔。
一奔奔到一个巷口,道边树下拴了匹枣红马,旁边站立一人。
看到他们过来,那人挥挥手,笑容灿烂:“阿莲!”
武莲青不等坐骑停稳,慌慌张张跳下来,呼吸急促地叫了声:“萍哥。”
“可找到你了!嗯,怎么了?”方青萍发现她神情不对。
武莲青想笑,没笑出来,尴尬地举手捋一锊耳边发丝,垂下眼帘。
青萍问她身后:“老二,她怎么了?”
方结绿打个顿:“刚才,马市上……马惊了,乱跑乱撞,桌子,桌子都撞翻了。”
青萍一愣,急着问武莲青碰到哪儿没有,忽略了弟弟慌乱的眼神。
“行了,人给你送到了,我走了!”结绿翻身上马,一磕镫子。
青萍回头喊他,马已扬尘而去。
“哎,怎么走了?我还有话呢!”望着弟弟远去的背影,青萍摇一摇头,再转向武莲青,“爹一打发我们到镇子里来,我就想起你前天说要逛集,跑到家喊你,四娘说你已经走了。我和结绿一商量,先办事,然后分头去找,在这儿碰头。结果叫他逮着了你,你上马市干什么去了?”
武莲青一颗心还在怦怦地跳,哪儿听得全他说了什么?见他住了口瞪着自己,晃一晃发懵的脑袋,支吾了几个字,催他快走。
“你今天怎么了?不舒服?”青萍伸手探到她额上——汗津津的,并不热,只奇怪为什么双颊那么红。
武莲青有些绷不住了,推开他的手道:“真啰嗦!人家没事,你倒是走还是不走?”
青萍傻眼,不明白她为什么跟自己急,看看不像装的,不敢再多问,拉过马要她先上去。不想武莲青看了一眼,坚决地一摇头,扭身疾行。
“这儿离大街远着呢,走得走到什么时候?”青萍牵了马在后面追。
午后,塞图哄睡了小豌豆,把大女儿叫到跟前。
“来,坐这儿,娘有话和你说。”
阿梅依言坐下,心里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
果然,母亲抚摸着她的发辫,缓缓开口:“梅啊,再过十来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我和你爹说,咱家阿梅十五岁了,长大了。女儿长大了,有些事爹娘该操心的就得操心,该替她拿主意的就得拿出主意来,要不把女儿耽误了,怎么好?”
“娘说什么?人家听不懂!”阿梅拧过身子,脸上开始发烧。
塞图微笑,拽一拽她又黑又粗的辫子:“这没什么好害臊的,俗话说女大当嫁,娘就是在你这个岁数跟了你爹。可惜那时候我们俩一个亲人没有,我常想,要是我额吉还在,一定会亲手替我缝嫁衣,给我梳头发,帮我穿,穿那条很麻烦很麻烦的裙子……”
阿梅感觉母亲声音异样,回身见她眼中闪出泪光,倚过去喊了声:“娘!”
塞图抹泪,揽过女儿:“唉,不说这些,娘只是想告诉你,等二十九你生日那天,我们两家先把亲事说定了,转过年就给你们办喜事。放心,到你出门的时候,娘会把所有该准备的都为你准备好,真的!我一定叫两个哥哥把你风风光光地送进陈家,连你爹都说,咱家好久没有这么大的大喜事了,一定要……”
阿梅从母亲怀里挣出来:“哎呀,别说了,别说了!”
塞图偏头看着女儿,笑吟吟地:“看这丫头,娘面前害羞个什么?你和钰哥哥从小长到大,彼此的脾气禀性都清楚,二娘也喜欢你,往后的日子娘是一点都不担心。”
“我不,我不离开你!”
“女孩儿家都有这么一天,总不能守着娘一辈子。”
“一定是你和爹烦我了,硬要打发我走!”
“没良心,你爹还怎么疼你?去淮南你耍性子擅自跑了,惹出那么大的祸,回来他说你一个字没有?”
“那是我将功折罪了!”
“贫嘴!我告诉你,事情就这么定了,这些日子你少往外跑,看姊妹们笑话!”塞图起身要走。
“娘!”阿梅拉住她,眼里淌出无限依恋,摇着胳膊道,“你们有了阿芙,就不要我了?”
“说对了!折磨了我十五年,既是有人稀罕你,就去折磨他们吧。”
阿梅放手,眼圈红了。塞图见状,走回来搂住软语哄劝,不想却是越扶越醉,女儿干脆趴她怀里哭起来。看看不完全像是撒娇耍赖,塞图心里一动。
“梅啊,你不会不乐意这门亲事吧?”
阿梅似乎终于等到这一问,扬脸道:“对,我就是不乐意!”
塞图大吃一惊:“为什么?你钰哥哥哪儿不好?”
“他就是不好!干什么都磨磨唧唧的,一点不痛快,一点不像男子汉!”
塞图“扑哧”乐了,皱眉点着女儿的鼻子:“我以为什么?就为这?你也不想想,就你这毛脾气,换个痛快点儿的早跟你急眼了,还容你到今天?小小年纪,懂什么是男子汉?”
窗外人影一闪,塞图眼尖,放开女儿走出去,见一个背影已走到廊子拐弯处。她喊了一声,那人站住。
“你怎么回来了?事办完了?”
“唔……”答语含糊。
“你哥呢?不是叫你俩一块儿去的吗?”
“他,他完了事陪阿莲去集上了。”
“噢,你没跟着一起逛逛?”
“我不爱逛!他俩一道去,我去干什么?”
塞图微笑点头:“看看,我们老二也明白事了,”忽然,她发现儿子一侧脸颊有异,凑上去问,“这怎么弄的?怎么几条子红啊?”
结绿烦躁地一挡母亲伸过来的手:“没什么,刚才跑急了,撞的!”
“撞的?撞哪儿了?给我看看!哟,头发怎么湿了,你又干什么去了?”
“没撞哪儿,行了,您小点儿声,让人家听见以为咱家着火了呢!”结绿虎着脸转身走了。
撇下塞图一人原地琢磨了半天,恍然大悟,别不又是闯了祸,叫他爹打的?这么一想心里来了气:“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动手!”
她不知道,这一回只猜对了一半,方结绿脸上确实刚刚挨了一巴掌。不过,并不是方汉洲打的。
马市上寻到人,给送到事先约定的地点,他驱马回山。一路上耳边风声虎虎,冷风扑面寒意刺骨,却不能熄灭他心头的一团烈火。一口气跑到珍珠井,他下马独自来到潭水边。腊月的水面寒气渺渺,四周一片寂静。一屁股坐在枯草地上,他耷拉下脑袋,陷入一种深深的懊悔中。他不明白自己刚才是怎么了,竟会做出那样可怕的事!阿莲和哥哥的眼睛交替在脑海里晃动,他们的眼神时而惊疑,时而愤怒,时而迷惑。
头顶飞过一只寒鸦,停在一棵松树上,发出哑哑的叫声。他一骨碌爬起来,抄起脚边石块奋力投出去。几十根松枝纷纷坠落,鸟却翅膀一抖飞走了。他沮丧地跌坐下来,寒凛凛的水面倒映出一张清晰而呆板的面容。
盯着看了许久,他忽然提起巴掌,狠狠抽在自己的脸上:“方结绿,你这个混蛋!”
出手极重,半边脸顿时火辣辣的,连牙根都疼起来,他一头扎进冰冷的潭水。
腊月二十八,小年夜的前夕,苍穹寂寂,月影团团。
新年临近,全营将士将从大年三十午后开始放假,直到初六日才恢复操训。为部署过年这几天全山上下的军事防务,晚饭后方汉洲召集统带五百人以上的将官在总关寨开会,严嘱各守关将士恪尽职守,不得松懈;准许各营过年期间适量饮酒,但绝对禁止酗酒赌博,更不许下山滋扰百姓。会议持续到亥时方散,夜色已深,方汉洲又和韩大勇、武定华、何成带领二十余名将领外出巡营,把东西两线所有重要通关都走了一遍,等转回到后山,天已过子夜。
兄弟几个在振衣岗分手,方汉洲问可有谢宁回来的消息,武定华说前几日老六捎信来,说手头还有事情没处理完,估计要晚些赶回来。
“看来明日的订婚酒是喝不上了。”方汉洲略感遗憾。
何成打了个呵欠:“喜酒一定能赶上。”
韩大勇很不解:“老六也太忙了,老婆儿子一扔就是大半年,连红豆过百天他也只回来照了个面,当晚就走了。这眼看快过年了,朝廷的大小衙门早都封了印,他还忙什么忙?”
方汉洲和武定华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
自两年前在淮南成功夺了黄毅龙秘密押运回乡的火器,参与行动的阿梅在大街上无意撞破一个惊天秘密,大明厂卫竟已把触角伸至潜山。谢宁和武定华为挖出这个危害极大的“细作”,从那一刻起开始全力访查山上一切有可能与闻军事机密的人。为谨慎起见,一切调查都在暗中进行,即使在七兄弟内部,也只有方汉洲和陈江两人知道详情。查了一年多,不知是那人有所察觉还是隐藏过深,访查始终没有什么线索。入冬以后,谢宁和武定华合谋了一条计策,经与方汉洲、陈江秘密研究,决定在山上散出风去,潜山有意发兵攻打安庆。这边放着风,组织人马装模作样训练备战,那边谢宁潜伏在京师、凤阳、开封以及汝宁等地的坐探伺机刺探反应。时至今日,谢宁没有送回任何有关此事的密信,连个字条都没有,但方汉洲凭对他的多年了解,知道没信来并不等于一无所获,而恰恰是极有可能网到了大鱼。
“不用急,好饭不怕晚。”他对韩大勇一笑,“老六迟早要回来,等他一到,咱们的大菜就该揭锅了。”
“什么大菜?”何成疲惫的眼神里闪出光彩。
武定华淡淡跟了一句:“过年的菜。”
回到自家院子,方汉洲直奔后院正房,踏进门槛时发现西屋隐隐透出微光。
他悄悄走过去,抬手轻叩窗棂:“阿梅,还没睡吗?”
屋里静静的,过会儿有了脚步声,门轴一响双扇开启,阿梅披着件大衣服走出来,看到他高兴地说:“爹,可把你等回来了!”
“这么晚不睡觉,等我干什么?”
“人家昨天就没看到你,娘说你今晚回来吃饭,谁知又害我们白等。”
方汉洲帮她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说:“过年了,营里好多事。快去睡吧!明天还有大事要办呢。”
阿梅脸一红,转身退回去,临关上门又叫了声:“爹,你也早些休息。”
“我知道,进去吧,轻一点,别吵醒绢绢。”
回到对面的东厢房,室内一灯如豆,塞图正站在门前等他。
“阿梅这孩子,怎么忽然有点儿粘人?”方汉洲卸了斗篷递过去。
塞图接过来挂好,又替他倒了碗茶,笑道:“你明天就把人家打发出去了,人家还不该和你这个当爹的再亲近亲近?”
“又不是嫁出去多远,再说只不过先定亲嘛。”
“反正阿梅说了,你有了豌豆,就不要她了。”
“胡说!到什么时候她也是我女儿,什么要不要的!”嘴里说着,方汉洲来到榻前,撩起幔帐。
一岁六个月大的阿芙裹着棉被睡得正酣,红馥馥的脸蛋儿上鼓着两个圆圆的粉腮,挤得小嘴一点点,朝外嘟着;脸上一层嫩皮儿像快撑破了似的,又滑又亮。
方汉洲看得眉开眼笑,伸手轻拂到那脸腮上:“我说孩儿她娘,你是养人呢,还是养猪?这哪儿是朵芙蓉花?明明是个小猪崽儿嘛。”
塞图凑上来,嗔道:“你不说自家的女儿多能吃,一天到晚除了这会儿,眼睛别睁开,只要一睁开,喊完‘娘’就喊吃,嘴里要是没东西嚼着,她能闹腾得里里外外都别安生!”
“老七家的小子连娘都不喊,见人就一个字:吃!听说已经会抢他爹的饭碗了。今儿老三还说呢,就这样儿还叫什么何天英?干脆直接叫饭桶吧!”
“老七饭量本来就大,儿子随爹,有什么好奇怪?再说人家是男孩子,吃多点怎么了?咱这可是个闺女,照这么吃下去怎么得了?”
“又吃不穷。”
“那也不行。你看看这姊妹俩,一个急性子,三句话不合就瞪眼,跟老二一个德行;一个原指望换个脾气,可好,来个小吃货。这性子急的好容易有个性子好的接过去了,明儿这个找谁去?”
“真唠叨,”方汉洲笑着摇头,“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婆妈了?性子急怎么了?那是豪爽;能吃怎么了?能吃身体好,你喜欢弱不禁风的?我看两个女儿都不错,阿梅嘴上冲些,心里懂事,人也能干!那年去淮南,叫程金山都挑大拇指,非求我答应,同意给他做干女儿不可。赶明儿阿芙长大了,也一准是个好样的,不是那有出息的,还别来惦记,我还舍不得给呢!”
“是,我看出来了,只要是你们老方家的,什么都是好的。”塞图白了丈夫一眼。
方汉洲伸手揽过她:“有其母必有其女,还是夫人教养有方。”
隔着大约一里地,陈家的院子也没有熄灯。
天明之后即将为两个孩子摆定亲宴,周氏头一次忙活这种事,唯恐思虑不周失了礼数,一遍又一遍检点要动用的什物和送女家的聘礼。丈夫来催了好几次,她才端着灯回到内室。
陈江靠在床头看书,见她终于回来,打趣道:“婆婆的瘾过完了?”
周氏全不在意,坐到台前卸妆,一边通着头发一边喜滋滋地说:“早着呢,这才到哪儿?我这个家婆可是要稳稳当当做一辈子的。”
“咱们还有珏儿,你岂不是要当两辈子的婆婆了?”陈江合上书,望顶而叹。
是夜,北关寨第三家亮着灯的,是武定华的院子。
林水芝听说谢宁滞留北边赶不回来,颇觉遗憾:“孩子们都喜欢六叔,尤其阿梅,跟他可亲了,怎么偏偏就回不来呢?”
武定华也在想谢宁不能回山的原因,莫非还真是查到了眉目?那可太好了。果真这一次能揪出暗藏潜山多年的内鬼,自己背了两年多的包袱也就能卸下来,也就能安安稳稳睡个觉了。
林水芝捅一捅他:“和你说话呢,睡着了?”
武定华动了动身子,表示醒着,但不肯泄露心里的想法。
妻子又说:“明天咱们好好看着,大哥大嫂他们怎么着,到时候咱们也怎么着。”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哎?你说看什么?聘闺女啊。”
“人家两家定亲,你眼热了?”
“什么话?阿莲不要出阁吗?”
武定华暗中一笑:“那也得等大哥大嫂他们先开口,哪儿有自己把女儿往人家送的?”
“你怎么知道大嫂没有开口?”
“她和你提过了?”
“当然!不过我说,具体日子要和你商量。”
“女儿的事你做主就是,只要她愿意,何必问我?”
“那她要不愿意呢?”
“什么?不愿意?她和青萍不是……”
“要不说你们男人家粗心,自己女儿的心思都不明白。”
武定华黑暗中瞪大眼睛:“难道她中意的不是青萍?哪还有谁?”
未等林水芝答语出口,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守更亲兵大声禀报:“四爷,九井河来报,有紧急军务求见四爷!”
一听是潜山前沿门户守将遣人来,武定华掀被一跃而起,抓了床栏上的外套趿拉着鞋就出去了。
门前台阶下一个黑影朝他抱拳行礼:“启禀四爷,珍珠井下发现有异常移动。”
武定华问:“确定吗?”
“确定!”
“走,看看去!”他招手命令牵马。
出院子时哼哈二将尾随而至,武东华问:“需要禀报帅爷吗?”
“不,先不要!你留下,不用跟着。”
武东华一愣,转头看一眼身边的文西华,后者刚要开口请示,竟也被主人要求止步。武定华只带了几名亲兵,上马疾驰而去。
刚到振衣岗,迎面撞上东线鹦哥石守将派来的人,所报内容竟与西线九井河一模一样。武定华吃了一惊,即刻命四名亲兵去往四个不同的方向,打探各路守关的情况。不到一刻,四个人飞马赶回,惊慌地告诉他,几路下山通道都发现有外人靠近。雷公井守将察觉异样,领一哨弟兄出关巡查,结果在山脚下和一队人马正面遭遇,双方发生火拼。
“看清来的是什么人?”
那名亲兵还算经验老到,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没打旗号,但甲丈齐备马匹精壮,很像官军。”
武定华脑海里炸开响雷,感觉势头不对,一把薅住那名亲兵:“去,火速禀报帅爷!你!”劈指指向另一个,“马上叫醒韩三爷,快去!”
两名亲兵刚领命跑开,山下忽然传来轰然炮鸣,远处山峰上束道火光飞跃腾空,一霎间照亮了飞来峰顶,那块巨大的飞来石反射出耀眼夺目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