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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汉洲梦见自己跨马行走在茫茫的原野上,身后是旌旗飘舞盔明甲亮的队伍。猛然间前方地平线上卷来一阵风暴,立时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他高声命令队伍散开,话音未落身体被一股飓风垂直拔起,卷离马鞍抛向沙土弥漫的天空。人在高空疾速打了几个转后直线下坠,重重地摔在干硬的地面上。剧痛自后背一点向全身扩散,迅速蔓延四肢,疼得他没了意识。
“官人,醒醒!官人!” 耳边响起呼唤,有人推他。
他只觉浑身散了架一般,一动不想动。呼唤又起,短促而清晰,跟着就是几声巨响传来,方汉洲猛地睁开双眼。
“官人,你听,你听见了吗?什么声音?!”塞图摇晃着他,眼睛瞪得老大。
静寂,周围一片静寂。夫妇二人屏住呼吸,随后,外面轰然炸响,整个屋子都跟着剧烈晃动了一下。方汉洲忽地坐起身,摸到枕边长剑一跃下了床。奔到院子里看见门上亲兵急匆匆领进一人,自道是四爷派他来上禀,几路通关发现异常情况。刚说完远处又响起巨大的轰隆声,东南方向的天空一片火红。
塞图追出来问:“是官军偷营吗?”
“是,”方汉洲匆匆道,“奎叔要跟我到前面去一趟,最多一个时辰回来。你替他上北关城楼看看,稳住各家眷属,叫大家不要慌。”
东房门响,一前一后跳出两兄弟。
青萍抢在前面:“爹,出了什么事?”
“是官军来了吗?”结绿的脸上呈现出莫名的兴奋。
方汉洲丢下一句:“跟娘守在后边,等我的命令。”说完,领着大群亲兵走了。
这时西屋两个女孩儿也醒了,院子里的谈话被她们听得一清二楚。
阿梅翻身坐起,招呼道:“绢绢,别睡了,好像前面打起来了!”
姊妹俩以最快的速度爬出暖呼呼的被窝,穿衣蹬靴下地。
“多穿点儿,外面冷!”阿梅叮嘱。
绢绢听话地从枕边扯出一件夹背心,一块花绷子跟着被拖出来。那是她即将完工的一幅梅雪图,是熬了好几个晚上准备送给阿梅做定亲礼物的,只差两三朵梅花还没绣完。她想了想,就手拆了绷子,把那方梅红软绫连绣针丝线一并卷起,塞入怀中。
阿梅已经打开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在催她:“磨蹭什么呢?好了没有?”
“来了!”绢绢套上背心披了斗篷,跑出来。
总关寨方向传来金鼓齐鸣,鼓响震天声达四野,站在院子里的人感觉脚下的地都在颤。
结绿一愣:“这么大动静!”
青萍细辨了一会儿,说:“应该是十二面都响了。”
逢战事击鼓,是全山老幼皆知的规矩,但十二面大鼓同时擂响却是前所未有。两兄弟遥望鼓起的方向,神情激动起来。
塞图穿戴整齐,要阿梅姊妹三个暂到陈家去,阿梅犹豫了一下,接过尚在熟睡中的豌豆和绢绢走了。塞图领着两个儿子策马赶往北关城楼。北关坐在天柱峰背身的半山坡上,西倚一线天峡谷,东傍铜锣岗,下临龙潭河。四面里只有南向有路,是后山大营的中心所在。这时已有不少住得分散的家眷聚集到此,听着前面山岭炮声不断,大家心里七上八下,纷纷猜测议论眼前的一场突变。看见塞图母子出现,许多人围上去打探究竟。
塞图道:“没什么大不了,多半是官军找便宜来了,又不是头一回,有什么好慌的?家不远的先回去,离得远的到那边廊子底下,马上会有司务营的弟兄们来给大家生火。都看好孩子,不要叫他们乱跑,前面一有消息会立刻通知大家。”
她的声调语气和平时一般无二,众人安心,渐渐散去。塞图登上城楼,守将孙大有上来行礼,她问候几句走向城垛,望着下面一片漆黑,听着远方炮声隆隆,她在心里暗暗企盼着方奎快些回来。
北关主将方奎,此刻正飞马急驰在回后山的路上。深宵风疾,寒意凛凛,他的后背却是湿的,额头上的汗一直没断,渐渐滚落到眼睛里。
随方汉洲快马加鞭赶到九井河,首道通关珍珠井已经失守,五百守军无一生还全部阵亡,这么快的攻击速度令人吃惊,使许多将士想起多年前和荣季鹏的一场大战。第二道关雷井立刻加强了兵力,但山下攻势甚猛,火器成排箭弩齐发,守关将士伤亡惨重,雷井几有不保之势。幸而方汉洲及时赶到,率精兵三百忽然开关杀出,居高临下打退敌人,暂时稳住阵脚。退回城关,得知韩大勇已领人去了东线,何成去了东北角的双狮峰,方汉洲略觉宽心。等陈江赶来,两人就地商量了一下,决定即刻传命炮营主将于世杰调三门火力最强的大炮至天蛙峰脚下,以防不测。
“炮营立营不久,训练还差得远,告诉世杰,装药点火一定要挑最得力的弟兄,千万不能蛮干。”
“我知道,你自己也要小心!”陈江一带缰绳,掉头上山。
“奎叔,”方汉洲叫过方奎,“你马上赶回去,把这里的情形告诉老四,看来后山也会有场恶仗。北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后营有两千多人马,无论如何你们也要坚守到天亮。”
方奎领命,却不肯上马,踌躇半天才说:“我觉得势头不对,不像偷袭。”
方汉洲盯住他,缓缓点头:“肯定不是,听动静这下面至少有上万人,估计东边也差不多。真是见了鬼!不过没关系,我不会和他们硬拼,你放心好了。”
潜山今非昔比,已修造了几乎遍及全山的整体防御工事,加上地形复杂山势险峻的自然条件,外人上来如同瞎子乱撞,极易落入关门打狗的格局,所以方汉洲宽慰方奎,要他不必多虑。
方奎却不能不虑:“这么大规模的兵力调动,怎么会事先一点风都没有?”
“确实很怪,也许老六正在路上,他一回来就什么都清楚了。”方汉洲应了一句。
他不愿再谈下去,实际上也不容他们再谈,雷井下的激战又开始了。带着满腹疑虑和担心,方奎纵马赶往后山。途经飘云瀑遇到一个狂奔而来的小校,二人险些撞在一起,方奎认出是何成的手下,截住一问,才知双狮峰也遭到猛烈进攻,减员严重。
“你们七爷怎么样?”
“腿上挨了一刀,流了好多血。”
“什么?”听说何成这么快就挂彩了,方奎有些惊讶。
“七爷要我来找帅爷,想把火炮推上去炸他娘的!”
方奎不知道再说什么,让开了路。他觉得何成的想法多半要落空,炮营只有三门大口径火炮,已全部调至天蛙峰,剩下的铳枪之类的近距离小型火器,即使全搬到双狮峰也难抵大用。看来这次朝廷派来的兵马不仅人数庞大,而且都是精兵。二人擦肩错马各自赶路。方奎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名小校在离开他不久后遭流矢射杀,连人带马滚下山崖,何成的求援战报根本没能送到方汉洲手里。
潜山东西路及东北封线相继遭到突袭,进攻持续了半个时辰,山下忽然停火。官军大营派出三名守备衔将官持朝廷手谕上山,指名要见方汉洲。结果只有走西路的守备见到了他本人,其余两路遇到的是韩大勇和何成。三份手谕内容一致,全是由内阁草拟,以崇祯皇帝口吻写就的招降书。招降书声称,皇家感念早年靖宇侯一门忠烈护国有功,皆以奸佞谗害离间君臣,致使忠良蒙难后人误入绝路。今顾宦已毙余孽尽除,若方汉洲幡然悔悟迷途知返,新皇愿法外施恩宽赦悖逆,既挽方氏一族名败身死,又免地方生灵涂炭,亦成就君臣知遇佳话千古。
方汉洲看罢一纸皇家手谕,冷笑不语,挥挥手示意放人下山。其他两处的“钦差”就没那么好运了,韩大勇读了一遍招降书,笑言不用和老子玩这种骗人把戏,当场投进火盆,命人砍了来人一只手赶下山去;何成基本看不懂手谕上半文半白的言辞,但一听说是招降,立刻火冒三丈,拍着自己受伤流血的大腿怒骂,下令杀掉送信守备,将人头挂上旗杆。
劝降失败,山下号炮连响,火把几乎照亮半个天空,大队官军潮水一般涌上来。首先是双狮峰受到最强势的攻击,何成尚不知传信小校已经阵亡,率手下千余弟兄对抗上万官兵进攻,苦战大半夜,鲜血几乎染红了半个山坡。当大家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时,都以为是自家援兵到了,哪知嘴还没咧开最后一排将士已在火器鸣响声里纷纷倒下。何成掉头一看,发现敌人竟从背后杀来。
“奶奶的,□□的怎么上来了?”大骂一声,他举起长刀冲了上去。
经过一番奋力厮杀,他带人抢回少部分负伤的弟兄,再清点人数,只剩五百不到,双狮峰守军被包了陷儿。漫山遍野都是穿红袄的大明士兵,人人高喊着“活捉何成!”
何成把五百人集中到一个土坡后,命一个亲兵用绑带勒紧血流不止,已经麻木了的一条腿,对围在身边的众人说:“西面二十里就是北关寨,我们绝不能叫□□的冲过去,弟兄们,跟他们拚了!”
与此同时,九井河已变成一片火海。
因为双方都知道潜山主帅在此,厮杀从一开始便显得格外激烈。方汉洲却是越打越气,到现在为止他只知道是朝廷发兵攻山,但究竟是哪个督府的兵?到底是哪一员总兵带队?这一切他统统不知情,这叫打的什么仗?看来谢宁在外迟迟不归,果然是出了问题。不过,他宁肯是拜弟判断有误或是中了明廷圈套,也不愿是他出了丁点儿意外。心思在谢宁的身上只转了短短一瞬,便被拉回现实的厮杀中。
攻雷井的人马显然不是第一次打这种山地进攻,依仗兵力充足,他们排列有序梯次分布,既显现出巨大的进攻优势又尽可能地保证减少伤亡。方汉洲忽然想起,当年和荣季鹏那一仗对方使用的就是这种阵法,难道说荣总兵又出山了?他从掩体的岩石后探出身去,凝神细看下面的队伍,几只箭尖叫着奔来,射中旁边的石头,擦出火星。
“帅爷,危险!”亲兵队长把他拖了下来。
两人刚离开,一颗火弹飞上来炸开,碎石四溅,一个亲兵避闪不及当场身亡,还有几个负了伤,方汉洲的额角划出一道口子。热血溢出,缓缓爬过面颊,那种蠕动带给他一种熟悉而刺激的感觉,心里顿时就是一激灵,他想到了一连串问题:另外两线怎么样了?为什么这么久没有战报来?还有后山,后山?!
“来人!”方汉洲大喊了一声。
东线鹦哥石,韩大勇受到了跟何成一样的围攻。
在突然遭遇官军前后夹击后,他比何成的反应快了一步——敌人能绕过关口,迂回到自己身后,那么,他们可走的路只有一条,自琼阳川过雪崖瀑,有秘密通道直达迎真峰!这条路山上极少有人知道,自己也只跟着方汉洲、陈江走过一次。敌人是怎么找到的?他想不明白!他也没有机会明白了。疯狂涌入的官军把他和他手下的两千守兵围了水泄不通。所有和潜山交过手的大明武官都知道,韩大勇是七兄弟里除方汉洲以外最能打的一员虎将,一杆□□经名师指点苦练多年,既有正宗梨花枪的精髓,也有自己修习的感获,正可谓出神入化。斩杀了他,等于折断方汉洲的一条臂膀。
真正的惨烈开始了。
双方搅杀到一处,鹦哥石的守军才意识到自己落入了以一当十的包围圈。不拼不行了,每个人都杀红了眼。韩大勇的□□翻飞舞动在人群血海里,枪尖戳钝了,穗子成了一捆血条子,枪杆热得烫手。但是,无论他挑开多少人,总有更多的人立刻再拥上来。眼前晃动着数不清的盔甲刀剑,耳中充满了永远不会停下的喊杀声。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只记得一招招扎、刺、拨、抨、缠,就知道一式式圈、拦、拿、扑、点,八尺□□寒星濯濯银光烁烁,泼水不进矢石无摧,完全跌入人忘心,心忘手,手忘枪之境,一张血污浸染的古铜色脸庞,于回闪间浮出畅快淋漓的笑容。
官军在这杆枪下丢了层层叠叠无以数计的尸首后恍然醒悟,为首的铁甲副将一挥令旗,众将退潮般闪出丈远,四面弓弦暴响,羽翎箭飞蝗似的扑上去。韩大勇和□□坐骑一同中箭,魁伟的身躯摇晃了几下,坚持着不肯倒下,那匹马却扛不住了,精疲力竭轰然倒塌,把主人摔下鞍座。呼啦一下,刀、枪、叉、戟,几乎所有的长兵器都飞了过去,争相刺向地面扎进血肉之躯,围成圆圈的众将做了一个相同的动作,猛抬前手狠压后手,几十把利刃把中心那副血流如注的躯体高高挑入火光映照的夜空。
潜山守军看到英勇无敌的主将四肢平展着上了天,全吓呆了,许多人发出绝望的嚎叫,兵器失手马失前蹄,一个个栽倒下去。东路全线崩溃。
九井河一千援兵飞马赶到时,鹦哥石已被明军占领,守关将士大半战死,余下的也成了敌人板上的肉,任人砍杀无力回天。
对城关失守方汉洲心里是有准备的,但看到韩大勇被数十杆兵器挑上天空,他大惊失色,怒吼一声冲了上去。人到剑到,一道白光划破暗夜,眨眼间横抹过围成一圈儿的明军诸将,登时甲碎袍裂血肉飞溅,有些人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仰面朝天跌下马来。卫队的小伙子们趁机冲上来,砍死负伤落马的敌人,里外三层把韩大勇护在当中。这时大家才看清这位潜山战神已经不成样子了,身上戳着数不清的刀枪,扎进去的血洞最小的也有茶杯口粗细,每一寸铠甲衣裤都被血浸透了。一个小亲兵哭着为他拔下一把长刀,喷出的热血立刻溅了周围人一脸。
“不要动他!”方汉洲一脚蹬开小亲兵,俯身大喊,“老三!”
喊了几声,两兄弟隔着竖立如林的刀杆枪杆终于找到了彼此的眼睛。
韩大勇嘴唇一动,吐出两个字:“暗……道……”眼神凝固,身躯渐渐变硬。
围着的亲兵全哭了,方汉洲拼命攥紧那只发冷发僵的大手,猛一甩头,站起来命令拔掉他身上所有刀枪,立即突围。
等官军反应过来领兵增援的是潜山主帅的时候,一千援兵已疾速退走。方汉洲带人直奔西关寨,希望可以救出双狮峰孤军奋战的何成。东路门户洞开,韩大勇战死,使他意识到这一仗难打了。假若东北线的何成再出问题,九井河将无法独完,整个潜山就会被攻破。乃至赶到西关城楼,等待他的竟是比预想糟糕十倍不止的噩耗,双狮峰已经失守,主将何成下落不明。
“两千五百人,两个时辰不到就全打光了?”方汉洲不相信何成这么没用。
西关的探子禀告,双狮峰在拒绝招降后腹背受敌,遭到双面夹攻,七爷何成苦战待援,终于寡不敌众全军覆没。
“腹背受敌?”
“是,七爷他们被抄了后路。”
又是抄后路!两路官军竟用相同手法击败了潜山两员虎将!方汉洲心里一惊,明白是防御工事泄露了,韩大勇临死前说的两个字,就是这个意思。果真如此,九井河已危在旦夕。念头刚转到这儿,城楼下飞马驰来一人,浑身是血,被人架到他面前,拼着一口气说了一句:雷井丢了,天蛙峰被围,当即倒地身亡。
方汉洲眼前一阵发黑,脑子里嗡嗡乱响。
鹦哥石失守!双狮峰失守!九井河也失守了!韩大勇阵亡!何成生死不知!陈江告急!这都是怎么回事?仗怎么打成这个样子?潜山要完了吗?真要一败涂地了吗?
他一拳砸在坚硬的城垛上,心里的念头是立刻带领余下的人马杀出去,和官军拼个你死我活。但是,他马上想到后山还有几万家眷,还有那么多年幼的孩子。不行,现在还不能拼,不把老弱妇孺全部转移出去,他和他的弟兄们谁也拼不起。
“来人,速速赶往北关寨,传令武定华和方奎立即送眷属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