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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下午有船去淮南,你搭便一起去吧。”程金山走后,新姨太对镜理妆,闲闲说了一句。
阿梅大喜过望,笑容立现:“多谢姨奶奶!”
“半天工夫够了吧?我身边还没有谁当差两日就请假走人的,你可要知好歹。”
“当然,姨奶奶宽仁,方儿全知道。等方儿回了淮南,一定到化宁寺烧香许愿,祈祷菩萨保佑您和小官人平平安安,大福大贵。”
新姨太没听出话里已含着一去不返的意思,只觉得麻氏新领来的这个姑娘机灵乖巧,勤快能干,嘴还这么甜,自己算是寻得了好帮手,一高兴顺手赏下一吊钱。阿梅接过来谢赏,也是真心感激她说话算数,把房子里里外外收拾一遍,又到后面帮奶妈哄了一阵孩子,这才回到下房。她早已想好,为防备重返淮南再被人盯上,自己须得乔装改扮。她先换上程家给的一套半旧月白衣裤,外罩桃红背心,把那块要命的白布缝死在内衣襟上;嫌腕上银镯扎眼,狠狠心褪下来,连同来时穿的那套衣服一并留在枕边;最后坐到镜子前,解开发顶双髻通了头发,结成一根独辫拖在脑后。
“哼,本姑娘要打道回府了,看你们谁还能认得出?”望着镜中一改旧颜的自己,阿梅做了个鬼脸。
脑后的辫子有些硬,也不正,她用手掰了掰,无济于事,气馁地鼓起嘴巴。梳辫子在家里有娘,要么让绢绢帮忙,来淮南则成了“小姐”武莲青的差事,任谁都要比她梳得齐整。如今给人做了丫头,她才知道从前在家的日子是何等享福。看来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也无论和谁呕气,家都是轻易离不得的。不说别的,单是一根辫子,自己就摆弄不来。
吃过午饭,堂前辞了主人,阿梅随程家伙计出后门上了船。舱内坐定,她捂住怦怦跳动的心,为自己居然能独自出外闯了一遭,并意外获得一件重要消息感到无比自豪。长篙撑起橹摇水动,程家的乌篷船慢慢出港。就在船弦刚刚偏离岸头的刹那,院门里跑出一个仆人摆手高呼,道是姨太太有事,叫方儿姑娘回转。阿梅诧异,不知出了什么事,却不能违拗,只得离船上岸。踏进院门时她回头望了一眼,看见那条船丢下自己,已摇出几丈远了。
“怎么搞的?说的好好的为什么变卦?”她故作不满,掩饰满心的失望和疑惧。
那个仆人甚是木讷,除了一句“姨太太请姑娘回去”,再无二话。阿梅见问不出什么,感觉事情要坏,但坏到什么程度却想不出来。实际上也不容她多想,二人穿堂跨院,很快来到一间正房后身。推了侧门进去,仆人躬身一礼,阿梅立刻看到一个魁梧的身影。
“出去看着门,不许叫人进来。”程金山面无表情,吩咐了一句。
阿梅被他的语气和脸色吓住,马上想到后院张嫂的劝告。门在身后阖紧,她朝四下里一望,发现整间屋子只剩下自己和盐帮老大两个人,一颗心忽地提到嗓子眼儿。
“不……不是说,姨奶奶找……找我吗?”她倒退两步,竭力放松脸上的神情。
程金山站在当地,两臂环抱胸前,铮亮的目光上上下下扫视着她。阿梅禁不住浑身打个冷战,随即强自镇静,摆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态,脑子里却在飞速转着对策。
对面终于开口:“你过来,见一个人。”
程老大上前两步,伸手扣住她的肩轻轻一提,拔腿就走。阿梅顿觉双脚离地身子悬空,刚要喊,被一只大手堵住了嘴。未等挣扎,她已被提进一条夹道。在一扇镂花木窗下,程金山放下她,示意朝里看。阿梅掉转目光,透过淡绿窗纱看到那端屋子里有两个人。管家程福恭敬地立于桌旁,客位上坐着个穿袍蹬靴的,正在低头品茶。
“那个喝茶的,见过吗?”程金山低声问。
阿梅不明何意,又不能不看,待人从茶碗上抬起脸,立刻觉得有几分眼熟,再细细一看,险些发出惊叫——竟是那个在淮南街头掉了药盒子,追得她满街乱跑的年轻人。
程金山一直死盯着她,看到这样的反应,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夹道。阿梅跟在后面,心里突突乱跳。怎么回事?程家认识那人?这是要把自己交出去吗?
进了屋程金山忽然发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哪儿来的?”
阿梅心里很乱,拿不定主意,低头不语。
“我们家可有规矩,外头新买来的若是查出来历不明,立刻送官媒处置。”
阿梅堆出憨笑:“既是查出来了,怎还说来历不明?”
“嘭”一声,程金山拍桌瞪眼声色俱厉:“还耍嘴!我告诉你,再不说实话,怎么买的你再把你怎么卖出去,信不信?”
阿梅当然信,想想原有破釜沉舟的打算,既是祸已临头也由不得自己退缩,定下心道:“好吧,那我也告诉你,我就是为躲那个人,才到你家来的。”
“为什么要躲他?”
“当家的,这么问不公平。”阿梅摇头,“你什么也不和我说,就来问东问西,凭什么?”
程金山失笑,笑她异想天开,也惊讶她的胆大:“丫头,你顶好搞搞清楚,现在是你一条小命攥我手心里,还敢讨价还价?”
“就是因为拿命来赌,才更该讨个好价钱!”
盐帮老大瞠目,愣半天道:“你到底是谁?从哪儿来的?”
“他是谁?他从哪儿来?”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阿梅一跺脚:“哎呀,真不痛快!你就算告诉了又能怎样?我反正在你手心里,还能跑了不成?咱们一句换一句,谁也别欺负谁。你先说,他是干吗的?”
程金山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儿,不怕他,也不巴结他,世事未懂而又狡黠多变,他有些不知怎么应付。
那边在催:“说啊,他究竟是谁?”
“道上的,一个……买盐的朋友。”
“买盐的?那我就是卖盐的,也算朋友吧?”
“丫头片子,张嘴就胡说!”
“程爷胡说在先,倒怪我?”
“……”程金山语塞,半天含含糊糊地道,“他是……从北边下来的。”
阿梅立刻答:“我从南边上来。他在北边什么地方?”
“北不出关。你呢?”
“南不过江。他干什么的?”
“来头可大,丫头,说出来吓你一跳。”
“哼,怎知本姑娘来头就一定小?程爷听的时候可扶稳了。”
“他吃官家饭。”
“我喝江湖水,呵呵,和程爷一样。”
“别耍刁,说,你到底干什么的?”
“少唬人,你先说他哪个堂口的?”
竟讨不着一点便宜,程金山气咻咻地道:“说出来吓破你的胆,人家是宫里的。”
“宫里?”对方笼起眉头,一副懵懂模样。
“北京紫禁城!没看见下巴光光的,一根胡子没长?”
“啊?他,他是太监?!”阿梅双眼溜圆,抚掌大笑,“怪不得,一笑起来像踩了鸭脖子,原来是个……”
忽然,她的笑容僵住,两个眼睛瞪成黑洞,脸上一片惊恐。
程金山见终于吓到她,得意地哼出一声:“如何?开眼了吧?我索性全告诉你,那‘鸭脖子’要我帮他满城逮一个长得像你这模样的小丫头!”
一语落地,满室寂然。
过了好一会儿,阿梅开口问:“程爷怎么打算?帮,还是不帮?”
“为什么不帮?盐帮自来不和官家做对。”
“既这样我们还说什么?走吧,把我交出去,保你升官发财!”阿梅脸一冷掉头就走。
“等等,你还没说清楚,你究竟是谁?”
阿梅冷笑:“这还不清楚?他是官家人,我是官家的对头。”
“你从哪儿来?”
图穷匕见,阿梅横下心道:“皖北天柱山!前些日子来的那位段爷,是我五叔。”
“段运昌是你五叔?你是潜山的?!那,那方汉洲是你……?”
阿梅抱拳至耳侧:“家父!”她板起面孔,声音不悦,“请程爷说话客气一点。”
程金山倒吸一口气,眯起双眼:“这就是了,我说一个人市上买来的小丫头,哪儿来这么大的胆子?方儿?哈哈,方姑娘,真有你的!”
今早在姨娘房里春风一度,出来后没等风流汗干透即有人报,说门外有生客拜访。江湖上混了大半辈子,程金山知道凭自己现在的身份,敢贸然登门的绝非等闲,当下依礼相见。
果然,客人落座后半句哈哈没有,掏出一块白玉螭纹腰牌撂到桌上,开口就说自己是京师司礼监顾公公门下,来淮南有重要公干,遇到点小麻烦,需要劳烦盐帮援手。程金山自三十六岁接掌两淮盐事,十多年来和官府来往是家常便饭,但与厂卫打交道不多。顾承禄的名字当然听说过,那块出自皇宫大内的腰牌,也确曾在多年以前一个锦衣卫手里见识过。他当即笑容满面,又是招呼换茶上点心,又是吩咐备酒宴,应酬得热热闹闹。待问清原委,得知不过是需要帮着寻找一名走失女口,他放了心,这在盐帮实在是件小小不然的事。哪知等对方详细说了形貌特征年龄穿戴,程金山略一想,心里“咯噔”一下。撇了客人出去一问,才知道姨太太新买的丫头已经上船,即将赶赴淮南。他立即吩咐把人截下,决定当场验证。人带来揪到纱窗下,阿梅的表情说明了一切——还真是从司礼监秉笔的特使手里逃出来的。
他当即决定隐瞒不报。且先不说自己和新姨太都很喜欢这个伶俐丫头,就算是家里最下等的粗使婢女,他也不能干这等龌龊事。给太监找女孩子?形同作孽!传出去盐帮几十年的江湖声誉立刻扫地,况且自己刚得了儿子,即便不顾帮里名声,总还要为孩子积积阴德。
然而千想万想,再想不到会节外生枝,自己原打算套套女孩子的家世来历,问清楚是如何被宫里太监看中的,好切实救她一命。谁知三两句竟掏出一个惊天秘密——此女并非寻常碧玉,而竟来自潜山方氏一族!这下他犯了踌躇,怀疑厂卫公公找人是否真为了寻美,倘或另有原因,自己还要不要趟这道浑水?
“方姑娘,江湖上对你们方家一向敬重有加,我怎么能拿你去换赏银?不要胡思乱想。只是我想知道,那边那一位,为什么死追着你不放?”
阿梅猜到他会这么问,哪里肯说实话?早编好了理由等着,听罢答道:“这有什么好奇怪?他们攻不下潜山,想拿我去当那个什么,噢,人质!”
听着似乎在理,程金山却不以为然。要是堂上贵客已经知道眼前之女的身份,那必定会动用淮南府衙门,甚而是附近驻军的力量全城搜捕,何必上门来求自己?
他不死心,继续拿话试探:“我们第一次见面,姑娘怎么就敢拿命来和程某赌?你当真就不怕我把你送交官府?那可是一笔重赏啊。”
破釜沉舟,即在此刻,阿梅抑制住狂跳的心,尽力把每一个字说得清清楚楚:“怕,去了就没命,谁不怕?不过我送命送在盐帮老大手里,也不算丢人。倒是我爹和六个叔叔,他们一定不肯罢休,潜山和盐帮终有一斗。我想知道到那时,程爷打算怎么和手下人说?你说你用人家女儿的一条小命,换了朝廷的封赏,人家找你报仇来了,是这样吗?”
程金山的脸,“唰”地红到耳根,尴尬至极无言以对。阿梅却笑了,看着他的表情暗自庆幸,自己大概是赌对了。
有人进来引她出去,领至后院深处一座空置的小佛堂。
当晚天黑后,程金山只身前往。到地方惊见守门家丁昏倒在阶下,冲进佛堂一看,哪里还有阿梅的影子?自家从里到外层层守护道道联防,竟然看不住一个毛丫头!盐帮老大既惊且怒,找来贴身护卫一问,说是只有新姨太在黄昏来过一趟,再无人靠近,顿时火冒三丈。
他奔到内室一把薅住三尺青丝,立眉喝问:“今天你去了小佛堂?”
那女人还想抵赖,见他五官挪位形容可怖,吓得说了实话。
“去哪儿干什么?谁叫你去的?”
新姨太青楼出身性本泼辣,况生子未久宠眷正隆,哪儿受过这个?不由怒气横生,推搡尖叫骂程金山人老心不老,把着锅占着碗眼睛还瞄着碟儿,但凡嫩生一点的全要扒拉进嘴。自己好歹跟了他,又养了儿子,怎么会连一个小丫头都不如。
“我叫那小妖精马上滚,趁早滚远一点儿,省得总有人害馋痨似的惦记不够!”
盐帮老大先给骂懵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气得须发皆乍目似铜铃,脸上一片红黑青绿,抬手就扇过去一巴掌。
“你敢轰她走?告诉你,那丫头要是有个三差两错,老子把你个小□□大卸八块,扔淮河里喂王八!”
新姨太捂着紫胀的腮帮子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瞪着那如旋风一般离去的背影,哭咧咧地骂道:“老东西,为个毛雏打我?当老娘好欺负吗?惹急了先让你成王八!”
当夜,盐帮各码头接到命令,即刻撒人到通水至淮南水道陆路,寻找一名十三四岁,江北口音的外乡少女。十万火急,堂主立等回信。
夜深如水,仆人摇醒躺椅里打盹的家主,禀告说前日来过的那位安庆段爷门外请见。
程金山掀了衣服一跃而起,脱口道:“坏了,不是为找人来的吧?”
“程爷真乃神人,这也猜得中?”门帘大挑,段运昌一步迈进来,抱拳施礼,“深夜打扰实属无奈,程爷,这一回你可一定要帮忙,段某的侄女走丢了。”
“扑通”一声,程金山一屁股坐回躺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