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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不管怎样,有一点谢宁心里清楚,方结绿领着几个兄弟从潜山跑到这里,十有八九玩的是瞒天过海金蝉脱壳的把戏。他亲爹再遇到天大的难处,也不会不和自己商量,贸然打发这么几块料出来。
谢宁探出足尖,勾住跪地之人的下巴往起一抬,与那张又黑又脏又丑的脸笔直相对。对方不敢与他对视,很快移开目光。但那一瞥已被谢宁看清,绝不可能是一个流浪奔波在外,饿了多日的乞丐的眼神。他心里越发有了底,笑吟吟盯住那张脸。嗯,别说,改装改得还算地道,刚才如果不是午间光线正足,自己又格外盯得紧,还真有可能被他蒙混过去。这么煞费苦心死装硬扛,究竟是要唱那一出呢?略作盘算,谢宁决定暂不说破,跟着装糊涂。
“岁数不大,倒懂规矩,像是出来混了些日子的。”先灌了一句米汤,他收回自己的脚,“行了,吃饱了带着你的小弟兄赶快滚,别碍了爷的正经事。”说着吩咐拿几钱碎银。
乞丐接过赏钱,“嘣,嘣,嘣!”连磕三个响头,爬起来奔出船舱。
“当家的,你觉得这小子不对劲?”一个手下狐疑地问。
谢宁微笑:“很不对劲。”
“我看也是,贼眉鼠眼的,别有什么来头,再坏了咱们的事,做了算了!”另一人提议。
“做了容易,可是既有来头,总得弄弄清楚,没准儿还能派上用场。”谢宁收敛笑意,正色道,“看住他们,不许出半点差错,我要活口。”
“是,遵命!”
刚打点完,岸上传来消息,淮南知府的蓝色官轿正朝化宁寺方向奔来。
“淮南知府?这狗官来凑什么热闹?”谢宁拧起眉头。
慕容府的独子月前染病暴毙,照例须报官备案。黄老太太到淮南虽是知府衙门办差接待,但坐堂大老爷未必亲临,双方不发生接触,消息未通;而今忽然造访化宁寺,显然是拍黄毅龙马屁来的。这一见面还了得?死而复生的慕容公子立时就会穿帮。
“截住他!”谢宁下令。
“当家的,不能明着挡,只能暗着拦,咱们人手不够啊。”
“够也不能露面。”谢宁一指舱外,“叫那群有来头的去!”
手下恍然大悟:“对啊!这不就用上了吗?”又有些担心,“他们——会干吗?”
“我想没问题,你不会多给银子?死心眼儿!”
“明白!”手下衔命上岸。
谢宁料得不错,一群乞丐听说有人出钱请他们拦截知府大老爷的官轿,装腔作势多磨了两吊银子,欣然答应。十来个乞儿抡着长短不齐的打狗棒,吵吵嚷嚷离开寺庙门前。这边谢宁命人给武定华送信,要里面早作防备。他知道,光天化日阻拦官轿不过权宜之计,此刻除非抄家伙过明路,否则很难把淮南知府挡在庙外。但现在就亮底牌,不仅自己实力不够,也绝非最佳时机。
“老四,我拖一拖工夫,剩下看你的了。”望着岸上的化宁寺,谢宁低语。
消息很快传进寺内,武定华知道来了大麻烦。陈钰、韩昭和女儿武莲青都在堂上,眼前惟有方青萍。思忖片刻,他直言相告。
“啊?那,那不全穿了吗?”青萍大惊。
“应该是。”
“那还等什么?动手吧?干脆,连知府老爷一勺烩了!”
“不行,黄毅龙的船还有几艘未到,这个时候打草惊蛇会前功尽弃,无论如何也要拖到明天。”
眼前就过不了关,如何能到明日?青萍急出一头汗。
武定华看他一眼:“别慌,越慌越乱。你是大哥,你慌了,他们怎么办?”
一句忠告使方青萍镇静下来,心一定脑子立刻好使了:“淮南知府见过本人,瞒是一定瞒不住的,要不咱们来个釜底抽薪?”
“怎么个抽法?”
“让陈钰去跟老太太说,就说不喜欢知府这个人,不愿意见面。老太太很中意他,没准能答应。”
“太牵强,万一弄巧成拙了呢?”
青萍细想,觉得确实不够稳妥,一时没了主意。
武定华却在片语来往间生出一计,重新理过思路和盘托出:“既然瞒不过,索性将错就错。一会儿等人来了直接告诉他,黄氏有意结亲,慕容家也指靠这条路翻身,没法子,临时找个族里的来顶替。大老爷要是肯成全,慕容家感激不尽,日后一定报他的恩。”
青萍眼睛一亮:“对,对!真要是攀上黄督师这棵大树,淮南知府也跟着沾光!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他凭什么非要横插一杠?四叔,我看这法子行!”
“那好,外面归我,慕容太太那儿得有人打招呼,谁去?”
答语肯定:“我,当然是我。”
“那女人不好对付,你打算怎么说?”见青萍皱眉不语,武定华指点道,“其实也不难,你记住,要她明白一个道理,事情到了这一步,大家顶好同进同退,谁也别想半道下船。”
方青萍认真考虑了一会儿,点点头:“放心,四叔,我是大哥,里面一切有我!”
见他如此镇定从容,武定华大感安慰,一掌拍了上去:“好样的,不枉你爹看重你!”
听说父母官要来拜见,慕容太太喜动颜色,满以为可以就此摆脱要挟,再不料自家小厮找个缘由请她离席,转到园子一角,说出一番令她胆战心惊的话。
“太太不想巴结黄家吗?看黄老夫人的态度,只要咱们把这出戏唱下去,慕容氏会有翻身的一天。”
“我儿子已经没了,凭什么翻身?”
“人去灯灭,太太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我们有我们的打算,你有你的贪图,两下里凑一凑,来个一双两好。你儿子没了,还有女儿,照样可以和黄家做亲。”
“你是说瑾儿?哼,想不到你岁数不大,哄人的本事不小,我虽是妇道人家,也不信这些花言巧语。”
“这么说,太太是想一拍两散?”青萍的语气冷下来,眼光濯濯泛起寒气。
慕容太太心里一紧,乍着胆子瞟一眼那张尚显稚嫩的面孔,忍不住低声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何苦非要为难我们孤儿寡妇?”
青萍的脸冷不下去了,转过头不再看她,淡淡地说:“回席吧,耽搁久了失礼。等下见到知府大人,太太不必慌,我保证他一个字不敢乱说。”
黄毅龙的母亲在后园佛堂会见淮南知府,老太太以佛祖在先为由免了对方的拜见礼,客气几句渐显出倦意。这是变相逐客,知府一个混场面的人如何看不出?忙躬身请辞。临出门前,他着意打量了几眼老夫人身旁那位长身玉立的公子,又看了看另一侧的慕容太太,心下诧异一个寡妇人家有这等胆识心机,更难为仓促之间竟能寻出这么精致的一份人才来。
眼见淮南知府迈出门槛,陈钰和韩昭暗中攥得死死的拳头松开了,两人都觉得手心湿漉漉的。门外的武定华和方青萍还不敢懈怠,一直把人送出寺庙。
这里才松一口气,那边船上的谢宁却忽然陷入惊悸之中。手下暗探来报,发现有大股官军向潜山方向进发,已逼近六安。
“确实吗?”谢宁的第一反应是不能置信。
“千真万确!商丘那边已得到证实,半月前左军督府集结兵力五千,调甘宁总兵陆丰为将,趁夜拔营南下,算日子正好该到六安附近。”
“有五千人马?”
“不,从沿途征粮的情形看,至少一个整数。”
“一万?!”谢宁倒抽一口冷气。
潜山为劫黄毅龙的火器,有正面进攻,有外沿打围,兄弟几个齐上阵,连青萍等较大的孩子都派上了用场,可谓倾巢而动志在必得。之所以敢这样做,是因为事先探明朝廷暂无剿山计划。如若不然,谁也不敢冒险唱空城计。如今山上只留有韩大勇率领的不到六千人马,其中新招募的占到三成,而千把精锐全部被方汉洲以操训名义带下山,埋伏在几百公里开外,准备接应淮南。明廷竟在这个时候忽然发兵?而且行动诡秘,一万大军悄悄进发,直到临近六安才露出行踪。谢宁简直呆了,尤为骇然的是,朝廷这个举动至少发于半月前,有准备有预谋,几乎与潜山下山奔赴淮南同步,那么,这就不是巧合!
“难道,这一趟劫船走漏了风声?”
谢宁把此次行动的全盘计划在脑子里飞快转了一遍,确认从起意到谋划到最后定盘,只有七兄弟参与。韩大勇、何成因不直接参加行动,对其中很多细节尚不知情;因下山需要几个孩子配合,方汉洲只把相关情形向塞图透露了一些,对其他眷属则一律瞒得滴水不漏。如此严密的一件事,怎会给朝廷闻到了味儿?到底是哪一个地方出了问题?
谢宁忽然全身打个冷战,莫非——出了内鬼?
他猛地晃一晃头,低喊道:“去给四爷递话,情况有变,叫他们迅速撤离。快!”
“啊?收摊子不干了?”身后的探子以为听错了。
话音未落,一道刀锋飞抵至鄂下,寒光里映出一张比刀锋还冷的脸:“舌头多余吗?要不要我帮你拿掉?”
“是……是!属下错了,属下,遵命!”探子两颊“唰”地失了血色,抖抖地走了。
谢宁收起短刀,转看另一人:“快去,把那个小乞丐头找过来。”
“遵令!”有了前车之鉴,这一个答得极其干脆响亮,飞奔出舱。
到舱门和迎面跑来的一人撞个满怀,那人满头大汗,压着嗓门惊叫:“当家的!不好了!不好了!快看那边!”
他冲到谢宁身边,把人拖到窗前手一指外面。谢宁抬眼顺势望去,立时瞪大了眼,几丈远的岸上,化宁寺东角门方向,绿荫遮盖的黑瓦粉墙上空,赫然冒出滚滚浓烟。
“当家的,姨奶奶又打发人来了,说是有要紧的事。”
赌了一夜的程金山正靠在软塌上养神,挥一挥手:“她能有什么要紧事?别来烦老子!”
门外没声了,估计是守门的听声气不对知难而退,程金山一翻身,打算美美睡上一觉。
忽然,一个清脆娇蛮的声音响起:“什么人啊?自家儿子哭成那样,也不管!请都请不动,这样的爹要他干吗?”
“妈呀,姑奶奶你小点声!叫里面听见……”
程金山睁了眼,腾地坐起来一嗓子霹雷:“谁?谁在那儿胡嚼?进来!”
门口身影一晃,走进一个发挽双髻,粉红衫裤套黑色长背心的女孩儿,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毫无惧色地迎着他的目光,站定后道:“小官哭得厉害,姨奶奶要我来请您进去看看。”
“你是谁?”没一个下人敢这样不招自来,还用这种语气说话,程金山有些犯迷糊。
门外跳进青布裤褂的家仆,慌慌张张地回道:“当家的,这是姨奶奶新买来的丫头,什么都不懂,您老千万别生气。”又掉头低声呵责,“什么‘你’啊‘我’啊的?后院没人教你规矩吗?怎么说话呢?当家的让你进来了吗?”
一顿排揎惹恼了女孩儿,板脸厉声道:“有你什么事?你会说话?我奉姨奶奶命来回话,碍你什么了?我跟当家的说小官的事,你□□来干什么?你的规矩谁教的?”
仆人愣住,程金山也大感意外,捶床而吼:“好厉害的嘴,你有胆子把刚才门外的话再说一遍。”
女孩儿眨眨眼,头一偏:“说就说。儿子哭闹,爹不闻不问,算什么爹?是亲爹吗?”
“我……”程金山怒极,顺手抄起一把中号紫砂泥壶砸了过去。
门口的影子一闪,茶壶撞上门柱,“啪!”地一声碎裂成片,四下飞溅。
仆人失声痛叫,捂住一侧额角。女孩儿抱头旋身,躲过一场紫砂雨。
程金山没想到她这么灵活,站起来两步跃近前,瞪眼问道:“丫头,行啊!练过吧?”
犹豫一刻,女孩儿点头,又摇头。
“哈哈哈!你奶奶好眼力,打哪儿捡来这么个野丫头!”程金山大笑,再问,“叫什么?”
大概是“野丫头”三字不中听,女孩儿气恼地看着他,咬住下唇不吭声。边上的仆人赶忙替她回答,说名叫方儿。
程金山仰头想了一阵,嘴里念念有词:“方儿?还圆儿呢!这名儿不响亮,得闲给你换一个。我说方儿,你个丫头片子敢这么不守规矩,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你不就是两淮盐帮程老大吗?”
“程老大是你叫的?还‘不就是’?我一巴掌拍死你,把你扔淮河里喂鱼吃,信不信?”
“不信!”
程金山惊讶:“不,不信?”
方儿忽然展眉,笑若春花:“姨奶奶说得一点不假,你就会吓唬人。堂堂盐帮程老大,把个小毛丫头扔河里喂鱼,看不笑掉别人的牙!”
程金山许久没被人这么顶撞过,却对着一张如花笑靥发不出脾气,运了半天的气最后一跺脚:“好!先放着这段儿,以后再剥你的皮。说,小官怎么回事?”
方儿似乎并不领情:“我哪儿说错了?凭什么就剥皮?小官从一早哭到现在,吃的奶全吐了,姨奶奶要我告诉你。就这些,去不去,自己看着办。”说完,掉头就往外走。
程金山愣一愣,追出去:“哎,我又没说不去,等等!”
一转眼屋里只剩下那个捂着脑袋的仆人,眼睛瞪得比头上的破口大许多,叹息一声:“真他娘的异数!”
听到身后跟上来的急促脚步声,方儿——阿梅,回头看一眼,暗暗舒了口气:“但愿你儿子的娘说话算话,放我出去。”
她转回身继续疾行,手不由自主贴到了胸口上。隔着衣服,她触到一方软软的东西,心里顿时翻腾起来。如果不是因为它,自己怎会落到这种地方来?离开阜兴舍馆两天一夜了,四叔,哥哥,阿莲,韩昭,还有他,都要急死了吧?家里的娘,知道发生的这一切吗?
阿梅眼眶发烫,忍了又忍,一股咸热的液体还是顺着脸颊流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