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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了这个猜测,青萍、韩昭开陈钰的玩笑,说他应该抓紧时间用功,不然就算勉强过了黄老夫人一关,黄家小姐那里也过不去——能读李商隐诗句的大家闺秀,必是才女无疑,一般的读书郎恐怕难入其眼。
陈钰唯恐阿梅听了这话不受用,丢下手里的诗稿哼道:“什么才女?不过认得几个字念过几首诗,略懂些平仄,眼睛就长到头顶上,有什么了不起?我才不稀罕!”
武莲青逗他:“你不稀罕有人稀罕,梅姐不是才说吗?慕容公子指着这几句诗去讨好黄家呢,你快快背熟了来吧。”
兄弟们奚落可以辩驳,姊妹们的一句半句陈钰不知怎么应对,一时发窘。
“行了,别当自己没事人,”阿梅憋了半天,再也忍不住,“‘哥哥’喜欢念的诗,‘妹妹’是不是也该知道一点儿?慕容小姐也去用用功吧。”
“好厉害的丫头,敢对小姐指手画脚!”方青萍打趣,和武莲青对视而笑。
到晚间歇下来,“小姐”、“丫鬟”同榻而眠。两个女孩子因为第一次离开家,兴奋地睡不着,并头在一起说悄悄话。
“阿莲,你问问四叔,我们要在这里住多久?那个黄老太太什么时候来啊?”
“早问过了,爹不叫多嘴,只说安心等着。我猜啊,怎么也得三五天工夫,五叔还没回来呢。”
“三五天?就闷在这个破院子里?还不人人捂出一身毛来?”
“疯话,猴子才长毛呢!你忘了六叔怎么说的?咱们出来是做正经事,又不是玩儿!”
“唉,原以为好不容易下趟山,能见好多人,看好多新鲜事,结果一圈圈到这里,哪儿都不叫去,憋死了!早知这样还不如让绢绢来呢。”
“她胆子那么小,身子也没你壮,别说碰到事情,路上的辛苦都受不住,哪儿有你行?”
阿梅点头:“还真是。我跟你说,不是吹,青萍剑我正经也会几招的,万一遇到什么麻烦,我保护你,不用怕。”
“又是疯话,轮得到你保护?要我爹和东叔干什么的?再说还有你哥呢!”
“怎么是疯话?我没保护过你吗?那一次在虎崖,是谁把你骗进石头缝里去的?又是谁把你拉上来的?”
“那是玩儿,现在是做事,不一样的。再说那回是二哥干的,你别错记在萍哥头上。”
阿梅抓到话柄,枕上抬头笑道:“看看,就知道你又护着他。实话说给你吧,傻妞!那次根本就是我大哥的主意,是他叫我二哥和谢葳合伙儿骗你下去,他再来做好人。谁承想给我抢了先,替他把好人做了。他那个气啊,完事好几天都不理我。”
武莲青只记得有一次自己掉进石缝,吓得直哭,幸好被阿梅知道了,跑来吊绳子把自己拖了上来,却不道其间还有□□,愣一愣,她说:“你做好人救我,萍哥为什么生气?”
阿梅在黑暗中看着她,忽然狡黠一笑:“你不知道?真不知道?我才不信!”
“我知道什么?他怎么想的我凭什么知道?”阿莲枕上别过脸去。
终于逼得对方发窘,阿梅感到小小的报复快意,以一种洞悉一切的口吻说:“其实啊,你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总拿别人当傻子,哼!”
“疯话!一天到晚全是疯话,不理你了!”
“我说疯话,你急什么?”
武莲青真有些恼了,翻身冲里。阿梅笑着过来掰她,两人挣了一会儿,终是一个力气大一个力气小,转过去的身子硬是被转了回来。
阿梅凑近低语:“莲儿莲儿,你倒是说说看,难道我大哥不好吗?”
“好,萍哥当然好!没人说他不好。”武莲青躲不过了,起身反击,“梅姐,你能不能告诉我,陈家钰哥哥好不好呢?”
问得这么直白,原以为阿梅一定着恼,不料她愣一愣,幽幽开口:“他?当然也好,只是……”
语气一转,半天没有下文,阿莲忍不住催问:“‘只是’什么?”
“算了,女孩儿家说这些,不害臊!”阿梅忽地一把拉过被子,蒙头喝道,“睡觉!”
变脸了!好像还不全是害羞,武莲青十分纳闷。这个姐姐和陈家哥哥从小一起长大,彼此多有眷顾,正可谓书上说的青梅竹马。自己很早就听二伯娘对大伯娘说过,两家要做亲家。既这样,何以还有“只是”?难道说,阿梅还有什么其它想头不成?这说起来,女孩子的心事哪里是那么好琢磨的?像自己,不也是……
武莲青暗中感到心跳脸热,静静躺了一会儿,脑海里陆续浮现出许多亲切的面孔。有娘,有弟弟;有绢绢,陈珏,有谢葳和韩晓。从离开家那天起,这些面孔常常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而此时却融成一张固定的脸:一绺垂发飘在前额,眉峰永远高高扬起,两颗眼珠总在发光,掩在睫毛下转个不停,一会儿神采飞扬,一会儿痴顽诡秘。
“也不知道他……他们怎样了?出来十几天,我都想他们了。”
黑暗中传来阿梅的回应,声音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落寞:“我也是,分开真不好,还是家里热闹。”
潜山,当真很热闹。
武定华的妻子林水芝,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一日午后跑到方家,焦急地告诉塞图,儿子武楠盟不见了。
“一早去振衣堂念书,该吃中饭了我打发亲兵去找,四下里不见。刚才听老六那儿的人说,谢葳也没回家吃饭。嫂子,你们老二呢?中午露面没有?”
“他?从天一亮睁眼飞出去,晚饭能飞回来就不错。”塞图说了一句,掉头喊门外的亲兵,叫去看看方结绿在什么地方,又安慰说,“没事,他们哪一天不满山乱跑?”
“这回怕不是呢。前两天我给楠盟新绣了件斗篷,喜欢得什么似的,一直挂在屋里。刚才去看,没了!翻他的柜子,还少了几件常穿的衣服。该不会野到山下去了吧?”
“下山?不会。”
话音刚落,门外走进周氏,张口就问陈珏来没来。
“看看,我说是不是?准是一起溜了!”武氏娘子慌张起来。
这当儿找方结绿的几个人回来,都说没见人影。
塞图皱眉,想一想道:“请三夫人、六夫人过来。”
不一会儿,韩秀姑和舒雅双双来到。
“你家韩晓呢?”塞图劈头就问。
“谁知道?有他哥在还能回家吃顿饭,他哥一走,天天和结绿几个滚在一起。”
“我家那个也不知野哪儿去了。”舒雅接一句,又说,“这么齐整,别不是商量好的吧?”
塞图吩咐亲兵:“去看看结绿剑在不在。”
这句话吓着了林水芝:“嫂子,你是说……”
其余几人也觉出不对劲,韩秀姑直问:“你是说他们跑了?”
“跑,跑哪儿去?”周氏诧异。
“二嫂,你想想那几个大的去哪儿了。”舒雅提醒她。
“啊?”周氏怔住。
这时方家的亲兵进门,报说结绿剑没找到。
周氏脸色一变,不肯相信:“不,不会吧?是不是你们老二带去找奎叔了,他……”
塞图一摆手打断她,命令亲兵:“看三爷在哪儿,带我去见他。还有,叫奎叔马上来!”
韩大勇在天蛙峰脚下的大校场督操,远远看见塞图和方奎骑马过来,有些意外。迎上去一问,才知是几个男孩子集体失踪。他立即散出十几名亲兵,派到各出山路口查问。一顿饭工夫,十几人飞马赶回,为首的亲兵队长报告,约一个时辰前东后山雷公井和北山老龙潭以西的铜锣冈放行了两拨孩子。
韩大勇一听就急了:“谁叫他们放的?把守关的给我拎来!”
“三爷,不怪人家。”亲兵队长递上两道虎头令牌,“拿着这个呢,大摇大摆出去的。雷公井的头目犯嘀咕,多问了一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还骂人?哪个兔崽子这么大胆?”
亲兵队长瞟一眼塞图,没吱声。
山上明岗暗哨重重,机关险隘遍野,地势不熟到一定程度根本摸不着路,更别说偷令牌闯关,还对守军破口大骂,这一切除了方结绿再不没有第二个人敢做,这一问明显多余。
方奎叹出一口气:“混小子,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这事儿可不能给他爹知道。”
韩大勇嘴动一动想说什么,转看塞图。
青萍陈钰等五个孩子跟随去淮南,结绿没被挑上,极为不满,这是塞图早知道的。如今看来,十有八九是他领着几个小的溜下山一路追过去了。私拿令牌擅自离山,按军规是要军棍重责游营示众的,这么严重的违令行为他居然就做了,谁想得到?现在木已成舟说什么也晚了,最要紧的是必须立刻派人下山追赶,以防捅下更大的漏子。
塞图看着方奎,盘算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先说此事方汉洲不会知道,因为他已离山,短期之内不可能回来。
“帅爷领骑营出去遛马,三五天工夫还不够?”方奎不解。
塞图与韩大勇对视一眼,吐露了实情。方汉洲于前日领精锐下山,遛马不过是个幌子,真实目的是为谢宁、武定华的淮南之行打外围接应。方奎闻言大惊,主帅亲自上阵,八百骑兵远离大营,行事隐秘到连自己都不知情,其间利害可想而知。
“这,这是孤军深入,谁跟在身边?”
韩大勇一脸无奈:“只有几个偏将。没法子,实在没人了。”
方奎轰地出了一身冷汗,细想此言不差。谢武二人奔淮南,是劫船一出戏的主角;再一个唱重头戏的是段运昌,程金山靠他出面搞定。陈江和韩大勇一文一武坐镇看家,何成不知何故被谢宁带走,再往下数还真没人了。可是——不对!还有自己呢?骑营打外围,玩儿的是真刀真枪,自己何以不在考虑之列?
塞图似乎看出他的心思,轻轻一语:“本来是要你跟去的,后来大家合计,都觉得山上走空了不行,总要留几个靠得住的。”
方奎释然,却不能不为方汉洲担心,更觉得几个孩子偷跑的行为可恶,当即请命亲自下山捉他们回来。
塞图苦笑:“也只有你去了,奎叔,路上千万小心。”
“四爷,六爷和五爷回来了。”
武定华放下茶碗,低问:“人在哪里?”
提篮扮成小贩的潜山坐探靠近他的茶桌,暗禀谢宁和段运昌正落脚在一家酒馆,约等见面。武定华仰头喝干余沥,赶回后院找到青萍陈钰密嘱一番,披了件大衣服匆匆走了。
到地方被引上二楼雅座,谢宁和段运昌已等在里面。
“怎么样?和程老大谈得如何?”武定华盯住他们的脸。
谢宁一竖大指,表情甚为轻松愉悦,更兼几分钦佩:“五哥谈买卖真是这个!我开眼了。”
恒茂东家的本事,武定华岂有不知?却依然有些惊讶谢宁的态度,这不是个轻易喜形于色的人,有这等评价,可见和盐帮的会谈一定十分精彩。
“他这个人,眼睛一闭就来花样,估计是把程老大弄晕了。”武定华坐下来。
段运昌靠在椅子里,略显疲惫,听了这话笑道:“人家是盐帮老大,不是盐商,跟他耍花样,我不要命了?”
过程果然精彩,却不曲折。按事先约定,程金山等候在距淮南仅五十里的通水镇。段运昌、谢宁下船时才得知,两淮盐帮的掌门人于前一晚刚刚收了一房小妾,喜筵即摆在通水。
听说新娘子只有十七岁,段运昌随口敷衍了一句:“你们当家的好兴致。”
来接船的是程金山门下掌管本地码头的徒弟,姓郑,师兄弟里排行十二。郑十二早年和段运昌打过交道,彼此印象不错,这时笑吟吟地透露说,师傅年逾半百还娶小,完全是因为那个出身巢湖第一楼——凤栖别院的舞伎一举得男。程家一妻四妾,却只有二姨娘生了一个儿子,已成年,其余养的全是女儿。如今又添男丁,在程金山自然视为莫大的喜事。
“天助我也!这得备贺礼,不能轻了。”段运昌一上车就对谢宁说。
拜见礼本已预备,如今要加送,时间仓促大非易事。任务交给随行的段九儿,要他拿银子立刻进通水镇备办。去了约莫一个时辰,采来绸缎首饰玉器等物,虽贵不珍,段九儿不免沮丧。段运昌安慰说,盐帮老大吃过见过,多贵重的东西不过等闲之物,礼送得再好都不如两下见面谈得好。
从这一刻起,谢宁开始领略恒茂东家不同一般的交际应酬手段。
正堂刚一打照面,段运昌抢行双礼,一拜会,二贺喜,张嘴就说:“程爷龙马精神,令晚生空望项背。”
一句话恭维得程金山开怀大笑,拱手还礼请客人落座。坐稳后宾主热烈寒暄,东拉西扯天南地北,扯了个把时辰主人忽然一语切入正题,直言不讳地问段运昌,这次在淮南的一票买卖预备和哪一家过手。这是不合规矩的问法,段运昌明白他是故意为之,既探自己的底细也探自己的胆量,一旦答对有误不仅有损自家利益,还会招对方耻笑。
他毫不犹豫地道:“程爷赏脸,容晚生在淮南放肆一回,该当报效的全凭您老一句话。如果不是这样,恕晚生多有搅扰。”
这话表面含糊,门槛里的人却全明白。潜山打算借盐帮的地盘动手,需得给一笔过脚银子,数目由盐帮来定,但若是盐帮执意插手,甚而想取而代之,双方则无话可说。程金山手里盘着一对铁核桃,盯着客人看了好一刻,最终破颜而笑,起身推说酒喝猛了,有些上头,要徒弟郑十二代为陪客,拱手离去。段运昌松下一口气,知道顺利过了第一关,接下来该谈细节了。
谢宁以随从身份不得进门,侍立在门外竖耳细听。郑十二提出的条件十分苛刻,竟索要劫得银两的半数作为地盘费,真可谓狮子大开口。不想段运昌面不改色,居然一口允诺。因为答应得太痛快,郑十二反而不敢相信,追问他有什么附带条件没有。
“十二哥,刚才我已经在程爷面前拍胸脯了,一切报效凭他老人家一句话。一言既出,落地无悔,别说一半,你现在就是要我全部奉送,我也绝无二话。没有这点肩胛,敢来打扰程爷?”
郑十二原本预备着他讨价还价的,再不想一记翻天雷打过来。人家话说得明白,我敬你,才叫你开价;你恃强而行,不守规矩,我忍痛割肉也要信守承诺。果真如此,话传到江湖上,盐帮势必落一个以强凌弱的恶名。况对方并非真乏实力,那是和朝廷正规军多次较量过的,名符其实的悍匪。真谈崩了来硬的,盐帮绝非对手。郑十二尴尬地笑笑,心知不易讨得便宜了。他老老实实报出师傅交待的底数,实要三成。
段运昌却主动提出再加一成,郑十二哪里敢要?
“十二哥,你别多想。程爷纳宠得子,双喜临门。我们来得匆忙,薄仪不周,这一成银子权充贺礼,虔祝小公子大吉大利,福慧双修。以后,总少不得还要麻烦程爷的。”
提到师傅,郑十二站了起来,躬身代为敬谢。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送礼人?何况送礼贺的是程金山的命根子?谢宁门外暗赞,这一手以退为进着实漂亮。下面的谈话基本掌控在段运昌手里,取与自如相叙甚欢,只在谈到火器时郑十二提出欲分色一二。这在盐帮实在不能算过分的要求,但方汉洲给的底限是一分不让。谢宁凝神侧耳,非常感兴趣段运昌将如何化解这道至关重要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