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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衣堂早课,先生未到,这原是常有的事。可下面还空着两个座位,缺席了一双最用功的学生,这就显得不寻常了。
“陈钰和韩昭呢?没来?新鲜!”最后晃进屋的方结绿发现竟还有比自己晚的,且是这么两位,甚是纳罕。
方青萍没理他,眼睛一直瞄着窗外廊下顺房坡搭出的一座小房。那里是照应茶水笔墨的地方,一向是武莲青当差,今天却换成了阿梅。
“阿莲哪儿去了?”读书的少两个已经很怪,廊下的变化更反常,青萍蹙起双眉。
“就知道阿莲!”结绿白了哥哥一眼,转身招呼:“陈珏,你家老大呢?”
陈珏从书本上抬起脸,眨眨眼:“不知道,早饭就没见。”
方结绿不甘心,问另一个:“你哥哪儿去了,韩晓?”
韩晓正苦背一段书,生怕过不了关,听见问话头都没抬,一摆手:“没看见!”
亲兄弟说不出去向,这事太奇了。方结绿托起下巴,难得地陷入沉思。
过了好一会儿,背后传来低语:“二哥,我知道他们在哪儿。”
方结绿回头,看到一张眉清目秀,皮肤细得赛过女孩儿家的小脸,正是武莲青的弟弟武楠盟。他把眼一瞪,伸手就搡了一把:“知道不早说?他俩人呢?”
“咣当”一声,武楠盟的身子跌向地面,带翻了屁股底下的坐凳。众人皆惊,离得最近的谢葳赶紧上去把人拉起来,一边帮着掸土一边埋怨方结绿手重。
摔倒的一个裤腿沾上一大片污迹,清秀的小脸立刻变色:“使那么大劲干吗?人家刚换的干净衣裳!”
“谁使劲了?我统共伸了俩指头。”搡人的大呼其冤。
“我娘早起刚给换上的,叫你弄成这样,讨厌!”
方结绿抓住那个窄瘦的小膀子,吼道:“说谁讨厌?自己软得像面条,还有脸怨别人。你姐戳这么一下也倒不了,亏你还是个站着撒尿的。快说!他俩上哪儿去了?”
武楠盟挣几下没挣脱,恼羞成怒:“凭什么告诉你?我就不说!”
“吆嗬,嘴比腰硬气啊!”方结绿伸出另一只手卡住他的脖子,向上一提,“我叫你硬,说不说?”
武楠盟忽悠一下两脚离了地,双手上下乱挠,白皙的面孔登时通红。方青萍从后面一步跨上来,薅住方结绿的小臂反向一拧,迫他丢开手。
结绿急了:“老大,你看清楚了,这是弟弟,不是姐姐!”
“没轻没重,就会欺负小的。”
结绿失笑:“这,这算欺负?那好,我就真欺负一个给你看看!”说着向前一挺身,一拳捣去。
武楠盟刚站稳,不提防肩部中拳,“咕咚”又趴下了。
青萍拦阻不及,有点儿生气:“行,那我也欺负欺负你!”话落起腿,快如闪电。
结绿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忽然下面捱了狠狠一脚,跟着武楠盟“扑通”仰面栽倒。围观的孩子们大笑,拍桌跺脚不亦乐乎。
正乱着,门口惊爆一声:“先生来啦!”
“哗”地一下,所有人四散奔逃,手忙脚乱纷纷归座。等陈江一步踏进来的时候,堂上已各就各位,人人捧经诵读,一片书声朗朗。
武楠盟嘴里念着,渐渐感到身侧寒气逼来,偷瞥过去,撞见跟自己一样念念有词的方结绿缩在立起的书册后面,两眼向自己发出恶狠狠的凶光。
这天比往常提前了半个时辰散学,陈江匆匆离去。
方青萍终于从武楠盟嘴里获知,他姐姐一大早随父亲走了,母亲林水芝也说不出个究竟,后来到振衣堂上课,武楠盟在半路看到本该来授业的二伯陈江领着陈钰、韩昭两人,往总关寨方向去了。
“听说了吧?要有大行动!钰哥哥他们是不是为这个去的?”谢葳骨碌碌转着大眼睛,神情间显得颇诡秘。
近来大人们很忙,似乎在筹划准备着什么,每个孩子都有察觉,只不知详情而已。但若说陈钰韩昭和将至的行动有关,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
“那我姐姐呢?她也和行动有关系?”武楠盟以为谢葳的猜测有些离谱。
陈珏看一眼方青萍,大为不解:“真要有什么萍哥总该知道,瞒谁也不会瞒他啊。”
方结绿被提醒,动了疑心:“对啊,我们不知情就罢了,你不该也被蒙在鼓里。”
青萍听了陈珏的话心里正别扭,见弟弟阴阳怪气的益发烦躁,没好气地说:“我怎么就不能被蒙在鼓里?”
“你是谁?和我们可不一样,爹早拿你当个人使了。不像我,挨尅受训才有份。”
“又来了,你还有完没完?整天把自己弄得受气包似的,装孙子样儿给谁看?”青萍骂了一句,扬长而去。
结绿嘴没跟不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末了跳脚喊道:“我装孙子你也成不了爷,摆什么大哥款儿?”
青萍早已走远,余下的小哥儿几个想笑不敢笑,一个个直憋得假装咳嗽。
没过几日,秘密揭晓。陈钰和武莲青即将下山远赴淮南,假冒一对复姓慕容的官宦人家的少爷小姐。当所有孩子得知这个消息,各个几乎惊掉了下巴。
“他呢?他干吗?”众人转看韩昭,想不出还有什么角色。
陈钰笑得很矜持:“他跟着我。”抬眼问,“是吧?”
韩昭起立,双手自然下垂,微微躬身:“是,大官!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小跟班啊!”方结绿恍然大悟,奇怪他怎么一转眼工夫已带出一脸奴才相。
谢葳笑不可抑:“太好玩儿了,跟唱戏似的!阿莲姐姐呢?少爷有书童,小姐也该有使唤丫头了?”
提到这个陈钰倍感遗憾:“当然有,本来要用阿梅,后来都说不像,又改成了绢绢。可是,好像伯娘不大愿意。”
女孩子里阿梅年龄居长,大姊的身份加上天生的直性子,向来说一不二,举止做派确实不似丫鬟。绢绢温婉知礼,似乎更合适一些。
不过这不是方结绿感兴趣的,他只关心男孩子里还有谁被准许参与行动。这一打听竟发现青萍已在其内。陈钰扮成读书的公子,他没意见;韩昭当书童,他也不争。可哥哥干什么去?既然他能去,自己为什么不能?他觉得这样安排有欠公允,不过这种事找母亲没用,找父亲他又不太敢,这一日便在总关寨外截住了谢宁。
“六叔,你们还缺人手不?带上我吧!”
谢宁并不意外,一笑:“又不是去吃席,都争着跑去干吗?”
“青萍干吗,我就干吗。”
“他是你爹亲点的将,你爹就挑了他一个。”
这是最不能让人服气的,结绿咬住下唇,半天问道:“六叔,这次下山是不是有风险?”
“你六叔就没做过没风险的活儿,想说什么?说吧!”
“既然要冒险,用人的地方肯定多。带上我,保管有用。”
语气十分坚定,惹得谢宁眯起眼打量他,不说话了。
结绿一脸认真:“不骗你,六叔!自从你和四叔把剑带回来,我就在暗地里发誓,一定要好好练功,决不让结绿剑输给青萍剑!不信你试试,看我的剑法有长进没有。”
“我和你四叔帮你找回剑,可不是要你和青萍较劲的。再说这次下山,不同于以往和官军开战,光剑法好不顶用,更要看这里好使不好使。”谢宁敲敲他的脑门,笑着走了。
十日后一切准备就绪。启程的前一晚,参与行动的大人孩子聚齐总关寨。
当一身玉白色长袍,脚蹬双梁粉底薄靴,手执折扇,脑后飘着两根雪青色帽带的陈钰举步迈进门槛时,屋里屋外的人无不眼前一亮,心下大喜。
“老五,我信你的话了。”韩大勇点点头,“这小子还真是块读书的坯子,看着竟有点儿探花郎的味道。”
段运昌有些看呆。陈钰是他从小看大的,以前只知道这孩子读书识礼,文秀内敛,此刻摇身一变成了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他的心里忽然百感交集,无以言表。
“钰官,走路时扇子不要动,显得不斯文。”谢宁一边观察一边小声叮咛。
陈钰身后是着青衣小帽的“贴身跟班”,进门后规规矩矩侍立一旁。
陈江指点:“这几步走得很合板眼。小昭你记住,低眉顺眼没错,但须腰板挺直,只等跟主人回话时才塌下去那么一点点。对,对,就是这样。”
“不错,很有模样了。”方汉洲对短短几日的训练结果甚为满意。
几个孩子破天荒第一次被允许进入总关寨的议事厅天柱阁,看哪儿都新鲜,眼睛立刻不够用了,包括两个女孩儿——武莲青和阿梅。因为塞图的反对,方汉洲最终弃用绢绢,依旧把婢女的角色交给了长女。用谢宁的话说,穿房越户往来奔走,“丫鬟”比“小姐”的担子不轻,非但要口齿伶俐反应机敏,更需胆大心细。阿梅除了最后一条,其余都很合辙。好在武莲青是个极细致的,多少可以弥补这层缺憾。思来想去,这对姊妹档终被认可。
最后一遍“走场”结束,屋里的人分作两起,听方汉洲和谢宁交待第二天的行程路线。
所有孩子都归谢宁掌管调配,他刚交待完立时问声迭起。
“六叔,一路都坐船吗?有没有骑马的时候?”
“到淮南当天就去慕容家见那个黄老太太吗?”
“姓黄的都督在不在?总兵的卫队叫镇标军,都督的卫队叫什么?什么样儿?”
“六叔,我们要不要带短刀?万一露馅儿了怎么办?”
谢宁不急不躁,逐一回答。
“从明天起你们就是慕容公子和慕容小姐,除了坐船只能坐车,骑在马上成何体统?”
“我们不到慕容家,什么时候见黄家人要到淮南才知道。”
“黄毅龙多半会跟来,不过他解职还乡,身边只有家丁家将,不再配卫队了。”
停一停,谢宁看向最后发问的人,轻声提醒:“阿梅,怎么又忘了?小姐面前不能高声说话,丫头的声音盖过主子,犯规矩。”
阿梅脸颊泛红,都囔道:“六叔,她嗓门细得来,要我比她还低,那不成蚊子哼哼了?”
“大意不得!这一趟不是去玩儿,是做正经事。不管是谁一旦疏忽,哪怕是很小的一个闪失,都有可能坏事。”谢宁笑容渐失,眉宇间透出一抹严峻,郑重叮嘱,“记住,以你们的身份,身上不能带家伙,大的小的都不能。真要是玩露了馅,带什么也没用!”
谁见过六叔这种神情?谁听过六叔这种声气?几个孩子心头一凛,阿梅再不敢撒娇了。
当晚各自散去,谢宁回家看到塞图在座,丝毫不觉意外。方家一子一女跟随下山,做母亲的免不了会有一番托付。舒雅因为明日事情重大,担心谢葳不安心睡觉,偷听去一言半语,再不知轻重四处去说,于是亲自守在儿子榻前。直至塞图离去,她才回到前堂。
“嫂子不放心青萍和阿梅吧?”
“不全是。”
丈夫的回答令舒雅不满:“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打什么哑谜?”
“唉,嫂子这个人,心里装的都是别人。”谢宁止不住感叹,“当初四哥多亏她,一家才得团聚,老五也是听了她的劝才有今天。这现在,又为老七操心个没完了。”
“老七?他明天不是不跟你们走吗?有什么好操心?”
谢宁笑而不语,起身往外走。舒雅追问去哪儿,他头也不回地说,找大哥还有事商量。
次日晨,奔赴淮南的一行人马趁着茫茫雾霭启程下山。队伍里比预计多出了两个人,一个是方青萍,经方汉洲提议带去以备不时之需;另一个出乎很多人意料,是七爷何成。
“他也跟着去?老六疯了,给自己找这累?”韩大勇很是不解。
九月初六,谢宁、武定华带人赶到淮南。死了儿子的慕容家已被谢宁手下监控,完全割断了与外间的联系。武定华照定议领着几个孩子投宿阜兴舍馆,等候黄家老夫人驾临。谢宁护送段运昌重新搭船西渡,去拜会盐帮老大程金山。
临分手,武定华说:“镇上有咱们的埋伏,我这儿暂时用不着太多人手,哼哈二将你带一个走。”
谢宁想想,反问:“孩子们和谁熟?”
“东华。”
“好,西华给我。”
武定华又道:“老七你是留下还是带去?”
“留下,程金山那儿不用他。”
路上已得知带何成出来的用意,武定华不再多说,二人分手,约好三日后再见。
淮南是个大府,南到六安北通宿州,西抵阜阳东连滁州,虽无名都胜地的人烟阜盛,却以每日川流不息的商客往来而不失喧闹。眼下时值秋风送爽,天气凉暖适宜,镇东通往淮水干道的码头,商贾上船行旅下埠,形形□□络绎不绝,日日人头攒动,嘈杂熙攘。几个孩子连年生活在山野间,乍一来到繁华市井难免心痒难耐,十分向往街面上的热闹。
武定华提出警告:“哪儿也不许去,都给我老老实实呆着。”
说呆着倒也不难,毕竟除了阿梅都是呆得住的。
第二天,谢宁派往慕容家的人送来一个蓝布包袱。武定华打开一看是几本诗册。
“哪儿来的?”他问。
来人道:“从慕容公子床头捡的。听他家下人说,他家小官人病倒后一直读这些诗。”
武定华把人打发走,叫出陈钰递过包袱:“好好背熟,有用。”
陈钰接过来伏案细读,不一会儿找到武定华:“四叔,里面大多是李义山的诗,我爹教得不多。能不能弄本释义解读来?对照着看好一些。”
“李义山?”武定华略一沉吟,脱口道,“‘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是他吗?”
陈江不可能教潜山诸子这样的诗句,但陈钰向来爱诗,稍辨风骨便感觉四叔应该念的没错,不禁大为惊讶:“您也爱读李义山?”
“我上哪儿读去?不过听来一句半句。”武定华摆手。
隔墙有耳,有人推门而入,接言:“‘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四叔,这句您也听过吗?我喜欢!”
进来的是韩昭,武定华乐了:“你才多大,喜欢这个?给你爹知道一定说,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一点正经东西不教我儿子!”
玩笑闹过,遣人出去寻书。到午后送回几大本,都是说解李商隐诗作的专著。韩昭随手翻开一册,入眼即是武定华吟诵的那一联,细细品读掩卷而思,觉得竟比自己喜欢的那两句还要情深意远,同时也生出一个疑问。
“慕容公子,小小年纪怎么喜欢这样的诗句?”
阿梅刚好提了茶壶进来,听到这话“扑哧”笑道:“就跟你多大似的!”
陈钰却以为“书童”质疑得颇有道理,苦苦想了半天不得要领。
阿梅为他斟了茶,随口道:“这有什么奇怪?他不是马上要见黄老太太吗?肯定是老太太喜欢这个李什么山的句子,他这才临时抱佛脚,背几首拿去献好儿。”
陈钰眼睛一亮,由衷赞和:“有道理,还是你转得快!”
阿梅抿嘴一笑,甚为得意。却不想在钰哥哥看来很在理的一个解释,拿到亲哥哥面前竟被否了。
青萍翻着诗稿,半天说了一句:“我看,不是黄老太太喜欢,只怕另有其人。”
“谁?”阿梅、韩昭争问。
方青萍放下诗稿,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武莲青:“他们见面,不为相亲吗?”
武莲青眉头一扬,顿悟:“啊,萍哥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