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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谢宁的手下从京师传来密信,证实了庆远老板万通声所言,黄毅龙果然延迟了回乡行期,原因不详,延至何时也无人知晓。
“不行,我得过去看看。”谢宁决定亲自北上,一探究竟。
想不到这一探就探了大半年,待春暖花开,盛夏炎炎,直至桂花飘香秋风再起的时节,才有确切消息从北传来,中军督抚的黄大都督当真要解甲归田了。
消息送上山,七兄弟照例聚议总关寨。
刚坐稳韩大勇便道:“搞什么鬼名堂,说走不走,一拖拖到了这时候?”
问得恰中要害,陈江含笑点头:“老三越来越厉害,学会‘言不轻发’了。”
“你总夸我儿子悟性好,书读得透,我这当爹的也得跟着长进不是?”
方汉洲很喜欢韩昭,说:“那孩子性子稳,心思灵,年纪不大行事有板有眼,将来一定能做大事。”
韩大勇呵呵一乐:“咱们这种人家有什么大事好做?只要比他爹活得爽快就好!”
“话不能这么说,要我看一个他,一个陈钰,这两个真要有下场的机会,别说秀才举人,状元榜眼也说不定呢。”段运昌兴致勃勃地搭话。
谢宁大半年一直飘在外面,加上此次送信一共只回来了两次,上一次在初春时分,为的是山上办喜事,赶回来喝喜酒。此刻见段运昌神采奕奕气色甚佳,心知这新郎官半年多的日子过得不错,笑着打趣道:“怪不得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五哥看着和年前大不一样啊。”
“当然不一样,”陈江说,“他的喜事才多呢,这估摸着又该请咱们喝酒了。”
谢宁惊讶:“怎么,刚刚娶了五嫂,不会这么快又要娶吧?”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段运昌抗议。
武定华在一旁轻语:“曾经沧海难为水,他是不会再有什么花样了。”
“那喝的什么酒?”
韩大勇大声道:“怪老二说得不清楚,不止是喝酒,还要吃红蛋,懂了吧?”
原来是子星降临,谢宁格外开心:“真的?那可是大喜事,要讨你一杯酒喝,五哥!”
方汉洲插问:“老六,你刚才说黄毅龙打算什么时候出京?”
“下个月初,算日子应该在月末到淮南。”
方汉洲沉吟片刻,明显在盘算,最后抬头一笑:“这样好,忙活到下个月底完事,十月份上老五家喝满月酒,天气不冷不热,刚好!”
话题一转转到正事,兄弟几个不再玩笑,都将目光集中过来。打劫归隐的中督府佥事原是早定好盘子的,因临事起变拖延至今,现在一切重新启动,不过再把方案通盘梳理一遍,商量修改若干细节,不上一顿饭的工夫就谈得差不多了。
方汉洲最后叮嘱:“既然定在淮南地面上动手,该打招呼的要提前登门,这还是老六的活儿。至于那两家,需要特别关照,”他转向段运昌,歉意地一笑,“这个非你莫属,只好偏劳了。家里一切有你嫂子,你只管放心去。”
段运昌当然听得明白,一诺无辞:“我知道,程金山和万通声那儿自然归我招呼。庆远是早谈好的,再派人递个信儿就行了。程老大那里我必须亲自去,过他的堂口不许他们插手,照例是要给过脚银子的,这也是多年的老规矩。”
陈江有一分担心:“近来朝廷稽查风声很紧,盐帮的生意一直不太好做,这一回他不会和咱们狮子大开口吧?”
段运昌托起绿泥捧壶啜了一口,微微皱眉:“我想,还不至于。”
“别怕,老五!”韩大勇大手一挥,“叫老四带哼哈二将跟着,你放胆去谈,他要是讲理还罢,要是不识趣,就用不着和他客气。”
陈江不同意:“话不是这么讲,这班江湖神道能相安无事最好,等到咱们和朝廷动了手,顶不济也得叫他们作壁上观才行。”
谢宁说:“盐帮近两年日子的确不好过,实在谈不拢宁肯多给几两银子,也别叫他们坏了大事。”
“多给几两呢?”段运昌要底数。
方汉洲略想了想,答道:“这个无所谓,多点儿少点儿你看着办。可有一样,火器上他趁早别打主意。”
“明白了。”段运昌心领神会。
武定华开口提醒:“程老大这回也许和我们一样,兴趣不在银子上,老五你要有个准备。”
“放心,我会让他有兴趣的。”
回答的语气认真笃定,神情却是轻松无比,令在场许多人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多年未现的恒茂少当家洞悉乾坤一切尽在掌握的自负与坦然。
当晚,塞图得知段运昌不日将下山,奔赴淮南一带,问了一声:“老五要去多久?”
“如果顺利,二十几天吧。”
塞图一听就急了:“那怎么成?不行,这绝对不行!”
妻子从不过问营里的事,更别说干涉,这么强硬的态度和口气实在少见,方汉洲愣住。
“红儿下个月就生了,她那样的身子养头胎,老五怎么能走?”
“这不好办,淮南那边非他去不可。再说山上有这么多人呢,还伺候不了生个孩子?”
“不是这话,”塞图放下手里活计,站起来,“红儿身子弱,又是头一回,现在看着好好的,等生的时候谁知道会怎样?万一大人孩子有个什么,当爹的不在身边,别人谁敢胡乱做主拿主意?有再多的人也没用。”
方汉洲知道段家将要添丁进口,只是没想这么多,他以为妻子和周氏等都是养过孩子的过来人,伺候个产妇应该不在话下,现在一听似乎很麻烦。不过等黄毅龙等了这么久,潜山太需要这批火器了,绝不可能放过这次机会。他告诉塞图,找个好一点儿的稳婆,多预备得用的人手,需要添置什么器物尽早准备,把一切该做的都做好就是。
塞图见和他说不通,心里很急,又问:“什么了不得的事非老五不可?”
这是方汉洲不肯多谈的,只随口道:“谈买卖,谁能替得了他?自然非他不可。”
“一定要在下个月吗?换个时间行不行?”
“不行。”
“唉,你明知道他家里有这么大的事,还非要叫他赶在这时候出去做买卖。”
妻子的埋怨令方汉洲觉得好笑:“谁家女人不生孩子?这算的什么大事?人家老五也没说什么嘛。”
“你做大哥的发话他能说什么?可红儿和别人不一样,他们和别的夫妻不一样。两个人走到今天这一步多不容易,再禁不得一点事了。你啊,真是粗心,也太不为他们着想了。”
妻子平时温驯,只发急的时候说话才这么直,方汉洲熟悉她的性情,也知道她是真地为段运昌夫妇担心,少不得耐心安慰:“生孩子靠的是稳婆和女人自己,男人本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好好准备,不会有事的。”
塞图抬起脸,眼中浮起一层薄薄的伤感,半天摇了摇头:“官人,你不明白,天下没有哪一个女人,会不希望自己过那道关的时候,自家男人守在门外。”
方汉洲心里一动,想起两个儿子降生的那一日,自己从江南访亲回来,一进门就发现满地鲜血淋漓,踏进院子才被告知,怀孕八个月的妻子受了撞击和惊吓,提前动了胎气,正独自挣扎在鬼门关前。等到生女儿阿梅的时候,自己随军参战又不在她的身边。夫妻相守十多年,经风历雨,原来一直以为她是个不同于中原大多养在深闺的弱柳一般的女人,现在才知道,她不过是把一切软弱都藏在了心底。
方汉洲伸出手,扶上那个浑圆柔软的肩头,慢慢将她揽进怀里。
第二天,方汉洲找到段运昌,直截了当问他是否真能放下家中待产的妻子,远赴淮南。
“怎么了,大哥?”段运昌有些意外,也不解。
“你嫂子还是觉得,应该留你在家才稳妥。因为你家里……”
段运昌明白了他的意思,实话实说:“其实,我也很想留下来守着她,毕竟她没嫂子那么刚强。可是,黄毅龙不干,人家才不管咱们生不生孩子的事。和朝廷打了这几年仗,我们吃亏就吃在火器上,要是放过这次机会,下一战来的时候,又会有多少弟兄丧命,大哥,你想过吗?我可是一想起来就打冷战。”
“好吧,我叫老四、老六帮你打前站,你速去速回,争取在孩子落地前赶回来。”方汉洲咬牙下了决心。
一件左右为难的事终至落定,却未等人上路便有了新的变化。先一步到淮南的武定华和谢宁很快双双返回,同时带回山一个出乎所有人意外的消息。
“老五,踏踏实实等孩子落生吧,这回不用忙了。”武定华顾不上喝茶,先扔出一句话。
谢宁道出详情:“真是好事多磨。黄毅龙看来不会来这边了,咱们原先算计的全白瞎了。”
“怎么回事?”好几个人同声问。
原来打探到黄家老太太为会亲预备绕道淮南,潜山便想在那一带沿岸动手,劫下黄毅龙暗中托运火器的两艘货船。而今谢宁和武定华在赶去的半路上得到禀报,黄老太太要去的那家的长子暴病身亡,黄毅龙很可能取消淮南之行,直接走滁州过江。而滁州是中督府的重要辖区,沿途有重兵把守,以潜山目前的实力对抗夺船很难成功。
“死了人了?那还会的屁亲!”韩大勇眼睛瞪起老大。
段运昌想想不对:“出了丧事更该过去,怎么反倒躲了?这也不是亲戚间的道理啊。”
谢宁为他解释:“你不知道,黄家说是会亲,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亲戚,是黄老太太看上了人家的孩子,要去相亲,相的就是他家的长公子,如今人没了,还相谁去?”
“是这样?这也死得太不是时候了!”段运昌大为失望。
何成一般情况下插不上嘴,此刻看大家都不说话了,蹦出一句:“死就死了呗,横竖他们要过江,咱们换个地方下手就是。”
韩大勇马上反驳:“说得轻巧,离开淮南全是中督府的兵,你怎么下手?”
“三哥,别老是长人家志气,灭自家威风。”何成适时转了一句文,哂笑道,“荣季鹏怎么样?不是照样叫咱们揍回去了?我就不信,中督府还有比他更强的总兵。大哥把精兵都带过去,别说抢几只船,全灭了他们你信不信?”
“都带过去?那山上怎么办?唱‘空城计’?就算你有这份谋略,也得先学会弹琴吧?”
话虽尖刻,道理没错,何成受了奚落却无言以对。
“真是太不巧了。”陈江理清头绪,一时也无计可施,叹口气。
方汉州左想右想不甘心,问:“那个孩子真的没救了?黄家得到信了吗?”
“人是死定了,那家正忙着治丧出殡,大概这几天还不顾上送信的事。”
谢宁的话刚一落地,武定华轻吐一语:“既然没送信出去,我们就有戏可唱。”
向来议事他话都不多,但每发必中,名符其实的言不轻发。这一开口,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同时无不为他的话一凛。
陈江追问:“何谓‘有戏可唱’?”
武定华照旧是不紧不慢的样子,端起茶碗先喝了一口,才继续说:“黄家还不知道这边要看的人没了,那么,”他转向谢宁,“我记得你好像说过,黄老太太还是在几年前见过这位少公子,是吗?”
谢宁沉默,盯着他的脸半天,忽然睁大眼睛:“四哥,你的意思是……”
“不错,我想咱们可以唱一出——假凤求凰!”
“假凤?”
“你是说找人冒充?!”
大家登时都来了精神,但再一想,又很快重落沮丧。
“这可太异想天开了,老四!”
“一时半会上哪儿找一个假冒的来?大变活人也来不及啊。”
“就算来得及,就算黄老太太老眼昏花,认不出长大了的公子,可他们家那么多人呢,总认得出一个半个吧?你还能把一家子都假冒了去?”
谢宁却忽然发现,这个提议并不像众人说得那么一无可取。首先,据了解,那户人家门衰祚薄,除一子一女和一位寡母在堂,当家人早已故世多年,靠了黄老太太娘家远亲的关系,多年前蒙黄家照应守着几亩薄田和一所老宅度日,孤儿寡母不仅和黄家久隔音信,与当地人亦几无来往。如果抢先封锁消息,再多派人监控邻舍,蒙蔽黄家的戏大可一唱。其次,相亲一事黄毅龙似乎并无兴趣,只是不肯拂了母意才答应绕道,若大胆接近黄老太太,出其不意俘其为人质,那么作为要挟条件一定非常有效。
不错,只要能将黄母诓到淮南,夺械一幕大戏才能唱得下去。可是,假凤何来?
武定华似乎已经成竹在胸,面对疑问微微一笑:“你先告诉我,那位公子习文习武?”
谢宁不假思索,答道:“人家是没落的仕宦之家,当然以读书为主,而且据说这位少官人书读得相当不错,人也生得很是清秀,要不怎会叫黄老太太惦记了这么久?”
“他有多大?”
“十五六岁。”
武定华转目陈江,笑意吟吟再无一语。
方汉洲腾地站起身:“你想叫陈钰去冒充?”
武定华双手一摊:“书读得好,人生得清秀,这难道不是在说咱们钰官?”
众人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可,可他还有一个妹妹呢。”陈江也坐不住了。
谢宁完全解悟了武定华的全盘用意,替他回答:“山上不缺女孩子。”
这下连韩大勇都明白了,脱口而出:“不错,阿梅、阿莲,还有绢绢,他家小姐什么样儿?要什么样咱们有什么样的!”
段运昌说了一句:“这倒是个主意,可就是,就是太冒险了吧?”
“你们简直疯了,哪儿有拿自家孩子去比划的?万一失手怎么办?怎么跟几个嫂子交待?”何成大声反对。
武定华坚持己见:“这出戏唱的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只要事先筹划周密,没的失手。”他低头略想,又补了一句,“阿莲和钰官看起来更像兄妹,可以让她来配戏。”
屋里乱了,七个人分成好几拨,有支持这个大胆想法的,有认为荒唐坚决不赞成的,还有一个沉默不表态的。争到最后大家都看这个不说话的人,因为只有他可以一言敲定。
方汉洲转着手里的茶碗,承受着六双眼睛的注视,好久,终于抬起头。
“说起来,是有些冒险。可为了今后不再被动挨打,冒这个险,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