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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掌灯时分,方青萍回来,见弟弟居然下了地正在屋里来回溜达,大喜过望。兄弟二人一商量,决定照常去母亲的上房吃晚饭。两人若无其事出了门,沿回廊奔前院。刚踏上木板楼梯,走在前面的青萍忽然收了步子,冲身后摆摆手,示意轻声。
两兄弟听到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我说怎么一下午两个都没露面,连阿梅都变得伸头缩脑的,原来又有了故事!”
“东窗事发”了?青萍回头,结绿冲他一吐舌头,跟着两人又听到一句:“你儿子哪一天不闹故事?”
母亲的声音倒还平静:“这哥儿俩的性子真不一样。老二自小毛躁,受点教训也应该,老大一向明理,今天挨这一鞭可是有点儿冤。”
听到母亲这么明显地卫护自己,青萍不禁再次回头看一眼弟弟。结绿脸上没什么特殊表情,只专注地听着。
里边沉寂了好一会儿,响起父亲的答语:“青萍剑柔韧机变,可惜刚性不足;结绿剑有气势,却不够稳健。”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我记得这是夫子圣训,对吧?”
“夫人的汉学越发进益了!”
兄弟二人第一次听父亲这样直白地夸赞母亲,不禁偷笑。
里面又说:“两把剑,各有短长,都是好剑。就算我求全心切吧。”
窗外两个少年默然伫立,方结绿心里尤其乱乱的。
从记事起他就知道,自己虽和哥哥外表生成一个模子,其实内里差得很远。青萍聪明懂事,学什么会什么,是长辈心中的骄子,弟妹眼里的表率;自己就不灵,还爱闯祸,挨训是家常便饭。每每承受雷霆教诲时虽不得不承认理亏,却多少怨父母偏心。今早的训诫言犹在耳,现在又意外听到这样一番评述,始知在严父心中兄弟二人本无高下。然翻心细想,哥哥身上确有许多长处自己没有,读书不用说了,剑法也练得精;自己惹火上身,多半把他燎上,却很少听到抱怨。到那一年官军大战,自己被俘,让荣季鹏吊上几丈高的旗杆,青萍带伤请战未果,急得大吼捶地,两个拳头砸得鲜血淋漓。七叔何成讲述这一段时,听得他鼻子发酸眼发热。他忽然觉得,有点儿对不住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同胞手足。
“我不是故意的,你,别记恨。”抓住哥哥挨了一鞭的手臂,结绿小声恳求。
方青萍愣住,半天才明白怎么回事,展眉一笑,揽过他的肩压低声音说:“想要我不记仇?行,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结绿心想,别说一件,十件八件都不在话下。
青萍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坏笑:“陪我一件衣服!”
多年以后,每当方结绿回忆起两兄弟的少年岁月,不知道为什么,总会想起这句话。
正月十六,由武定华亲自陪同,段运昌下山会一位老朋友。
约定的见面地点是一个小镇码头,距安庆仅十余里。年刚过完,码头上下还相当冷清,更鲜有货船停靠过夜,几条精致画舫散落在冷风习习的水面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做哪路生意的。一切出头露面打交道的事都归武定华,经段运昌暗中指点,先挑定一只花船,付了包银上去里里外外检视一番,这才招呼段运昌摸黑上船。
船娘花信年华,眉隐春山眸凝秋水,一个眼风扫过来,立刻发现门边上的“仆从”竟生得超凡俊逸,止不住芳心乱跳,但她毕竟在风尘中打了几年滚,不比流莺野娼,终是克制了心底绮念,照规矩把第一个笑容送给了后踱进门的“老爷”。
“这位官人看着眼生,想必是头一回来,不知——该怎么称呼?”
灯下望美大多远胜白日,加以不卑不亢落落大方,段运昌顿生好感。
“敝姓白,行五。”他用了母姓,排行照实而陈。
“原来是白大官人!白五爷上坐,请用茶。”
就此开始殷勤招呼,尽心款待。
段运昌原是此行阔客,曾日日章台夜夜笙歌,逢场作戏惯了的。自上了潜山远离风月,猛不丁重踏旧地,不免恍然若梦。只是而今境遇大非昔比,纵千种风情也难撼其心了。今晚挑这种地方约会,为的是水上清静,也合江淮买卖人家通习,最是安全稳妥。既然来了,无论是何心境,应酬总还是要应酬的。他拉对方坐到身边,柔荑在握,款款叙谈,耳朵却始终竖着,关注舱外动静。
“五爷请的何方神圣?还不到,恁大的架子。”船娘知他约了人,不好直问,有意发嗔。
段运昌左顾言他:“急什么?陪我多坐一坐不好吗?”
其实,他心里更急。时辰已过,客人迟迟未到,不知是什么缘故。正暗自焦躁,门外传来招呼声,扮成家人的武定华进来,报说万掌柜已经上船。段运昌连声叫请,推开船娘起身相迎。一个身形结实,披青缎大氅的汉子一步踏进船舱,灯烛映照下,段运昌一眼认出,来人正是庆远镖行当家人——万通声。
“还真是你,我的老天!”万通声也看清了主人的脸,惊喜万分。
前去安庆邀约的是武东华,为防不测也怕给庆远惹麻烦,没敢直用段运昌的名帖,只说一位故友请万记东家小酌,有要事当面请教。担心对方不肯来,谢宁出主意让段运昌亲笔写了一张字条,交由武东华转递。果然,万通声一见那笔熟悉的行楷,将信将疑当即应约。
想起过去在安庆一起度过的日子,段运昌也有些激动:“万兄,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船娘照应了茶水点心,下去预备酒菜。段运昌趁机直言来意,问万记是不是新接了京师一位大佬的押船生意。万通声略感意外,却没否认。
“三月初起运,该在二月底接船,老兄,这一票还能不能打回?”
“怎么?你叫我回掉不做?”万通声有些惊讶。
“我知道黄督师出手一定大方,只是这笔银子,庆远不挣也罢。”
“为什么?”
段运昌端茶,笑而不语。
万通声混场面的人,察言观色是看家本领,略一思索当下了然:“敢是老弟有了什么想头?”
“如果我说是呢?”
万通声嗽嗽嗓子笑道:“这些年,有人说你出洋去了,也有人说,你一直没离开两淮。现在我明白了,老弟,你真敢干!”
段运昌当然懂他的意思,却不肯多谈——通匪是砍头重罪,他不愿牵累对方,但该说的必须当面说清楚:“这次约老兄出来,一则为叙旧,二一个特为拜托这件事,庆远如肯放手,一切损失愚弟来包赔。恒茂虽然没了,安庆我也暂时回不去,但是对万兄,段某还是当从前的朋友看待,相信我们将来一定还有彼此照应的地方。”
“言重,老弟既然开口,一切好说。不过庆远还有没有这票生意,现在还说不定。”
“哦?”段运昌诧异,“这怎么讲?”
“今晚来迟一步,劳大驾久等,是因为出门时接到北边一封信——人家延期了。”
“延期?”段运昌很意外。
当然接下来最想问延到什么时候,但他心里一转,硬是把话顶在舌尖上没出口。
万通声觉得恒茂家主不强人所难,依旧是昔日风采,自己也该坦诚相待:“改在什么日子人家现在不会说,只要还用庆远,临行前就一定会送消息来。到时候……”
段运昌举手打断:“不,通声兄,我倒是希望此行一改,遥遥无期。”
延至无期便等于打消了这件事,而无论雇主改换其他镖行还是变更了计划,都会使庆远置身事外。既是潜山对这票货动了念头,那就绝非一般毛贼打劫,为一笔押脚银子和他们作对,实在犯不上,何况人家打招呼在先?
“唉,誉兴,这么多年你没变,还是这个!”万通声竖起大指,也终于甘心退避,“好吧,管他们改到什么时候,庆远不接这个活就是了。”
目的达成,段运昌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不过还有一点好奇,趁着彼此投机直问出来:“北边招牌硬的镖局子有的是,黄大督师何必舍近求远?”
“起初我也纳闷,据说人家本来定的是走蚌埠、滁州一线过江,后来黄家老太太非要绕道淮南会一房亲戚,这才派人找到安庆我们柜上。”
淮南是庆远的地盘,照此说万记受雇只是押一段而非押全程,即使推掉不做亦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段运昌安心了。少时酒菜上桌,谈话变得格外轻松起来,一扯扯到安庆季氏。万通声说季老爷子已于前年下世,现在福茗堂是季家老大季华珉独揽天下。
“老二季禹文一点都不管事吗?”段运昌知道季平还有个弟弟。
“如今可不敢这么叫,得尊称人家一声‘季大人’了。”
“做官了?对,季老二读书赴举,和他哥走的不是一条路。”段运昌眉头微蹙。
季家世代经营茶行,原是与恒茂齐名的安庆大贾,在段运昌和顾承禄争锋的最后关头,季平倒向权宦,逼使段记孤掌难鸣终至毁家蒙难,而季平得到的最大酬劳便是弟弟季宁省试殿试连捷,从此跃身龙门。万通声,后悔起了这个话题。
酒至半酣,谈兴略尽,段运昌不肯再耽搁,起身告辞。二人码头分手,各奔东西。离开小镇没走出多远,潜山有人截在半路,传方汉洲的话要段运昌完了事直接赶赴芜湖。
他吓了一跳:“去芜湖?洪伯怎么了?”
段府老管家段洪不习惯山野生活,几年前被送往芜湖段家内亲一所鲜为人知的旧宅。一听来信要自己急着赶去那里,段运昌大感不妙。马不停蹄连夜飞奔,第二日午前终于赶到。他的预感没错,老管家已届弥留,拉着他的手老泪纵横,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段运昌到外间要郎中的方子看,守护的伙计吭哧半天,说没有方子。
“怎么会没有?”段运昌一听就急了。
“东家,”伙计照以往的习惯称呼,苦着脸说,“洪伯自己吩咐的,从年前入冬一躺下,就不许请郎中。我们偷偷找了人来诊脉,开了方子抓了药,他就是一口不吃。”
有病不吃药等于寻死,段运昌自觉照顾他还算尽心,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逼问了半天,伙计才道出原委:“他老人家总是说,对不起恒茂,对不住段家。现在什么忙也帮不上东家,不如早早咽了这口气,到那边伺候老东家去,也省得东家在这里不放心,日夜牵挂……”
段运昌一下明白了,风烛残年的段洪终究还是不能接受自己当初的选择,不甘心段家走上与朝廷作对一条路,才会绝然撒手而去。想到这个从十几岁起就为自家效力,把自己从小抱大的老仆,忠心耿耿一辈子,最后竟是这样离开自己,他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留下什么话没有?”
“有,洪伯说等过到那边见了少奶奶,他会上禀,说红儿姑娘在这里很好,叫少奶奶安心。”
段运昌的心猛地被扯了一下,生疼生疼。他转身回到榻前,望着已经断气的老人,轻轻说了一句:“是的,你告诉她,我不会丢下红儿,决不会。”
安葬了段洪,段运昌拖着疲惫的身心赶回潜山,当晚就病倒了。塞图听闻事情的经过,替他难过了好一阵。红儿时而糊涂时而明白,屋里没别的人可用,塞图和周氏两个轮流过来照看了十来日,段运昌才渐渐好转。
这一晚塞图送来野山鸡汤,看看身边没人,劝道:“老五,有句话我说出来你别见怪,文妹妹也去了好几年了,你一直没个妥当的人照料,长此下去怎么行呢?”
喝汤的人抬起脸,碗中冒出的大团热气遮住了他的眼睛,过一会儿那热气后面说:“嫂子的汤熬得越来越有味道了,不过比起我家来,好像还差那么一点点。”不等塞图回答,他扬声喊道,“红儿,过来一下。”
一个桃红身影闻声而至,榻前站定,茫然地睁着一对大眼睛。
段运昌招手:“来,尝尝这汤,看做得怎样?”
红儿听话地接过碗,舀了一匙进口细细品尝,随即莞尔:“不错,只可惜少了一味胶枣。”
塞图不解:“放那东西干什么?”
“官人是累着了,肺腑亏损,血气不足。这鸡汤虽补,但须和生姜胶枣配在一起,文火慢熬才见功效。”
“不得了,这姑娘简直就是半个郎中!”塞图大大称奇。
段运昌很是自得:“她可不止懂药性,勺把子上的功夫更是了得,嫂子早知道的。这要是论起照料人的本领,哪里还找得出比她更强的来?”
塞图不知这话几分真假,迷惑地看着他们。红儿却似充耳不闻,把汤碗送回到主人面前。段运昌推说汤冷了,要她拿下去热一热,红儿二话不说,领命而去。
望着消失在门外的纤巧背影,塞图轻叹:“她若有从前的三分伶俐在,我还说什么?如今弄成这副模样,你俩倒是谁照顾谁?”
段运昌沉吟片刻,抬头一笑:“嫂子,我这个人你知道,十几岁起在生意场上打滚,荒唐事没少做。上山这几年我想了很多,往后该收收心,踏踏实实过以后的日子,也不枉来世上一遭。你和大哥别为我操心,等忙完这一阵,我请兄弟们喝酒,喝喜酒。”
塞图一惊:“喜酒?老五,你是说和她……”因为不能相信自己的猜测,话没说下去。
“是,”段运昌语气很轻,却也相当肯定,“我想娶了红儿。这样,我和她在这里,她们俩在那边,大家就都安心了。”
几句话犹如平地风雷,大大震动了塞图,她当然清楚“她们”指的是谁。
“老五!”叫出这一声,塞图再也说不出别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