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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彼此一上手,只往复了两个来回,方结绿自觉给兄长留了面子,第三次出剑亮出制胜法宝“明修栈道”,方青萍一个撤步不及斜身跌倒败下阵去。几个孩子接连目睹结绿剑轻松取胜,不由惊叹,奇怪此等绝技为何做父亲的硬是不许两个儿子演练。
方汉洲却勃然大怒,上去给了刚刚起身的方青萍狠狠一鞭。青萍左臂赫然一道血印,身子一歪几乎再次栽倒。众人吓一大跳,以为他认错了人,再想想结绿获胜并无过错,凭什么挨打?而且当爹的又怎会认错?
“爹您干吗?”方结绿大声抗议。
方汉洲一语不发,怒目瞪着长子。
方青萍颓然跪倒,低头道:“孩儿知错。”
“错在哪里?”
“未尽全力,违了您的命。”
闹半天,他是有意输手!结绿闻言一愣,“唰”地红了脸。
方汉洲比刚才翻看那份拼凑而来的功课还要恼怒,厉声道:“你以为这是帮他?糊涂!我问你,日后两军阵前生死攸关千钧一发,谁会让他?身为长兄,看着自己兄弟恃功自傲自以为是,不劝他,反而为了帮他逃脱惩罚故意输招,你这是帮他还是害他?”
方青萍面露愧色,伏地叩首:“是!儿子明白了!”
方汉洲转向尴尬不已的结绿,冷笑:“不要以为偷学了一招半式便可以无敌。你俩各尽全力斗五个回合,敢不敢再试?”
这也太瞧不起人!方结绿连脖子都涨红了,一语不发提剑退回原位。方青萍站起来甩掉长衫,相向而立。众人这才意识到,两兄弟要倾力一搏。
这一出手,与前番交锋明显不同。撞击声里火星乱迸,青萍剑诡捷莫测,结绿剑凌厉凶猛,眨眼走了三个来回,谁都没讨到便宜。撤剑换招之际结绿稍停一瞬,青萍心到神知,运气足下稳住阵脚。结绿剑挟风而至,杀到眼前突然变线,方青萍回手封堵力所不敌,身子猛然后仰让过霹雳一剑。这一招发力过狠令结绿收势略慢了半拍,青萍突然挺腰而起原地转身,起右腿一脚扫中他的后心。那边向前一栽,这里探身展臂薅住腰中束绦,往怀中用力一带反手回剑封喉。
“好!”四周爆发喝彩。
方结绿略一挣站直身子,抓住青萍兴奋大叫:“哥!你怎么破的这招?快教给我!”
“连这个都看不出来,足证我今日罚你不冤。”
父亲的一句提点,使结绿醒悟这并非平时兄弟比武切磋,不由泄气。
方汉洲没再理他,转向其他孩子:“谁来告诉我,青萍怎么赢得这一局?”
谢葳反问:“难道大哥也练过剑谱?”
方青萍正色答道:“没有。”
这就令人费解了,大家一时沉默。
静到最后,韩昭开口:“结绿剑攻势凶猛,青萍剑虽处守势,却很稳。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这是不是就是兵法上说的,锋芒毕现斗不过暗藏杀机?不过我没想到,青萍哥哥一招就能给扳回来。”
“好一个‘锋芒毕现’!”方汉洲大赞一声,很有些惊喜地看了韩昭几眼,然后转向结绿,尽力平和语气,“你看,连比你小的兄弟都懂这个道理。这一套剑谱,本是你祖父潜心研习前人之法,采众家之长,战场上磨练了多年得来的。你只偷学两个晚上,怎么可能悟透精华?凭着一点皮毛和人对峙,趁人不备侥幸取胜,怎么可能长久?青萍没有什么绝技,他是赢在心路上。平时他练功稳扎,肯用心思考;而你急于求成妄图冒进,又不肯静下心来读书,慢慢养成浮躁心性。心浮气躁,做人行事最不可取。”说到这儿,他放远目光凝视天际,声调里沉重了几分,“方家凭马上之功得禄于朝廷,享誉天下,却没有谁敢废弃读书养性。如果是草莽之辈一门武夫,或许能不遭人妒,清静自在,免得过那场无妄之灾?”
方青萍见触及父亲的隐痛,惶恐而难过,低下头:“爹不要说了。”
结绿不全懂父亲的话,但心里不免愧疚,小声道:“我,我错了。”
方汉洲收回目光,在两兄弟脸上停留片刻,恢复了常态,命道:“青萍帮弟弟舞弊,比武时又抗命不遵,罚将院外那群战马刷洗干净,交后备营收验。结绿今日的功课限午前补完,补不完不许吃饭。奎叔,你监督他们。”
方奎替青萍抱屈:“那么多马,他一个人得弄到什么时候?”
“公然抗命,我没打他的军棍已经从宽了。”扔下一句话,方汉洲掉头就走。
方结绿喊了声:“父帅!今天的事是我惹下的,该罚我,我去洗马。”
方汉洲站住,回身看他:“你不听话偷练剑法,自会受罚,先不用忙着替你哥分担。至于缺课不到,还弄虚作假,该领什么责罚由你们先生发落。”说完,大步迈出院子。
身后亲兵随侍而去。
“‘自会受罚’,什么意思?”结绿嘀咕一声,转望青萍。
方奎重重叹口气:“你呀,真叫不识轻重,不知好歹。你爷爷这套剑法不是童子功,功力够得到的才能练习,不然会伤气。这些话,你爹不是早就叮嘱过你们。”
“我以为他不过说说,吓唬我们的。再说统共只练了一招,该不会……”
“不会什么?等着看吧,今儿下午,过不了晚上上灯,有你受的。偏你胆大,饶自己遭罪不说,还把你哥又搁进去了。”
陈钰抢着问道:“奎叔,伤气会怎样?很难受吗?”
方奎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结绿心里有些打鼓,却故意显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算了,爱怎么着怎么着,反正也不怨别人。就是——”他挠挠后脑勺,“今儿这事,最好先别给娘知道。”
“这会儿想到娘了,你早干吗去了?”方青萍狠狠瞪他一眼,拔脚往外走。
“大哥,你去哪儿?”谢葳追着问。
青萍头也不回地说:“刷马去!他不想吃饭我还想吃呢!”
中午开饭的时候,两个儿子都没回来,塞图想着许是又在前边哪个营里吃了,可大女儿阿梅也不见人影。段运昌和武定华不日就要下山,她急着吃了饭去看林水芝,嘱咐一些话。饭桌刚摆好,阿梅匆匆进来,说是去北院帮陈家二娘缝几件棉袍,到了饭口硬留着不叫走。
“是这样,早知道不喊你回来了。”塞图怡然一笑,别有深意地看一眼女儿。
阿梅顿感不安。她虽不太确知母亲说这话的意思,但陈家婶娘对自己一向疼顾有加,刚才并不在她那里,却拿她作幌子来骗母亲,心里有些不自在。
今天一早,她原本是去了陈家,在那儿呆不上半日,陈钰匆匆跑回来,一进屋就冲她使眼色。
周氏嗔怪:“有什么话直对你妹妹说,又做这鬼鬼祟祟的样儿。”
陈钰面嫩,被母亲说得不好意思,一时语塞。阿梅佯装未解,埋头专注于手上的活计。
周氏觉得儿子过于老实,为他铺路道:“回来得正好,阿梅陪我坐久了,你两个去后边院子里,把一早晒的棉絮抱回来。”
这样一说,两个孩子才相跟着走了出去。
刚转到屋后,阿梅低声埋怨:“你又干吗?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二娘说?”
两人从小亲近,如今渐渐大了,陈钰总觉对方有意无意地疏远自己。他想不明白是女孩儿人大心大了呢,还是自己当真哪儿做的不如从前了?此刻四下无人,倒是个探她心思的好机会,无奈自己衔命而来,必须先说要紧的。
“叔公让我找你,我刚去你家,门上亲兵说你上我们这儿来了。”
“叔公找我?”阿梅不解,蹙起两道淡淡的眉峰。
这是最令陈钰醉心的一个表情,当即看呆,直到阿梅推了一把才醒过来,忙把早起振衣堂发生的事扼要描述一遍,最后转达方奎的叮嘱:“叔公说,五叔他们这一两日要出远门,伯娘肯定在帮着预备,别再让她烦心,这事先瞒着点儿。”
一听又是二哥惹祸,阿梅气得咬牙,也感到为难:“瞒过中午好说,可他真要伤了气,到晚上发作起来,不还是包不住吗?”
“走着看吧,但愿没事。”
“我大哥呢?当真挨了一鞭子?”
“可不是?就为了输给二哥好显出他练功有成,不但被抽了一下,还被罚去洗马。帅爷那一鞭子真狠,袖管破了不说,胳膊上立马就是一道血印子。”
阿梅急了:“他怎么回事?敢当着爹的面作假,不是找死吗?给我二哥做兄弟算是倒霉到家了。我得看看去!”说着抬腿就要走。
陈钰一把拉住她,指向屋里:“那我娘这儿怎么办?”
阿梅一心想着兄长,跺脚道:“我不管!你去替我说,反正我现在要去看大哥!”
陈钰见不得她着急,赶忙答应:“行,行,我去说,可你总得让我想想啊。”
“你自己慢慢想,我走了!”阿梅转身三步并两步跑了。
陈钰要喊她回来,又怕被娘听到,眼睁睁看着那个梅红身影消失在院外,想着还得去跟娘编瞎话,咕哝了一声:“我招谁惹谁了?和你二哥一样脾气,点火就着!”
方结绿,终于体会到“自作自受”的含义。
众人走后,他老老实实呆在书房里,开始奋战当日的全部功课。为了补过,也确实为父亲一番话所感,不愿成为方家唯一的“莽夫”,他把每一个字写得格外工整,还额外多写了两篇;作文时更是冥思苦想,还从书架上搬下经史典籍参考,然后破天荒打了底稿,最后经反复诵读细细修改,这才认认真真誊写出来。等到大功告成,发现早过了平时吃饭的时辰,想想青萍,他毫无饿意,蹿出院子直奔东关寨外的河滩。还没到地方就感到腹部隐隐作痛,起先没在意,以为是饿着肚子跑岔了气。硬挺着又走了几步,痛感加剧,四肢开始麻飕飕的疼,他蹲在了一棵树下。恰逢韩大勇领人驱马路过,简单问了几句派人把他送回北关寨。
从躺到床上的一刻起,方结绿陷入一种从未感受过的痛觉中。不多时便手足冰冷脸色青白,额头冒出密密的汗珠。家里的亲兵急着要去禀报夫人,被他制止。过一会儿,方青萍得到消息赶回来。一脚迈进屋,看到弟弟趴在床上的样子大吃一惊,两步奔到近前。
“怎么这样了?你哪儿不舒服?”
结绿勉强挤出一丝笑:“别提了,我现在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舒服。也不是疼,说不出来的一股难受劲儿。”
“也有你逞能逞不来的时候,走,我带你找丁半仙儿去。”青萍过来拉他。
“没用的!”结绿摆手,“刚才叔公领他来过一趟了,说除了这么忍着,没药能解。”
“那,那得忍到什么时候?”
“看造化吧,要是运气好,个把时辰就没事了。”
方青萍担心拖下去会被娘发现,又见不得他这副受罪的样子,拧着眉头在屋里直转圈儿。忽然,虚掩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阿梅端着一个木托盘出现在门口。
结绿盯住托盘里的一口黝黑的小沙锅,眼睛一亮:“还是妹子好,惦着你苦命的哥呢!”
阿梅白他一眼:“你惹了事,累得上上下下不得清闲,自己倒落个苦命,我的苦还不知和谁说去呢!”小心地迈进门槛,她微一侧身,“这汤不是我弄的,有好话留着跟她说吧。”
门外又进来一个女孩儿,纤巧的身段儿裹了一件浅粉长袍,下面是宝蓝色的撒腿长裤。白皙的脸上一对点漆双目含着几分忧虑望过来。
兄弟二人齐声喊:“阿莲?”
武莲青移步上前,语气如往日一般轻柔:“谢葳回去和楠盟嘀咕,说是帅爷发火,你们哥儿俩都受了责罚。娘要我过来看看。”
青萍走上去:“我没事,只怕他还得遭场罪。”
“遭罪也活该,这才叫报应呢!”阿梅把托盘搁到矮几上。
方结绿恼她当着人一点面子都不给自己留,点头威胁道:“行,算你狠。你这叫‘幸灾乐祸’知不知道?打明天开始,你有事再别来求我!”
“不是我帮着遮掩,娘早就知道了。说我‘幸灾乐祸’?你有没有良心?哼,我才不像你,一天到晚闯祸,用不着求人!”
结绿坏笑:“够硬气的,你不求有求的啊,不信去北院问问陈家老大,他要不要求我?”
阿梅愣了愣,冲上去就捶他,被青萍一把拦住。伸两下手没够着,她跺着脚不依不饶:“大哥你听他胡说什么,你再护着他我不理你了。”
“谁又护着谁了?”一个声音响起,门外又走进两人。
屋里四个少年男女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陈氏兄弟。
方结绿立刻连声呼救:“哎呦,贤弟你来得正是时候!快给我拉住她,世上哪儿有这样的妹子?哥哥惨成这模样,她居然还要动武!”
“方结绿,你,你混!”阿梅恼羞成怒,“疼死活该!我再不管你了!”说着掉头跑出去。
陈钰站在门口没拉住,朝门外喊了两声。
武莲青皱了眉:“得,又被气哭了。”
方青萍瞪眼:“你还没闹够啊?”
结绿却冲着陈钰直摆手:“去追啊,等什么呢?”
陈钰犹豫了一下:“那你……”
“嗨!我死不了,快追我们家大小姐去!”
陈钰这才撇下众人疾步奔出去。
方结绿看看屋里,显出不胜其烦的样子:“行了,你们都走吧,叫我一个人清净会儿。”
武莲青伸手摸摸那个摆在床头的沙锅,轻声道:“我娘新煮的萝卜丝汤,最是祛火拔毒,冷了就不好喝了。”
“啊?连四娘都给惊动了?罪过!”结绿强撑着在床上作了个揖,“妹妹,你回去替我谢谢你娘,就说我没什么大不了的,让四娘别担心。青萍正有事找你,你们去吧。”
方青萍一愣,刚要开口,被堵了回去:“不是你昨天说,有一幅什么谁写的字要给阿莲看,不记得啦?”趁武莲青转头的工夫,结绿使劲眨了眨眼。
青萍反应过来,心里暗暗感激他耍的花样,又不放心地问:“你怎样?觉着好些没?”
结绿不耐烦地一挥手,翻身向里。
武莲青喃喃地说:“这汤你到喝是不喝?娘说你要不喜欢她再……”
“喝,当然喝!这好东西我能糟蹋了吗?等会儿就吃,你们走吧。”
武莲青当他心烦,无可奈何地看看青萍,二人一前一后向外走。临迈出门槛她回头望了一眼,却没再说什么,低头出去了。
陈珏终于等到了说话的机会:“结绿哥哥,你真的好些了?我喂你喝汤吧!”
“等等!”方结绿回过身,“帮我打开。”陈珏揭了锅盖,他伸头凑到冒着热气的沙锅口朝里看了看,叹口气,“清汤寡水的,连点油星儿都没有。也就咱那仙姑似的四娘爱这一口,我这样的俗人可消受不起。”
“可你刚才……”陈珏不解。
“傻瓜!刚才当着你阿莲姐姐的面,我能说不好吗?已经闹哭了一个,这个我可是惹不起。她要是一掉眼泪,方青萍宰我的心都有,你信不信?他可没你哥那么好脾气。”
“可是,阿莲姐姐对你也挺好的呀!”
“那是,她和四婶娘就是山上一大一小俩仙女,看见谁都笑吟吟的。哪像我们家姑奶奶,凶巴巴的,整个一朵刺儿梅!也就是你哥,总当她是个宝。”
陈珏笑:“我娘也特别喜欢阿梅姐姐。”
“唉!别人都有人待见,就剩下咱是个没人疼的。幸好兄弟们都有情有义,我也知足了。”他突然活动了一下胳膊腿,高兴不已,“哈哈,还别说,这么一闹腾,好多了!”
两人聊着,笑着,折腾了大半天,结绿终于倦了,渐渐止住话头,脑袋一歪睡着了。陈珏悄悄替他盖了被子,蹑手蹑脚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