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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街观艺本为图个热闹,眼见一黑衣黑裤,高身量宽肩膀,浓眉大眼的后生迈步进了场子,后边跟着几个穿红着绿,苗条刚健手提棍棒的少女,众人立刻明白好戏来了,人群里有好事的开始叫嚷起哄:
“喂!那位兄弟,手下留情啊!”
“一个个细皮嫩肉的,比划比划得了,当不得真!”
“小妞儿,别手软!打趴下他爷出一两银子!”
“我出二两!”
一个商贩模样的人一脸羡慕:“这小子会享艳福,要是我也宁愿挨顿揍!杨家班哪儿来这么多俊俏丫头?”
何成刚在场子中心站稳,那个一直坐在幡旗下的黑脸汉子走上来,满面笑容拱手见礼:“这群丫头不知天高地厚,让英雄见笑了。”转头看那名红衣女子,“三丫头,人家肯陪着走几圈儿是看得起咱们,赏咱们的脸,不许没规矩,听见没有?”
何成再实在也听得出对方话里的藐视之意,不由冷笑。那个红色袄裤的女子率先发招,木棒旋转着兜头劈下。何成撤步躲过发觉背后起风,忙低头避让,腰背运力飞身而起,双脚落地的一瞬间侧面一棒又扫了上来。这次他没有躲,一脚蹬过去,只听“嘎巴”一声,那只木棒断为两截,弹出的一段被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同时左脚后搓脚尖一挑,滚落地面的另一段也飞起收入掌中。两段木棒锋利的断茬一前一后,分别抵住两个杀上来的对手的咽喉。
何成灵机一动,直接找领头的说话:“丢了家伙的自己下去,这不算欺负你们吧?”
红衣女子略一思忖,觉得有理,对何成身后被缴了械的姊妹喝命:“六妹,下去!”
情急之下想出的这一招很管用,何成接下来几乎没费什么劲,连续夺了三根木棒,迫使三个女孩子离场。七个对手去了四个,围阵已破。本来何成是想一上来就先拿下那个穿桃红衣服,和他打赌说他没用的女孩儿,交手后才发现其身手敏捷为众姊妹之冠,一根木棒轮得颇有章法。
“让你再美一会儿!”他决定先把那个领头的“干掉”。
这三姐不愧是个头儿,棍出迅猛,四面生风,棒法相当凶狠。不是何成反应机敏,有几棒险些就被击中。最后何成寻机卖个破绽,对方不知是计挺棍而上,终被一把擒住小臂,拼力气她当然不行,胳膊一拧负痛松手,气得一跺脚败下阵去。
临去前高声叮嘱:“老四,老七,当心他使诈!”
杨家四妹看姐姐下去了,心里一阵慌乱,抡圆棍子奔着对手的后心就是一下。何成当然不会没有察觉,却顾不上躲,因为前脸的一棒已同时杀到,他侧身回闪,膀间一较力,杨七妹正面一棍走空,杨四妹背后一棍到了,“嘭”地一声,那根木棒在击中何成的左肩背后断成两段,飞弹出去!杨四妹紧跟着跌倒在地。
人们惊叹了:
“这后生真禁打,那么粗的棒子硬给崩断了!”
“看来有点真功夫,不是吹的。”
“嘿!好劲道!拿下这几个还不手到擒来?玩什么呢?”
“当然是玩个热闹,动真格的还能算个爷儿们?”
“保不齐根本就是一伙的,做戏给咱们看呢!”
“管他呢,好看就行,图乐子嘛!”
听到周围有人夸何成,段运昌心里美滋滋的。以前一直以为七弟性子鲁莽,想不到竟也有一番算计,他对身边的武定华小声道:“看不出,老七还蛮怜香惜玉的!”
武定华却无心听他评论,眼睛开始在四面围观的人群里左右逡巡。
场中,只剩下一男一女,两相而立。
杨七妹紧紧握着手里的木棒,迎着午后一缕阳光打量立在几尺开外的对手。说实话,尽管对方生得高大威猛,一开始她还真没太在意。只因反感此人太过傲慢,才起意要给他点儿颜色,哪里想到会自讨没趣。六个姊妹俱已败阵,现在只剩下自己,获胜几乎没有可能。这个眉眼端正的黑衣小子还算有几下子,怪只怪自己行事鲁莽,贸然发难,如今怎生是个了局?想至此五内烘热,微湿的后背再次汗出,额头淌下一串汗珠。
何成发现那张如云霞一般绯红的脸颊上晶晶闪亮,猜到她一定是累了。想想刚才动手前这个小姑娘步步紧逼不可一世的模样,不禁暗自得意。对方已成网中之物,自己大可不必着急,不妨先逗逗她再说。
“怎么着,要不要歇一刻?没关系,反正那堆银子也没长腿,我不急。”
前一句话说得挺好,后边一句说坏了。
杨七妹当即变色:“小子,别得意!银子归谁还不一定呢!”话未落手里的棒子飞起。
何成只觉一阵疾风扑面而来,情知惹恼了她,连忙闪身。杨七妹一棒走空后顺势飞起一腿,劲道颇足直抵何成面门。何成撤身后仰两臂交叉,剪住了对方。此时他只需双掌用力反向一扭,当即就能废掉这一条腿。当然,他不能这么做,只控紧了那只脚不让对方动弹。杨七妹挣了几下没能挣脱,于羞窘中看到对面一双藏了坏笑的眼睛,在两道浓黑的眉毛下闪几闪,跟着响起一句低语:
“腿法不错,丫头!跟哪一位师兄学的?”
周边围观的人哄笑,响起几声尖厉的口哨。杨七妹勃然大怒,不顾一切奋力抽腿,何成怕伤了她不敢用强,只得松力。那只套了毡布短靴的脚刚从他的手中挣脱,霎那间又飞速踢回,且聚集了比前一次更为猛烈的力量,一下就击中了何成的下颚!何成感到脸部一阵剧痛,整个人跌出去,幸好脚底尚稳,前冲几步才没有摔倒。他偏头吐出一口血沫,动气了,蹿上去展臂如电,一把薅住对方持棍的右手腕稍一加力,杨七妹那根木棍当即易主。女孩儿不肯认输,悍然跃起,一拳直奔他的胸窝。何成本能地竖起棍子抵挡,却猛地悟到自己不该持械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子,赶快扔了武器后跳。杨七妹的拳头到了,一捅捅了个空。她的心思极快,就势伸出五指抓住那一片黑色的前襟,何成侧肩一扛把她顶飞,胸前已被撕走了一块。一个东西从怀里蹦出来,地上跳几下未待落稳,被杨七妹一把抢到手里。
何成急了:“这个你不能拿!给我!”
一直处于劣势的女孩儿终于占到上风,由怒转喜,晃一晃手里的东西:“做梦!你休想!”揣进怀里扭头就跑。
“哈哈哈哈!”黑脸汉子大笑着上来,向何成一抱拳,“小哥功夫果然了得,谦避容让更令杨某佩服,佩服!”他回头喝命众女子,“不是英雄手下留情,取你们几个性命易如反掌,还不过来拜谢?”
七姊妹排成两列,躬身行礼齐声道:“谢英雄指教!”
“谢什么谢?把东西还我!”不是尽力忍着,何成早骂娘了。
他钩起那根躺在地上的木棍呼地兜起一阵强风,直直戳到杨七妹的鼻尖前:“拿出来,要不对你不客气!”
身后上来一人,伸手拨开木棒横档在中间,低语喝止:“老七,别胡闹!”
武定华按住他,换了一副表情打招呼:“想来是杨班主,舍弟鲁莽多有得罪,班主见谅。”
黑脸汉子并不明白何成为什么突然翻脸,还抄了家伙,更不料会有人出来调和,自己只顾看眼前,竟没觉察此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此刻上眼一打量,就知道来者不善。行走江湖,此类外表俊雅甚而略显文弱的既然敢于出头问事,多半身手不凡。只看他刚才一露面,行步无声气定神闲,两指轻弹之间就荡开了那根木棒,即可知其斤两。
黑脸大汉不敢轻慢,笑答:“让客官见笑,原是我杨家班的徒弟不知好歹,今得令弟指教,我这做师傅的感激不尽。”
“班主忒谦了。”
两人争着客气,都忽略了依然一脸怒气的何成,他松开被武定华压住的棍子,两步跳过去狠狠抓住杨七妹,扯到面前吼了一句:“丫头,快把东西给我!”
众姊妹吓了一跳,一拥而上,何成早有防备,稍一用力把人拽至身后,竖起拳头威胁道:“不怕挨打的上来,小爷不高兴陪你们玩儿了!”
“老七!不许撒野!”段运昌奔过来,大声制止他。
杨七妹起初有点犯懵,醒过味儿后趁何成回头的一瞬抬腿发力,一脚踹在对方的胯上。
何成疼得一咧嘴,手上却没松劲,转回头来双眼喷火咬牙切齿:“臭丫头,你还敢踢我!”
他钳住对方一条胳膊自下而上一轮,女孩儿如同一片粉红的花瓣凌空飘起,何成原地拧腰飞出右腿,旁观的人无不大惊失色。两条人影同时窜出,杨家班班主飞身而至,张臂去接半空滚落的徒弟;武定华手里的那根木棒挥出一道白光,正正击在那条刚刚抬起的腿上。
这一棒点位极准,何成一下坐到地上,捂住痛处大瞪双眼:“她抢了东西还踢人,你倒打我?”
“你疯了,想要她命吗?”
刚说一句,杨家班旗下的几个小伙子持刀提剑冲了上来。四周看客一片哗然,再没人相信是卖艺的班子合伙做戏,都紧张万分地注视着眼前。
武定华撤回木棒拦住众人,正色警告:“不许动手。”
这边杨班主扶稳了徒弟,低声问:“你到底拿了人家什么?”
杨七妹抱着剧痛的肩轴,眼泪直在眶里打转,气道:“鬼知道是个什么破玩意儿?我也没说不给他呀!下这么重的手,我饶不了他!”说着就往上冲。
黑脸汉子使劲按住,喝斥:“干吗?得寸进尺啊?你当众踹了人家两脚,还不许人家还手啦?越大越不懂事!”他扬脸叫了一声,“老三,过来看着你妹妹,不许她再闹!”
把徒弟安顿好,他走到三兄弟面前,朝已经起身的何成作揖致歉:“那丫头性子野,这位小哥别和她一般见识,我替她赔罪。”
武定华见他还算通情达理,笑意重现:“舍弟不该与贵班的女孩子动手,班主不计较,我们兄弟多谢。只是那位姑娘拿去的东西,还望赐还。”
姓杨的大汉刚要答话,忽然发现场外鸦雀无声人人神情紧张,有些胆小的已开始往后缩。他赶忙低声吩咐徒弟:“去,上‘刀山火海’,把人稳住。”
他指的是班子里的一段难活儿,也是险活儿——在场中高高竖起一架长梯,猛一看与常无异,其实每一节梯镫均是一柄锋刃朝上的刀片,演艺者褪去鞋袜赤足登梯,在上边做各种惊险动作,此之谓“上刀山”,班子里能干这活的只有排行居首的大徒弟;“下火海”是悬空平置三到五个被点燃的铁环圈,人上到高处,在没有任何保护的情况下从一串铁环中间穿火跳至地面,这是杨三妹独有的绝活。二人合璧的这套把戏本是杨家班的压轴之作,今日事属非常,刚才的一起风波使许多看客萌生去意,为留住他们少不得要提前亮亮看家本事。
班主吩咐完,转身笑对武定华:“总是我们的不是,几位客官也乏了,一起过去喝杯茶如何?”
“我不渴,不喝你的茶。还我东西!”何成一口回绝。
武定华不愿碍了人家的生意,连忙道:“客随主便,只怕多有搅扰。”
一行人朝外走,段运昌悄悄扯了一把何成:“放心,你那玩意儿跑不了。”
来到戏台子后身,一个身着浅绿色袄裤的女孩儿迎上来,匆匆截住自家班主,凑近耳语。黑脸汉子眉毛一动,抬头看到在一堆箱子边上临时摆放的木板桌前,背身坐了一个披黑色夹披风,头戴棕丝网巾的人,面前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茶水。
杨班主面色惶然,撇下客人趋前几步,对着那个背影躬身一揖:“当家的,几时来的?有什么吩咐?”
那人刚好端起茶碗,先悠然啜了一口,慢慢放下,道:“难得一见的‘凤凰大战’,我不该来凑凑热闹?”
声音乍然入耳,三兄弟同时一愣。眼前的黑披风边角掀动,那人立起转身,棕丝网巾的前脸勒了一排莹白的珠子,配以一袭石青色长袍,越发衬得面如冠玉目似朗星,闭紧的唇边漾出一抹掩饰不住的笑意。
武定华的表情很复杂,释然中夹了一丝惊讶;余下二人已忍不住脱口惊呼:
“老六!”
谢宁绽开笑容,双拳一抱:“三位玩儿的开心吗?”
何成一步上去,抱住他眉开眼笑:“六哥!怎么会是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你们不是正找我吗?”
段运昌过去一拍他:“这家伙,又从天上掉下来了!等急了吧?”
“怎不急?以前四哥从没晚过,今天我准时到的,连个人影也没见,就知道一定出了意外。”他转头看了一眼何成,“闹了半天,‘意外’在这儿呢!”
“胡说!”何成捅他一拳,“我怎么成 ‘意外’了?你不想见我?”
武定华笑着走上来:“要没他闹腾这一场,我们且见不了面呢。”
“四哥,这场戏是你的主意吧?”
“客气,没你铺好场子,我有主意也没处唱去。”
二人对视,仰头大笑。
今日在事先约好的会面地点没能如期相遇,照例为防不测又不能原地延等,双方只好各想良策。武定华受何成无意之辞的启发,故意引他至卖艺场子里。他深知七弟一向直爽无忌,必不会老老实实旁观,多少会惹出点麻烦,到时自己一行三人亮显在街市,暗中寻人的谢宁自然容易发现目标。
那边谢宁也怀了同样一份心思,授命手下一个杂耍班子,专挑了街上最繁华的地方铺开场子献艺。事先明白嘱咐,捡班子里最拿手的段子上,目的只有一个——尽力招揽路人,闹出的动静越大,找到武定华和段运昌的速度也就越快。果然,只过了半个时辰,就有下属来报,说杨家班那儿有了故事。细问之下谢宁没太在意,觉得以四哥和五哥的秉性不会搅这种是非,却并不知道此番下山多了一个何成。僻静处又坐了一会儿,他隐隐觉得不安,终于绕至戏台后身探头一看,只一眼就认出了高人一头的何成,边上两张面孔就更熟了。
看他俩笑,段运昌虽未猜透其中奥秘,却猜到这次会面决非巧合。
何成是完全摸不着头脑,咕哝道:“有什么好笑的?”
谢宁瞥见一边侍立待命的属下,靠近压低声音说:“老杨,你不是一直想见‘飞天神龙’吗?”他朝武定华站立的地方丢个眼色,“这一回叫你如愿,怎么谢我?”
黑脸汉子吓一大跳,惊异地看看武定华,又望谢宁,见他点点头,激动地冲过去大礼参拜:“从官军旗杆上摘人的就是您啊!久仰四爷大名,今日总算见到了。”
谢宁又指着另外两位给引见。至此,杨班主才知对方根底,一时乐得不知说什么好。突然,他看定何成,掉头吩咐一个小徒弟:“去,把七丫头喊过来!”
一句话提醒何成,扭脸质问谢宁:“六哥,这都是你手底下的人?也太野了吧,不是踢人就是抢东西,要不看是个丫头片子,我早就……”
谢宁打断他:“恶人先告状,是哪一个欺负了人家班子里的小姑娘?还有脸说!”
“谁欺负她了?天地良心,我这颗牙差点没叫她蹬出来,现在腮帮子还疼呢!”
“你不用喊冤,把人家抡起来还要踹上一腿,是你吧?亏得四哥眼疾手快,不然还不把人踢成两截了。就你这样,我回去告诉大哥,看他下次还放你出来才怪!”
何成只当他有意袒护,气得不行。这工夫杨七妹奉命来到跟前。班主领她拜见了谢宁,直截了当命令她把东西拿出来。
女孩儿转着亮亮的眼睛看了一圈眼前的人,最后停在何成脸上,冷笑一声:“师傅,我没拿他什么,地上捡的东西就是他的?凭什么?”
如此耍赖,何成反没辙了,紫涨了脸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