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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抢人质,完全出乎刘孟雄的意料。一瞬间的惊骇过去,他急命放箭。银甲将官已从丈高的旗杆上落下,挟了人质就近夺到一匹坐骑。未等放马逃离,身后无数羽翎射来,几乎箭箭命中他的后心。官军人人大喜,几个立功心切的冲上去想拿住这条“龙”,忽见那件形同刺猬后盖儿的白色披风凭空抖起,旋风一般反卷成筒,裹住一束箭秆飞掷出来。马鞍上的人露出一身光灿灿的银甲,一手抱紧胸前的孩子一手猛拉缰绳,战马唏溜长鸣蹬开四蹄冲出去,转眼奔出一箭之地。
这边人质神奇被夺,那边河滩上同样出现了令人乍舌的场面。一名黑盔黑甲的校尉骑着枣红马闯进火器营,手起刀落砍翻数十人,夺过铳枪一路猛扫。各营官军防备不及,成排成排地倒下。偷袭者骑术精绝,纵马如飞忽左忽右,别说刀枪剑戟摸不到他的边,就连弓箭都够不着;比之骑术更可怕的是,无论手把铳、棍铳还是佛郎机,居然样样被他耍得得心应手。那种近距离射杀根本不用瞄准,开火即成杀伤,故而虽是单人独骑却如履平地,所到之处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这一对突然钻出地面的黑白双煞玩了手声东击西围魏救赵,刘孟雄如何看不出?他命两名最得力的部将立即过去消灭黑甲骑尉。
“刘爷,那人像是‘潜山七匪’里的一个,咱不要活的了?”一个部将提醒他。
“抓活的?你想得倒美!就算是方汉洲,老子现在也要死不要活,马上给我干掉他!”
“是!”二人衔命杀出。
刘孟雄亲自带人去追人质。死盯住那身银光耀眼的亮甲一直追到河边,对方打马跃入潜河,刘孟雄下令开火。身边侍卫有好几架佛郎机,同时平端起来扣动扳机。十几颗火弹相继炸响,滚滚浓烟中那匹马带着主人栽进河里。就在这时,对岸陡壁下忽然冒出大队人马,呐喊着冲上来漫过河面。
“他妈的!”眼睁睁看着彻底丢了人质,刘孟雄一拳捶在马鞍上,狠骂出来。
两军在潜河南岸展开混战。下山的队伍显然是精兵,敢打敢拼不畏死伤,为首大将使一口宽背衔环铁杆长刀,凶悍异常,官军无人不识,正是潜山七兄弟的老三,方汉洲手下最能打的猛将韩大勇。不过这支骑队并不恋战,迅速穿过刘孟雄的人马杀向官军大营——这目的就再明显不过了。
“三爷,六爷在那里!”
韩大勇极目远望,看到明军阵地上卷过来一道黑色旋风,火光闪耀下如过无人之境,看得他和周围亲兵全直了眼。
迎着这股旋风冲上去,两厢会到一处,一个声音问过来:“四哥那边怎么样?”
“早过河了,你俩也太他妈神勇了,哥哥的名儿算白叫了。哎,老六,老六!”
惊呼声里,枣红马上的身躯忽然后仰,不是韩大勇眼疾手快,人险些栽下来。
听着从不远处自家大营传来的阵阵喊杀爆炸声,荣季鹏觉得不妙。身后忽隐忽现的一队人马依旧死死缠着他,令他不管怎么冲怎么杀,始终绕不出龙湾一步。对阵他不怕,兜圈子转地形可大糟特遭。他终于明白,对方为什么选择在这里会面。而把自己钓出来困死,显然是为了在别处有更大的动作。这个动作,对方刚才已经直言不讳。
心细如发胆大包天,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当年方远祥的作战风格,十几年后竟被他的儿子学得惟妙惟肖。他感到苦涩,奇怪的是却并不特别愤怒。
一场追逐游戏持续到午后,荣季鹏终于冲出龙湾和来接应的刘孟雄会合。沿途虽然也看到不少潜山将士的尸首,但是荣刘二人心里都明白,他们丢失了一次本已到手的绝好机会。
两日后,明军再度攻山。出乎意料的是此前森严壁垒的九井河门户大开,一夜之间,所有守军消失得无影无踪。是否继续推进战线,荣季鹏和刘孟雄发生了激烈争执。
“这是诱敌深入,我们不能跳这个坑。”
“什么坑?他们抢走了人质,可也损兵折将,哪里还有力量再来守关?你在龙湾已经放了他一马,难道还想放第二次?”
荣季鹏苦笑:“龙湾一战是谁放了谁,你真不清楚?我上一次当够了,不想上第二次。”
“那怎么办?就此撤兵?撤回去你怎么交差?”
“我们可以围而不攻,等到山上断绝了给养,再上去也不迟。”
“等?等到最后还说不定谁的给养先断呢!”刘孟雄冷笑。
“怎么,第二批粮草在路上遇到麻烦了?”
“什么在路上,根本就没运出来!”
“这,这为什么?!”
“不知道,不过想也该想得到。多少年了,哪一回出兵他们痛痛快快给齐过粮饷?”
“……”荣季鹏语塞。
“前天那一仗闹得士气低迷,如果我们按兵不动,战局没有任何进展,粮草一旦再接济不上,出了乱子谁能收拾?别说我没提醒你。”
这个警告很严重。所谓出乱子,荣季鹏再清楚不过,打仗不怕战事激烈,就怕拖延无期,供给再跟着没了着落,营兵开小差都算好的,临阵倒戈亦屡见不鲜。这么一想,倒不如放手一搏,取胜自不待说,就算败了,总是尽心竭力地拼过,于各方面也算有个交待,否则败在军心涣散上,别说给朝廷交不了差,就是自己,又怎能接受这窝囊透顶的结局?
“为什么每一次仗都打到这个份上?”平淮将军心不甘情不愿地改了主意。
部署具体打法时,几乎所有将领都认为该兵分两路,从东西两线同时发起进攻,这样才能突出人多势众的优势,逼对方顾此失彼。荣季鹏虽想到合兵一处的种种好处,但不能不虑及地形生疏山道崎岖,过分集中兵力万一被困连翻手的机会都没有,这个险他不能冒。分兵议定后,由他和刘孟雄各自带队便成了毫无疑义的事。
这个作战方略传上潜山,可谓正中方汉洲下怀,但惊讶多于欣喜,因为凭着对荣季鹏的了解,他一直觉得,此人似乎不该这么“差劲”。
“也可能,他有他的难处。”谢宁想起北上得来的一个消息,“户部筹集的第二批粮草一直没能启运,据探来的情况分析,好像是批文没能及时出京。”
这等于自掣臂肘,听起来毫无道理,然而偏偏有可能就是事实。方汉洲是从萨尔浒一战明白这个道理的,也从这一战悟出了对付荣季鹏的办法。等他召集众将讲清楚自己的应对之策,帐中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大家终于知道来日之战必将惨烈,却一定可以死地求生。
唯方奎一人黯然走出大帐。他是第一个听明白主帅作战意图的,立刻知道官军断无取胜的可能。“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方汉洲搬用了当年□□哈赤对付明十万大军的经典战术,所不同的是当年萨尔浒是后金应战大明,而明天将是靖宇侯方氏的后人与明廷兵马对决,一想到那个如无意外将惊人相似的结果,方奎无声地哭了。
明天启五年,大明平淮将军荣季鹏率一万余众攻剿潜山,激战五昼夜,灭匪近千,却最终因山上守军的顽强抵抗及大军粮草的迟迟不能运抵被迫撤兵。一月后,司礼监假手内阁传谕,虢平淮将军印信,荣季鹏、刘孟雄等十数名三品以上将官以指挥作战不力导致兵败论罪,因查明诸将并无曲意通匪之迹,特从宽发落,荣刘免职,闭门思过,其余将官充军罢职不论;刘博义举荐不当按律当责,念其忠心国事几十年,有功于社稷,当庭申饬后准其告老回籍永不叙用。
朝廷再一次剿匪失利,五军督府的总兵们开始惴惴不安不可终日。论实力,他们自知在荣刘之下,更有当年受靖宇侯方氏提拔过的将领,实不愿和旧主遗嗣刀兵相见,都怕兵部点将点到自己头上来。不过他们这份担心很快就不存在了,潜山之战未久,山海关外传来战报,后金再次发兵攻旅顺,守将张盘、朱国昌力战而死。转年,□□哈赤举六万之众攻宁远,新任辽东巡抚袁崇焕领两万人马坚守孤城,凭大炮击退后金,逼其退兵。又一年,皇太极再率六万铁骑攻锦州,激战四十天不克,转攻宁远,其间大战三次,小战二十余次,最终无功铩羽,大明终于洗刷了兵败萨尔浒的耻辱,袁崇焕以“宁锦大捷”名噪天下。这一切都是后话。
当朝野上下把全副精神转移到关外去的时候,许多人忘记了那个因剿匪赔上唯一的亲生儿子终至罢官还乡的荣总兵。只有少数依旧在暗中关注他的人知道,输得几乎血本无归的荣季鹏在奉谕返回镇江途中,得偿了一份向往已久的补报。
养子苏衡跪在他的面前,对天盟誓:“爹,孩儿养您的老,等孩儿长大,一定为爹争回这口气!”
兵败罢官的荣大帅第一次人前下泪,引得周围家将亲兵唏嘘不止。回镇江后苏衡改姓,更名荣信衡正式拜入荣府。此后,荣季鹏一份至伤至痛的亲子之殇,渐渐融化在灯前诗文,月下剑影之中,融化在义子一年一年长成的越来越笃定坚毅的眼神里。
明天启六年冬,刚交腊月,已下了好几场大雪。
这日早起天阴阴的,塞图撩开窗帘一看,外面纷纷扬扬又飘起了雪花。方汉洲昨夜忙于军务,没有回来,她惦记着叫醒两个儿子做每日定规的早课——跑马练功。丈夫对孩子习武读书管得很紧,塞图当然理解这份用心,并没有一般母亲常有的袒护溺爱,相反在方汉洲不在家的日子,她总是母代父职,对儿子严加督责不肯懈怠一分。但这一天,当她来到后房,发现青萍结绿的被窝早空了,伸手去摸,没有一丝热气。
“下雪了,还这么自觉。”她独自咕哝一声,既满意又有些心疼。
回到自己的屋子,西厢房帘子一动,走出睡眼惺忪的阿梅。
“天还早,你起来做什么?”
“早吗?大哥二哥怕是早练功去了。”
“这两天还真没用人叫,尤其你二哥,实在难得。”
阿梅的眼睛一忽闪,笑道:“娘不知道,自从六叔、四叔带回结绿剑,二哥练功的心气儿可高了。听说还得了一本剑谱,他和大哥这些日子天天缠着叔公,说要练什么‘青绿合璧’。”
“真的吗?这是好事,回头说给你爹听,好叫他知道,你二哥也开始干正事了。”
“好什么啊,叔公不答应他们练。”
“为什么?”
“我听钰哥哥说,叔公嫌他们底子不硬实,不叫练呢。”
两个儿子的功课,读书归陈江;习武则从童子功开始就交给了方奎。方汉洲有空的时候也常指点几手,但主要还是靠方奎教习。塞图对此是放一百个心,因为奎叔的本事是公公方远祥带出来的,比之方汉洲更多了一份耐心,不像那个当爹的,孩子稍有差池鞭子就上去了。既然方奎不叫练,那自然有不能练的道理。
闲话间西屋门帘又起,和阿梅睡在一起的绢绢穿得整整齐齐,散着一头长发走出来。母女三人忙着梳洗了,趁两个女孩儿互相打辫子,塞图把早饭一一端上桌。
一看苞谷面饼子和稀饭,阿梅知道母亲还有东西不肯拿出来,叹气:“怎么又是这些啊?娘,我都好些日子没吃鸡蛋了。”
下半年山上又是招兵又是加强操训,粮食一直不很富裕。几场大雪下来,路途泥泞天寒地冻,益发不容易出去打粮。各营将士们的伙食都有所消减,更别说后面的家眷了。方汉洲和几个兄弟议过多次,始终想不出解决的办法,愁得睡不下吃不下,塞图自是都看在眼里。
她拿起一个热透的饼子,转圈儿撕着上面一层皮,柔声道:“天太冷了,出不去。等过些日子晴了,咱们下山到河里扎鱼来吃,好不好?鸡蛋先留给两个哥哥,他们练武太辛苦。”
鲜鱼当然好吃,无奈画饼充不了饥。阿梅也知道近来日子艰难,不肯再难为母亲,撅着嘴接过剥了皮的饼子。
一只小手灵巧地伸过来:“阿梅姐姐不喜欢吃皮子,我替她吃。”
塞图笑得甚慰:“绢绢懂事,娘知道。可是皮子太硬了,你咬着吃力,还是给娘吧。”
“不吃力,人家又不是没牙。”小姑娘张嘴露出上下两排皓齿,比齐了嗑一嗑,似乎在显示自己的好牙口。
阿梅一把抓过饼皮:“就你有吗?我又不是嗑不动。”
“什么好东西嗑不动?我来!”门口响起一声,棉布帘子挑开卷进一股寒风。
塞图站了起来,走上前:“看你俩这身雪,出去掸掸再进来。”
青萍结绿退出去,拍了身上的积雪再进来,一个已经迫不及待地抓起桌上一碗粥。
“哎,那是娘的,给你盛去了。”阿梅阻止。
话没完结绿仰头已把一满碗稀饭倒进肚里,咂摸着嘴说:“谁的不一样?渴死我了。”
阿梅白他一眼:“饿死鬼投胎!”
“你又把皮子撕下来,等着绢绢替你吃啊?”方结绿发现桌上的一碟饼皮。
阿梅当即反驳,兄妹俩隔着一张饭桌你一句我一句嚷起来。
“又怎么了,老二?你爹不在你又作是不是?还有你,大呼小叫的,一点儿女孩子样儿都没有。”塞图端了两碗粥过来,皱眉呵斥。
兄妹俩互瞪一眼,坐下来安静吃饭。不一会儿,两个女孩子先吃好,进西屋去了。塞图这才从锅里拿出两个煮鸡蛋,递给儿子一人一个。
青萍说:“娘偏心,阿梅和绢绢都没有,只单给我们俩吃干吗?”
“你们早晚要读书练功,不吃饱哪儿来的力气?两个妹妹才不争这个。”
“叔公说了,男人的力气是练出来的,不是吃出来的。再说娘一天忙到晚,也没见多吃一口。我不要。”青萍推开母亲的手。
结绿已把鸡蛋一头磕在桌上,听了这话不好意思碰了,放下道:“我也不要。”
塞图嗔怪:“你们叔公说的是男人,不是男孩儿。”说着话她动手为儿子剥蛋壳,一边剥一边问方奎怎么没跟着回来。
“叔公碰见四叔家的西华叔叔,两人聊起来没完,估计在营里吃了。”
“你们叔公跟谁都话少,偏和他说得来。”塞图把剥好的鸡蛋放到青萍面前的碟子里。
“叔公讲的,拿回结绿剑多亏了西华叔叔,还有那本剑谱,为这叔公还请他喝过酒呢。”
去年谢宁和武定华从京师寻回方家丢失多年的宝器,文西华确实立了大功,方奎有这样的态度,塞图一点儿不觉得奇怪。
她忽然又想起一事:“刚才在校场上见没见到你们七叔?”
“没有。”两个儿子一起摇头。
“糟了,我得过去看看。”塞图起身。
前两日就听方汉洲提过,说何成大概不小心受了风寒,已经好几天不正经吃东西了。他现在是韩大勇营里的操训督练,早操不见人影,十有八九是爬不起来了。
母亲前脚离开,青萍招呼两个妹妹出来,把已经剥了壳的鸡蛋递过去:“这个准嗑得动,吃吧!”
阿梅嘴里馋,脸面上过不去,绢绢却是百般不肯。
推让半天,结绿烦了:“真假!明明心里想,硬要装作不肯,累不累?”
阿梅一听跳起来:“我就是饿死也不吃你的东西!”
“嗬,有志气!”
青萍一把拉过妹妹:“谁要你吃他的,吃我这个行了吧?”
绢绢略一犹豫,伸手拿过一个鸡蛋,一掰两半,笑吟吟地说:“二哥,咱俩分,我只要一点点。”
方结绿和阿梅都不闹了,欣然接受这个提议,兄妹四人高高兴兴分吃了两个白水煮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