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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招方氏青萍剑法有板有眼分毫不差,可惜劲力偏弱,剑也短了三分,被对面大汉撤手横刀磕了出去——来者正是袁立。
摸情况的五个侍卫返回禀报,覆盆峰聚集了数百老幼妇孺,而守军只有百十来号人。这消息令袁立喜出望外,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果能抓到潜山七匪的家眷,那这趟“搂草”就不是“打兔子”,而是网到了大鱼!他当即清点人数,留下四人打接应,带了下剩的十二人包括跟踪而来的荣信梁和苏衡快速摸了上去。一开始惊见一队骑兵风驰电掣开来,停在山口,看装备即知是山上精锐,袁立正发愁没法对付,没想到这支骑队只停留片刻就开走了,而且还跟去了一员大将。因为埋伏得远看不真切,无法辨识那名领兵大将是否是潜山七匪之一,但双方实力悬殊难以对抗是明摆着的,袁立按兵不动,专心专力等着捞后面的“大鱼”。为确保万无一失,尤其是主帅的两位公子在身边,他一直等那队骑兵走得无影无踪,又耐着性子趴了好一会儿,才跳出藏身的草窠。
哪儿想到半路杀出程咬金!
不过一看是三个未成年的“程咬金”,袁立放了一半心。眼见随口遍的几句过场话引对方起了疑心,他惟恐拖延生变,断然拨出佩刀。原以为一刀就能结果对面的雏儿,不料这孩子反应异常机敏,不但躲过刀锋竟回敬了一招。这让他有点吃惊,再不敢怠慢,抖擞精神挺刀开战。身后的十几人也冲了上来,将三个少年围住。袁立一腿踹到面前的一个,放眼瞄到另一个正大步往回奔——想去搬兵?他冷笑一声飞身追上,扬手就是一刀。刀尖斜抹过那个孩子的后背,褐色葛布“刺啦”断裂,血涌而出,孩子向前一栽扑倒在地。
“钰官!”方结绿大叫一声,挥剑杀来。
立刻有三四个人跟上,转眼将他再次包围。他大吼着跳跃砍杀,只觉满眼寒光烁烁四面杀气凛凛。忽然身侧飞来一掌,他躲闪稍迟当胸被击中,登时脚跟错乱喉头泛起一股腥气。身子倾倒的瞬间一样东西从怀里蹿出来,几个白晃晃的圆球弹向半空。一个小兵起身探臂抓到手里,定睛一看是块绢帕。
那边结绿已经急眼,怒吼:“别动,那是绢绢的东西!”
“谁?”小兵挑起帕子二目圆睁。
“绢绢妹子的东西你小子也敢乱动?放手!”
小兵眉头一拧,目光如剑:“绢绢是你妹子?放屁!”
又是一场混战,拳脚相加刀飞剑落。方结绿怒火横生:明明是自家妹妹,怎成了“放屁”?他越想越气越气打得越猛,但终归势单力弱,没几个回合就负伤多处,渐渐不敌。
那边青萍倒是暂居上风,一串闪电招式连连刺中目标,当一剑横抹了一个面孔稚气的小兵后,袁立须眉乍起飞腿将他绊倒,跟着就是刀落如雨。青萍拼命翻滚左躲右闪,忽然拳起两指进嘴,奋力打出一声响亮的唿哨。方结绿和陈钰听到,依样学样,立时尖利的哨音响彻上空。袁立情知不好一刀飞上,陈钰从旁扑过来抱着青萍一滚,双双侧身迎上凌厉的刀锋,两兄弟的鲜血同时喷出尺远。
袁立欲拔刀再砍,远处营地大门洞开,许多人手持兵器呐喊杀出。机会已失,他顾不得从倒地的两个少年身上拔回佩刀,大声招呼手下撤退。一回头看到苏衡正和另一个孩子徒手相搏,二人已缠作一团。
“快走!”他大喊,奔到近前出拳击昏了那个孩子。
几个侍卫上来,抱起被青萍挑伤的荣信梁和也已经挂彩的苏衡疾步后退,其余人摘下背上的手把铳,“哗啦”划开了扳机。袁立一把薅住倒在自己脚边的孩子,用力倒拖起来,向已跑到近前的潜山守军示威,大声命令他们后退。冲上来的人群猛地刹住脚,刚有人往前探身,火铳连环爆响,漫天烟气里十来个潜山兵士应声倒下。袁立等人在火器的掩护下一路后撤,潜山人马尾随在后穷追不舍。奔跑中袁立中了两箭,手里拖个昏死的孩子倍显吃力。
一个侍卫过来帮他:“掌家的,扔下这小子吧,后边就追他呢!”
“不!一定要弄走他!”
潜山匪首有一双同胞子,袁立早有耳闻。刚才动手不久他就发现三个少年里有两个相貌生得十分相像,心下便怀疑是不是撞到了方汉洲的儿子。覆盆峰的人杀出来后看到自己倒拖人质时的惊悚表情,还有现在冒死狂追的反应,都证实了他的猜测。这明显是条大鱼,岂能放手?再看一眼被人扛在肩上,颈下挨了一剑血流满面的荣信梁,袁立更觉得非立此功难抵自己一份疏失罪责。
青萍被阵阵爆炸声和喊杀声惊醒,发现陈钰倒在不远处的血泊里,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想想还有一个没看到,他挣扎着仰起头四下搜寻,视线所及是满地的鲜血,断裂的刀枪和横七竖八倒卧的尸体,唯独找不到弟弟的影子。
袁立拼着一口气,终于爬回潜河南岸。
荣信梁,却流干了最后一滴血,倒在踉跄奔来的父亲怀里,只说了一句:“衡弟要找妹妹,别怪他!”,便合上了双眼。
都司孔忠奉命提审人质,等把人押进来才知是个半大孩子。
“姓什么?叫什么?”
“姓‘我’!”
孔忠没听清,问:“姓什么?——乌?”
人质翻翻眼睛:“耳朵塞驴毛了?本人姓‘我’,名‘大爷’!”
“我大……”孔忠发觉受了愚弄,大怒,一脚踹上去。
未长成的身体像个泄漏的麻袋,平地飞起,撞上帐门重重落地,扬洒出斑斑血迹。
孔忠追过去提靴踏住,威胁道:“不说实话,剁了你!”
孩子躺在地上笑了,嘴一咧漾出大口血沫,几乎淹没一声低语:“来吧,小爷不怕!”
远处奔来一匹快马,四蹄蹬地擦出火星,马鞍上咆哮滚滚:“吊起来!把兔崽子吊起来,给老子吊到旗杆上去!”
马到人到,熊熊火光里,所有肃立在帐外的明军将士惊见副帅刘孟雄目眦尽裂,一张脸已扭曲得不成人形。
发妻留下的唯一骨血惨遭非命,平淮将军几乎疯掉。次日天明,潜河岸头鼓声大作炮响连声,原来呈一字纵向排列的官军大营一夜之间变成作势冲锋的锥形阵,尖尖的箭头直指九井河雷井山口。晨曦映照下,一面绛红色巨幅“荣”字旗矗立在河滩上,铁铸包金的旗枪枪尖光芒四射。旗杆接近顶端的地方,头朝下脚朝上倒吊着一副小小的身躯,垂落的黑发和已经扯烂的衣襟飘拂在晨风里,衬着漫□□霞格外触目惊心。
雷井关城上的方汉洲手攀城垛看清这一幕,脸上血色顿失。
“姓荣的王八蛋,有种的来较量,拿孩子撒气,你他妈的是人还是畜牲?”韩大勇闻讯暴跳如雷。
何成脸色铁青浑身发抖,二话不说抄起大刀。奔出大帐迎面碰到以于世杰为首的一批将士,人人破口大骂气愤填膺,声称要杀下山去和官军拼个你死我活。这群人顺着山道一路向下,冲向雷井关城,却在半路被一个身影截住。
“七叔,你们去哪儿?”吊着胳膊,肩裹绷带的方青萍站在路当中,疑惑不解地望过来。
何成一见那张苍白消瘦,眉宇间依旧透着勃勃英气的面孔,想到另外一张一模一样的脸正倒挂在两丈多高的高空里,忽然红了眼圈儿,开口打个噎:“你,你跑出来干吗?我们……”
方青萍被一阵喧闹从睡梦中吵醒,一瘸一拐挪出来看个究竟,不想一下撞上这么多人。七叔一向爽性,快言快语,今天怎么了?
“还问呢,快去崖口看看山下,你兄弟……”人群里传出一个声音。
话未完何成怒目圆睁,反手“啪”地甩去一个耳光:“你他妈给老子闭嘴!”
“看山下?兄弟?什么兄弟?——结……结绿?!”青萍突然反应过来,扭头就走。
何成顿足,大喊站住;青萍完全忘了伤痛,跌跌撞撞撒腿狂奔。何成疾步如飞竟追赶不上,二人一前一后冲上城楼,何成想一把拽住他,到底迟了半步。方青萍扑身到城垛口,一眼看到了山下河滩,看到了那座千军万马簇拥的威武屹立的旗纛。好似一道雷电击穿他的全身,他猛地呆住,忽然抱住自己的头,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
“结绿!结绿——!”他朝山下发出尖啸,一转身撞到一个人,抬头一看,伸手扯住就喊,“爹,结绿他,他……”
“你要怎样?”
“他们把他吊在旗杆上,爹!快去救他,我们快去救他!”
“怎么救?”
“我,我下山去救!爹,打开关城,让我出去,让我去救结绿!”
“城关不能开,你,救不了他。”
青萍愣一愣,眼泪“哗”地冲出来:“爹你说什么?你不让我去救他?他,他是我亲弟弟啊,爹!他会被活活吊死的!那样我怎么去见娘?怎么去和娘说啊?”
方汉洲眉头猛地拧起,转身就走。
青萍追上去,扑倒在地抱住他一条腿,苦苦哀告:“爹,求你放我出去,快放我下山,迟了结绿要没命了!”
“你去了会一起没命。”
“我能救他,我一定能!”
“救不下呢?”
“和他一起吊旗杆!”
“胡说!难道你弟弟等你陪他去死?”方汉洲怒喝一声,转而低劝,“别傻了,青萍,我们救不了他。你想过山上所有的兄弟吗?”
父亲的脸色沉得吓人,语气声调更冷得吓人,青萍仰头注视着他,泪水疯狂地奔涌出来。
方汉洲掰开儿子的手,抽身离去。背后传来拳头擂地的“咚咚”声,伴随着绝望至极地哀号:“啊——!啊——!!”
那捶地的每一拳都砸在他的心上,那声嗥叫直接撕裂了他,使他不敢回头多看一眼,更不敢再侧目望一望山下。
不幸的消息传到后山,塞图单人独骑飞奔而至。踏上雪崖瀑,母亲鼓足勇气朝下一看,顿时崩溃了。
她一头跪在韩大勇等人面前:“求求各位兄弟,救救结绿,救救我的儿子!”
兄弟几个差点拿头撞墙,死的心都有了。
方汉洲引妻子至后帐,拉着她的手说:“是我对不起你,你别逼他们。”
“官人,我知道老二平时淘气,不念书爱闯祸,常惹你生气,可再怎么样他都是我们的儿子,你不能把他丢给官军!要是现在旗杆上吊的是老大,你也见死不救吗?”
“你说什么?青萍是我儿子,结绿当然也是!我,我怎么能……”方汉洲气结,但马上想到妻子不堪打击方寸已乱,自己此刻只能多加安抚,“放心,荣季鹏一时还不会动他,我一定想办法。相信我,我会去救他。”
“真的吗?你真能救下他?你起誓!”
“塞图?!”
“我要你答应,一定把儿子还给我!”
“我……”
这怎么答应得下来?这样的誓如何能起?方汉洲顿足无措。这时外面有人来报,山下派信使来了。他一把推开妻子,奔了出去。
荣季鹏的书信内容简短措词冷峻,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吻。信中提出只要潜山降旗缴械,向朝廷递交服罪表,他将立刻停止一切军事行动,否则举兵剿灭决不姑息。
“哼,”方汉洲冷笑,“把一个未长成的孩子吊上旗杆,也是你们荣帅的军事行动?”
信使是名五品守备,生得虎背熊腰,出语却斯文知礼:“请方将军莫怪,如果不是你们先杀死了荣帅的公子,他也不会一怒之下行此下策。”
“什么?我们杀死了他儿子?”方汉洲很有些意外,但马上恢复平静,“战场上刀枪无眼,生死有命。荣帅老行伍了,会不懂这个道理?”
“□□大公子却是死在令郎剑下,荣帅这么做也算有来无往。他要我奉劝阁下,悬崖勒马尚不嫌迟,将军切莫因一时糊涂赔尽祖宗功名,葬送自家前程,再搭上儿子一条性命,那样怎么对得起靖宇侯在天之灵?九泉之下如何去见方家的列祖列宗?”
“啪!”地一声,方汉洲狠狠摔下信笺,挑眉怒喝:“来人,把他拖下去砍了!”
韩大勇等人早听得不耐,见他终于爆发都不再憋着,各个拔刀相向。外面听到主帅发令,立刻进来两个身材魁梧的亲兵,按住信使五花大绑。
五品守备面无惧色坦然受缚,只在被推走的一刹那忽然掉头说:“大帅还有话命末将转告,他说他一向景仰老靖侯,一向敬重方鹤龄将军,今日之战授命于天,非为本心,望将军自重,三思。”
方汉洲寒着脸,不作声。好一会儿,他拾起荣季鹏的信打量片刻,重又轻轻扔回案上。一个大胆而不成熟的想法,跳进他的脑海。
这一晚,他独自留在大帐,对着潜山地图冥思苦想。三更过后,亲兵队长引了个山民打扮的人来到灯前。
“禀大帅,四爷回山!”
方汉洲猛地转回身,看清来人精神大振:“东华!你们四爷在哪儿?”
武东华瞄一眼带自己进来的人,踌躇不语。不等方汉洲示意,亲兵队长转身退出。
“四爷已到山下,和六爷在一起,命我回来上禀大帅一句话。”
“什么话?”
“谈招安。”
“什么?”方汉洲一愣,追问,“他们怎么说?”
“就这三个字,没了。”
“你们几时到的?”
武东华要言不烦:“昨晚,两位爷看见旗杆了。六爷说,不必多说,大帅自然知道。”
方汉洲凝神细想,而后眼睛一亮:“不错,我知道了。”
武东华出帐,亲兵队长进帐。片刻工夫出来传令:主帅招山上几位爷即刻议事。
后帐,方汉洲握住妻子的手,看定她的眼睛:“塞图,我向你发誓,一定把儿子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