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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淮将军的侍卫长——镇标中军袁立,被手下死拉活拽到大帐后身。一名荣府家仆候在那里,看到他三两步迎上来,耳语相告少公子荣信梁和苏衡在吃过晚饭后不见了。种种迹象表明,二人很可能偷混到阵前来了。
袁立曾受三姨太嘱托,要他务必好好照看这两兄弟,一听这话当即招来七八个侍卫,命大家分头去找。原以为不是什么难事,谁知十来个人足足转了一个时辰,前后几营寻遍,竟然谁也没见到荣信梁和苏衡的影子。眼看天色大暗,袁立不免心焦。东西两线攻山相继受阻,主帅荣季鹏正为此恼火,偏偏这个时候丢了两位小爷,岂不是添乱?正挠头,站班侍卫喊他,袁立叮嘱大家暂别声张,赶快再去各营寻找,自己匆匆返回大帐。
“你过来,看看这个。”荣季鹏站在布面挂图下,向他招手。
袁立大步跨上,到主帅面前先行礼,后看图,很快发现在古南岳的群山万壑中间,有两个新勾出来的墨圈,一处是东山丹霞峰,一处是天柱峰北的老龙潭。
“据本地乡民说,这两个地方好像有上山的路,只不过传言百年,从没见人上去过。”
袁立听明白了,冲口道:“大帅,末将走一趟!”
荣季鹏脸上没什么表情,盯着他看了许久,最后说:“人已经给你预备了,去吧,我等你。”一只手重重拍上他的肩。
最后一句话连带这个动作令镇标中军受宠若惊,抱拳领命转身就走。到帐门口想起两位公子的事,踌躇片刻原地掉转身子,如实上禀了主帅。
“由他们去吧。”荣季鹏似乎不很在意,只叮嘱道,“你们千万小心!”
三十条精壮汉子摘盔卸甲换了轻便衣裤,趁着夜色悄悄出发。随行向导三十来岁,原是潜山县西门外赵家坳人,战前避走不及,躲进潜河南岸的山洼子里,后被官军搜出。他本不想领这个差,无奈老婆儿子全扣在大营,自己不从也得从。袁立看他很紧,特命两个人一步不离地跟着。一行人很快靠近山脚下,顺着羊肠小道走不多远,路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陡,四周到处都是齐腰深的杂草。
袁立命令丢下马匹徒步前行,身后士卒纷纷跳下马鞍。其中一人落地时大概踩上石头,“唉呀”一声跌倒了,遭到周围同伴哄笑。袁立低声喝止,忽然发现不对,赶过去仔细一看,当时就吓一大跳——从地上爬起来的小兵竟然是苏衡!
“你?二公子,你怎么……”
泄了底的一个毫无惧色,弹弹身上的土把头一昂:“我要上山。”
“胡闹!”袁立火了,瞪着眼威胁道,“这是什么地方?给你爹知道了看不把你屁股打烂!”
“哼,又不只烂我一个。”苏衡调皮而自得的笑起来。
袁立听他话里有话,想想不对,进队从头到尾细细一捋,果然搜出了荣信梁。
“我的小爷,这可不是当耍的!”镇标中军急得直跺脚。
十五岁的荣信梁已生得近似大人的个子,性情也成熟得多,他拉过袁立背人密语,声称愿意跟他探出条通关大道以解父亲心头之急,保证不给添任何麻烦。这已经够麻烦的了,袁立死活不肯,一定要送他们回去。僵持少时,镇标中军使个眼色把二人捆了起来,命一个老实可靠的侍卫立刻送两位公子回营。
“千万别给帅爷知道。”嘱咐一声,看着三个人三匹马沿着来时的路走远,袁立招呼大家继续赶路。
绯红的早霞染红了山脊,荣季鹏的侦察哨队登上最后一道陡坡。袁立一眼看到,天边一座山峰顶了块巨石屹立在苍穹下。
“那是飞来峰吗?”他回头问向导,掏出纸绘地图。
向导靠在一棵矮树上——浑身衣服几乎划成碎条,血迹斑斑——牛喘着点点头。
袁立在图上逡巡一阵,抬头四顾,指住斜前方一座山包:“那个是覆盆峰?”
这一回向导连点头的力气都没了,只用眼神给与肯定。
“累了,是吗?”袁立走近他,一笑,“那就歇歇吧。”他挥起手臂猛地劈去一掌。
向导吭都没吭一声,像个翻倒的麻袋横在了树下。
“掌家的,不要他领路了?”一个部下问。
袁立冷笑:“你以为方汉洲是傻子,什么人都能到他地盘里来带路?拖走!”
三十人的队伍已减员到半数,除了山脚下押送回去两个冒牌的,还有十二人在上山途中坠崖丧命,上来的也多半挂彩。但是袁立非常兴奋,他没想到此行竟然成功。挑出五名胆大心细的侍卫,袁立命他们摸到不远处的覆盆峰去探察军情,然后带着余下的隐进一片草窠,坐下来休息。
忽然,担任警戒的兵捅了他一下,指指草窠外:“掌家的,那儿有人!”
众人齐刷刷贴在地上,透过杂草丛向外张望。远处那道陡坡后连滚带爬翻上来一个人影,没多久又上来一个。两人一过陡坡全瘫倒了,仰面朝天摔成个“大”字。尽管天色尚早,光线不够,但袁立还是一下子就辨认出那两人的模样,恨得提起拳头一砸,地上立时出个坑。
方结绿终于赶到北关,一头栽下坐骑。
守城哨卒没有不认识他的,看他汗出如浆面色发紫全吓坏了,一时不知所措。
结绿躺在地上拔出靴筒里的短剑,朝上一扬,奋力高喊:“父帅调兵,我要见叔公!”
方奎闻讯赶来,身后紧跟着青萍。听清方汉洲的命令,他下令骑兵站队。
得知父亲要弟弟和自己一同奔往覆盆峰,青萍皱眉:“你行吗?要不要歇歇?”
结绿已经摇晃着站起来,听了这话一摆头:“军令如山,歇什么歇?”
“够守规矩的,”方奎乐了,又心疼,“腿打软了吧?不行的话,让你哥先走。”
“哥儿俩一起走!他说的对,军令如山。”塞图出现在关楼口,几步来到儿子身前,上下细细打量一番,点头赞道,“不错,方家果然没有骡子。”
有人送上干粮和水,结绿两眼放光,一把抢过猛灌狠吃。塞图一见,赶紧要过冷馍一块一块掰碎,再递到他手里,嘴里不停地说“慢点儿”、“慢点儿”;青萍帮弟弟端着水,看傻了他的吃相。方奎等了一阵,才开口问前沿战况,结绿连忙点头说好,继续埋头大嚼。
队伍集合完毕,方奎亲自为两兄弟的坐骑扣紧了肚带,塞图拉住儿子的手,一一叮嘱。
见母亲一直不问父亲,结绿故作轻快地说:“娘,爹挺好的,叫你放心。”
塞图微笑:“我有什么不放心?倒是你们俩,头一回领命,好好的,别丢你爹的脸。”
正说着,关楼外进来几个孩子。跑在最前面的是阿梅,手里托着个小手巾包。
“哥!大哥,二哥!”冲到近前,她把手巾包往青萍的身上塞,“鸡蛋,这几日攒的,你们带上。”
结绿抗议:“我呢?怎么没我的?”
“二哥,你的在这里。”一方细绢帕子捧过来,上面码了三个剥了壳的白生生的煮蛋。
结绿笑了:“嗯,还是绢绢好,比亲妹子强。”他抓过鸡蛋,退回绢帕,“这个不要,绣得那么漂亮,回头弄脏了再招你哭。”
“我不哭,我不哭!你包上点儿,鸡蛋该碰脏了。”小姑娘急得直跳,一跳跳出个主意,“鸡蛋你吃,那帕子顺便送给阿莲姐姐,这总行了吧?”
结绿皱眉:“她人在双狮峰,我又见不到,怎么给?”
“托人捎过去啊!再说,你现在是出来给帅爷传口令,去趟双狮峰算什么?”
一句话恭维得结绿满脸飞金,仿佛自己真成了口衔天宪任意东西的传令官,乖乖地用绢帕包起鸡蛋揣进怀里。小姑娘见状开心地笑了。
她身后挤上来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拉住方结绿的手:“二哥,带我一道去吧?”
“美的!我们这是奉军命,你以为是瞎逛,想带上谁就带上谁?”结绿拔出父亲的袖剑,神气地晃一晃。
青萍看得眼热:“爹答应给你了?”
结绿硬着头皮点下头:“当然!要不我能带到这儿来?”
“我一定也让爹奖我一把。”做哥哥的明显不服气。
“青萍剑早晚是你的,还稀罕这个?我要是有了结绿剑,才不要这玩意儿!”结绿忿然。
“好了,别闲扯了!”方奎怕误事,打断他们,回头催促孩子们离开,特别对那个男孩儿说,“别急,等一过十岁,你也能和哥哥们一起上阵。”
“我都能挽五个力的弓了,让我去吧!”男孩儿瞪着一双铮亮的眼睛,企盼地看着方奎。
塞图伸手揽过他:“小葳,乖。青萍哥哥他们有正事,耽搁了可不得了。”
结绿翻身上马,挥舞袖剑喊了声:“谢葳,等着我,到阵上我缴个真家伙送你!”
方青萍也上了马,感到有人拽自己的缰绳,低头一看,是妹妹阿梅。
“什么事?”他弯下腰。
阿梅凑上来耳语:“给你装了四个鸡蛋,到了覆盆峰,你分钰哥哥两个。”
偏结绿耳尖,当即嗤笑:“亲哥不管管表哥,胳膊肘往外拐,你到底是谁妹子?”
“谁不管你了?你怎么不问问,鸡蛋是哪一个给你剥的?”
“还用问,当然是我绢绢妹子!”
“臭二哥,你死没良心!”阿梅跺脚怒骂。
塞图低喝:“什么‘死’不‘死’的?见面就掐,你俩是冤家?阿梅,领弟弟妹妹回去!”
“娘偏心!”阿梅自觉受了好大委屈,噙泪撅嘴拧身就跑。
二百人的队伍终于走远,关城上塞图领着八岁的谢葳依旧站着,不肯离去。
方奎上来劝:“夫人,夜风大,下去吧。”见对方眉头紧蹙,拢着一抹化不开的忧郁,他竭力以一种轻松的语气道,“刚才老二已经说了,帅爷那里打得还顺手,咱们不会有事的。”
塞图摇头:“奎叔,孩子骗我,你也骗我?前面果真顺手,他会派儿子走这一趟吗?”
方奎愣住。
“大伯娘,”塞图的手被摇动,谢葳在身边说,“你别愁,青萍哥哥走了,还有我呢。我帮奎叔公守关,官军敢上来,我拿箭射他们!”
塞图心里一热,蹲下身抱住孩子:“傻葳,要是连你的箭都用上了,那仗得打成什么样儿啊?”
天光大亮,二百骑兵顺利抵达目的地。何成听了一夜炮响,正急得转磨,得知有人来立刻出迎,远远看到跨马走在最前面的两员“小将”,不禁大出意外。听方结绿转达完方汉洲的指令,他让骑兵原地待命,领两个孩子进了安置眷属的临时营地。陈钰看见青萍兄弟俩惊喜过望,飞也似的扑过来。何成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实在不能放心,把守护家眷的小头目找来,当面叮咛一番。
结绿烦了:“七叔,你今天怎么了,婆婆妈妈的,像个娘儿们!”
“滚!你小子懂什么?几百口子性命,闹着玩的吗?我可警告你们,出一点差错,你爹是要军法从事的,知不知道?”
青萍学着大人的样子,抱拳当胸:“七爷放心,我们给你立军令状!”
七将军笑道:“狂话少说,那玩意儿是好立的?回头揍你个屁股开花,哭都晚了。”
送走了何成和两百骑兵,方氏兄弟随陈钰拿出一副巡营架势,绕整个驻地转了一圈儿。何成留下的小头目觉得好笑,但看几个人神情严肃举止正经,只得忍着。
“行了,你不用跟着了,去告诉弟兄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方青萍大模大样地吩咐。
“是。”小头目退下。
人刚拐出去,结绿一蹦老高:“可走了,娘啊,憋死我了!”
三个人放松下来,四仰八叉就地一躺,舒服地晒着太阳。青萍掏出鸡蛋,三人一边吃一边打开话匣子,叙说分开两日的见闻。北关只遭到一次偷袭,规模不大,被方奎比较轻松地打了下去;覆盆峰不在一线,根本无战事,陈钰没什么新鲜东西可说;惟有方结绿,随父亲参加了最最前沿的九井河之战,尤其方汉洲亲领人马杀出关城,和官军直面短兵相接,那场面一经夸张铺染,自然更加紧张激烈,听得青萍陈钰神往不已。
“黑夜里只见青萍剑上下舞动,好像一条蟒蛇蹿出洞来!官军起初还不知死的举着刀剑往上冲,等和爹的剑一碰,叮叮当当火光四溅,呼啦一下全被削断了尖,满天乱飞,吓得他们魂飞魄散。□□的拼刀枪拼不过,架了火器和我们干!十来只火铳一齐瞄准,一齐发射……”
青萍一骨碌爬起来,颜色大变:“啊!原来爹受伤了,你怎么不早说?”
“没,没有啊。”结绿眨了眨眼,情知说漏了嘴,赶紧找补,“咱爹什么功夫,哪儿能让他们碰一根汗毛?就见他腾身一个飞跃躲过喷来的火球,未等落地反手‘唰’地横推出青萍剑,”结绿嘴里说着,手里已亮出那柄袖剑,阳光下雪亮的锋刃反射出一道白光猛刺出去,人跟着一跃而起,飞身上了一道墙垛,摆出个造型,“这一招就叫做 ‘峰回路转’……”
正说到热闹处忽然打住,两个“听众”几乎同声而呼:“后来呢?”
再一看,刚才还连说带比划的一位,站在半人高的墙垛上眼睛直直望着前方,还保持着刚刚摆出的姿势。
青萍纵身跟了过去,一拍弟弟:“干吗?入定了?”
“你看,那儿是什么人?”结绿收势,抬手一指。
青萍调转目光,立刻看到自太阳升起的地方走过来十几条汉子,自家穿戴,腰悬佩刃。等陈钰也跳上来的时候,那十几个人已经走得很近了。
“他们是哪儿的?”陈钰认不出来。
青萍道:“走,过去看看!”
两相碰面,三个孩子一字排开,青萍居中发问:“干什么的?”
为首一个汉子扫来几眼,说:“我等在九井河于爷帐下听令,于世杰将爷有话,需要面禀覆盆峰主将。”
青萍诧异,回头看一眼弟弟。
结绿脱口质疑:“你们从雷井来?”
“是。”
两兄弟相互看看,觉得不大对劲。结绿这几日跟在父亲身边,于世杰手下几员偏将他各个见过,却不认识眼前这一位;而青萍想的是,九井河由父亲亲自把守,刚派了弟弟出来调兵,怎么又突然遣人来?如果是有话告诉他们兄弟,缺兵少将的前营来一个还不够?一来竟来了十几个!他克制住心头慌乱,放眼打量对面,很快发现众人身后有一个个子比自己还矮的小兵,那件裹身的号衣明显不称身,袖子挽了好几道,脚腕上的护腿几乎绑过了膝盖。
青萍的心狂跳起来,暗暗对自己说:要麻烦。
虽然心跳如鼓,脸上却在极力保持镇静,他一手按剑傲然而立:“既然是于爷的人,有一件事你们应该知道。”
“何事?”
“我就是覆盆峰的主将!”
对面为首的大汉一愣,眼中闪出疑惑。
这情景被一直没开口的陈钰尽收眼底,忽然道:“既来传话,请出示于将爷的令牌!”
对方沉默片刻,手伸向腰际,一字一字地说:“令——牌——在——此。”
一道寒光暴涨三尺,闪电一般劈了上来。方青萍低头撤步,身子腾空旋起,半空中腕底急抖回手杀来一剑,正正是刚才结绿演示的那一招——峰回路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