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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博义的得力幕僚亲自南下,带给荣季鹏一个绝好消息,朝廷已决定组军筹饷再打潜山,司礼监和内阁共拟的领兵人选这一次惊人的相似。
“甥帅为正,众望所归。老相爷举荐贺威明贺大人相佐,九千岁却属意孟雄,说是两兄弟强强联手,奏凯可待。”
前一句令人兴奋,说到后边荣季鹏皱了眉:“要猛哥给我做副手?”
沈宜修叹口气:“九千岁说了,上两次征剿天不庇佑,孟雄连走霉运,朝廷不能不有所表示,如今是个扳回来的机会,嫡亲的姑舅兄弟,想来也不会计较谁正谁副,功名大小。”
刘孟雄两次攻打潜山,均以失败告终,为此丢了二品总兵的狮补朝服,降级戍边。两年前随熊廷弼王化贞出关,又因经抚二人不合,再次兵败后金而失去起复的机会。儿子战绩不佳,多少影响到老父,特别是新皇登基内阁重组,司礼监也换了当家人,刘博义虽未下野,声势却大不如前。朝廷平逆理所当然,但弃用新贵,点将点到前朝辅相门内,令人费解。荣季鹏最初的兴奋一过,越想越不对劲,看看眼前没有外人,直言不讳问了出来。
沈宜修声音压低眼放神采:“都说朝里如今是九千岁的天下,顾氏反居人后,殊不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司礼监八大秉笔,顾公公位列第四,皇上面前还是有几分说话余地的。这一次点甥帅的将,就是他的主意。”
荣季鹏冷笑:“他能提点我?”
因与靖宇侯方家的一段旧谊,使得他对朝廷处置方氏一门久怀异议,对顾焕庭父子更是心存不然,大家不过在刘博义的苦心周旋庇护下相安无事而已,彼此赏识是无论如何谈不上的,顾承禄点自己的将,其心可疑。
沈宜修却自有解释:“此一时,彼一时。小顾大树已倒,这一回又被人抢了先机,就算余火烧冷灶,也未见得不是条出路。老相爷是前朝重臣,门生故吏众多,你和孟雄在五军的实力,连皇上都有数,他提你的名有什么好奇怪?”
“舅舅已经退出内阁,朝廷总兵如云,九千岁何以独睐我兄弟二人?”
话问得很到位,沈宜修暗赞他脑子清楚,坦言相告:“五军督府二品虽不少,敢啃潜山这块骨头的,也实实不多啊。”
“所以……”
“所以老相爷说,这是你的绝好机会,也是孟雄的机会。”
荣季鹏不说话了,眼睛盯着手里的一碗茶,一动不动。
飞来峰下总关寨城头忽然响起阵阵鼓鸣,因为地势居高临下,声音传得格外远,东关西关乃至天柱峰后身的北关寨,都遥闻可辨。
方汉洲与韩大勇正策马天书峰旁,要顺着九井河一路下去,听到声音同时擂住缰绳。经向亲兵证实,确是总关寨的金鼓响了,二人立马道边,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这里山高地阔,三年前七兄弟约定成规,凡有要事相商,发起者以鸣鼓方式召告他人。规矩立下后,用得最多的是方汉洲,其次是武定华。前者多为山上大事小情,后者则与段运昌出洋有关。然段运昌早在一年多以前毅然放弃离乡背井的打算,表示愿与众兄弟相守余生,武定华便再也没碰过鼓槌;方汉洲要去查营,自然不可能派人去敲鼓,然则会是谁呢?
“莫非是我二哥有事找咱们?”韩大勇猜测。
方汉洲想不出陈江能有什么急事,摇一摇头。
“别不是那群崽子们胡闹吧?”
方汉洲头摇得更厉害:“不会,这个时候都跟着你二哥读书呢,再说他们也没这胆子,敢闹到总关寨去,守兵更不会放他们进去。”
“难说,有你家老二不敢的地方吗?上回一错眼的功夫被他溜到校场上,骑了老七的菊花青疯跑,最后自己弄不住了,差点儿没摔破脑袋。后来问老七身边的人,硬是没一个知道他怎么把牲口迁走的。老七护短儿,把亲兵挨个狠尅一顿,吓得其他几家现在都拿你们老二当贼防。”
“就因为有那么一回,叫我狠狠抽了顿鞭子,特为和他讲明白,这山上所有校场营地再不许乱钻,更别说总关寨。这小子屁股上的疤还没掉呢,决不敢再犯。”
韩大勇甚是不解:“明明是嫡亲的同胞兄弟,青萍读书认字习武,样样省心,偏这老二难缠,倒是像谁?”
方汉洲笑:“大概随我三叔。记得小时候在府里,数他最能闹腾,我爷爷提起来就头疼,可奶奶喜欢他,总说‘小子淘气,长大争气’。”
“别说,老太太这话有点儿道理。你三叔二十来岁做到四品,如果不是府里遭了事,三十不到就能升副将。”
“那我爹不到二十三就是都司,我大伯升总兵的时候才二十八,这又怎么说?”
“怎么说,一门英豪呗!要不‘南方’的名打哪儿来?我看出来了,你家青萍结绿就是一文一武,长大都错不了!”
方汉洲再浮出来的笑意带了几分苦涩:“咱们这样的人,文武双全又能怎样?还不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只是希望他们这一辈不要活得太憋气,太窝囊。”
“看你说的,‘咱们这样的’怎么了?朝廷看不上眼,恨不得当咱各个烂命一条,我韩大勇偏不信这个邪!等着吧,早晚有一天,咱几家的儿子文有文才,武有武才,叫混蛋皇帝老儿看看,倒是谁家的种灵光!”
“说得对,老三!”方汉洲心里的抑郁被他一扫而光,“我们的孩子一定要比我们活得痛快,活得精彩!谢宁把儿子也送来了,老四那一个今年该满三岁了,这些孩子不能荒废了,武艺要练,书更要好好读,回头咱们几个在一起琢磨琢磨,干脆叫你二哥开个学馆,正正经经教他们几年,也省得成天漫山遍野地乱跑惹事。”
韩大勇大乐:“好主意!二哥那么多学问闷肚子里太糟塌,教他们几个蛮富余!你脑瓜子好使,我怎么没想到?这下我家韩昭不愁了,不是我吹,别看他爹我大字不识一筐,我儿子可是块念书的料,不出两年,考他个秀才举人不在话下。”
“什么?你还想叫他下场考功名去?”
“嗨!顺口那么一说,咱才不捧朝廷的场,咱只为儿子成个文武全能。”
亲兵上来催,说已听到飞来峰鼓响三通。兄弟二人拨马回头,一边走一边继续兴致勃勃地交谈。
过晴雪坡的时候,韩大勇瞄着远处峰顶那块天外飞石,忽然说:“是老六回来了吧?这一走又是两个多月,没准想哥儿几个了,急着拿鼓把咱们都召了去呢。”
方汉洲被提醒,觉得猜得有道理,却不全对,在他看来,如果真是谢宁归来,击鼓肯定不为团聚,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
两人很快进了总关寨,等踏进平时议事的厅堂,发现其余几个都已在座。二人这才知道,自己各自猜对了一半——回来的果然是谢宁,随之一起上山的还有一个消息,朝廷即将发动第四次大规模征剿行动。
“谁带队?”方汉洲问出自己也是大家最关心的问题。
谢宁看他一眼,缓缓道出三个字:“荣季鹏。”
“他?”
“真的?可靠吗?”
“别又干打雷,不下雨。”
“这荣总兵架子比世人都大,前两次说来,最后都没了影儿。”
“又咋呼呢,我都不信了。”
众人议论纷纷,独方汉洲不说话。
谢宁还有情况未报,打断大家:“我已经看到了这次出兵的配员名册,千真万确,荣季鹏的名字排在最前面,后面跟的是刘孟雄。”
“谁?”韩大勇瞪大眼睛。
“当年的山东总兵,刘相爷的大公子,也是荣季鹏的表哥。”
何成一跃而起:“是他?来得好!听说这小子上次输了阵还不服气,怪老天爷不帮忙。这一回非揍得他心服口服不可,让他谁也怪不着。”
谢宁说:“你先别兴奋,知道哥俩儿这次带多少人来吗?”
陈江被吸引,抢问:“多少?”
“两万有余,三万不到。”
何成一愣,余者皆大出意外。前三次朝廷发兵,最多不过上万人马,潜山虽占上风,打得并不特别顺利,尤其刘孟雄第二次领人攻打,火器猛烈,战斗力极强,给潜山造成不小伤亡,幸而后来天降暴雨,两军对峙的局面才得以破解。如今对方兵力翻番,又是两兄弟联手,未来一战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大家不再说话,目光一齐转向方汉洲。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用愁。”方汉洲引了句鼓词儿上的话,看谢宁,“我要知道他们的火力配备,步骑配比,还有五品守备以上的将领名单。”
“再等等,最迟十天之内,你要的这些连同发兵日期,行军路线会一并送来。”
韩大勇有些吃惊:“老六,行啊!这么详细的东西都能搞到手?”
谢宁一笑:“小意思。三哥想不想知道荣季鹏带哪个女人随军?我找人画张像给你,要不要?”
何成道:“三哥一定想要,就怕三嫂不答应。我光棍一条,哦,还有五哥,我俩看看不打紧,剩下你们自家有婆娘的就算了,万一看眼馋了还麻烦。”
段运昌转着手里的绿泥捧壶,撇撇嘴:“什么九天仙姑?左不过是个女人,我没兴头,老七自己享用吧。老四想不想见识一下?”
武定华冷不丁被问到,蹙眉转看谢宁:“我也没兴趣,不过你要真去画,我倒很想跟着走一趟。”
“一言为定!”谢宁显得十分高兴,回手掏出一个纸卷儿,“看女人没兴致,看看自己的身价总有兴趣吧?”
纸卷儿展平在桌上,兄弟几个凑上去。入眼才知是朝廷悬赏捉拿自己的榜文,上面姓名赏格开列得清清楚楚。方汉洲自然位居榜首,后面的赏银是平库银一万两整。
韩大勇乍舌:“乖乖,大哥这么值钱啊!前年冬天还只有五千两,两年不到的工夫就涨了这老多。”
“行情在那儿摆着呢,货真价实,翻上十成不新鲜。”段运昌评价着,同时找自己那栏,看见后笑了,“不错,我的价码也上去了,都过四千两了。”
比方汉洲次一等的是韩大勇,赏银六千,韩大勇很满意,说水涨船高,以前七人没结义的时候,自己最高也就到过两千两,如今竟然翻了两番,大明朝廷的一双狗眼还不算看人太低。何成却非常生气,他发现自己名字后面只开了一千两,还不如陈江,是兄弟里面最低的,忍不住大骂起来。
韩大勇安慰他:“骂人没用,老七,你喊破了喉咙人家能掉一根毛吗?哥哥教你一招,等荣季鹏来了,你好好教训他一下,下一张榜单出来,你立马涨价。”
何成以为说得极有道理,当时就向方汉洲请战,声称这一战愿打先锋。众人都知道他什么材料,跟着起哄帮腔,劝方汉洲答应。
方汉洲不置可否,指着榜文说:“老七还年轻,不急。这上面有个赏格我看着太不像样,真真是他们有眼无珠,小看了我这位兄弟。”
陈江早看出是谁,笑而不言;谢宁当然也明白,点头称是;段运昌眯眼一瞧,立刻懂了,眼光转过去;何成还在为自己的身价生气,根本没理会。
韩大勇快人快语:“对嘛!怎么给咱老四和老七排一等?才一千两!”
武定华斜瞟着纸上自己的名字和后面的数字,轻哼一声:“哪个要他们来定?老六不是连名字都没有吗?知道这叫什么吗?——无价!比大哥都豪横。”
段运昌口里的茶“噗”地喷上纸面,几乎笑噎:“什么人啊,真能开搅。”
武定华却格外认真:“我才不开搅,不信你们问问老六,北京城里贴出他的价码是多少?”
谢宁以大金神机营掌家的身份坐镇关内,总揽长江以北,除了为大金搜集一切可用情报外,在方汉洲起事反明后还得到皇太极默许,为潜山打探四方消息。当年闯诏狱救人泄了底,大明便知道有他这一号人物。这几年锦衣卫拿他的告示从没断过,等去年关外一战,他亲赴广宁卧底挑起明军内讧,成功破门助皇太极拿下城堡,明廷更是恨之入骨,悬拿赏格一路攀升,已经升到了和方汉洲相同的一万两。大明尚不知他和潜山的关系,故而没和方汉洲等列入一张榜单,如果再获知这层关系,那必定是要千方百计除之而后快,赏银继续抬升绝非没有可能。但这些内情涉及大金,他不便说与众人听,对武定华的话只报以含糊的微笑。
武定华似乎读懂了这笑容,没再追问,只嘱咐若再次探查荣季鹏,一定别忘了招呼自己。潜山远在长江边,与京师数千里之遥,谢宁上下奔波早已感到吃力,一直盼着山上能有个出来接应的人,从目前的情况看,此人非武定华莫属,但他也明白,这个拜了把子磕过头的四哥和许多人不一样,无论什么事一定要他肯去做才有门,任何人的勉强都无济于事。现在他能主动提出要加入到行动中来,谢宁当然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