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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大勇见谢宁要冲上去，拦住他：“老六，这是我的活儿，轮不到你。”再转望方汉洲，“你那点心思我明白，可咱们就算打不过，也不能真当缩头龟。老法子，钓他们上来，只要□□的敢踏上珍珠井一步，老子照样叫他有来无回！”
“刘孟雄能上你两回当？他才没那么蠢。打仗不能意气用事，真拼光了家底儿，赢了也是输。”
陈江端了碗茶递到韩大勇手里：“别上火，三爷。堂堂相府大公子难道不知道骂人无赖？骂得越凶越说明他们舍此无计！这个时候你可要沉住气，下面弟兄都看着呢。倒是九井河沿线和东关鹦哥石要紧得很，半点差错出不的。”
“放心，都派了得力人把守，九井河是于世杰，跟我五六年了，人绝对可靠，……”他忽然想起一事，问，“听说雷井有俩小子捣蛋，叫大哥撞上骂两句给放了，这么没规矩的东西，为什么不当场开发？”
“谁说的？我可一个字也没骂，你去问于世杰。”
韩大勇不满：“这什么时候，你还和他们客气？这群兔崽子就是欠收拾，不能心慈手软。”
方汉洲道：“水至清则无鱼，现在正要他们卖命，我不想撕于世杰的脸皮。给他们知道厉害就行了。”
“那就撕咱奎叔的脸皮？你也真下得去手。”
方汉洲回头看谢宁，当时是给他递了眼色的，莫非——？谢宁明白怎么回事，微微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天光放亮，山下叫骂还在继续。埋伏在最前沿的潜山将士渐渐有些耐不住性子，恨不得冲出去痛杀一顿。孙全有、张二贵都参加过打贺威明一战，曾因行军途中说笑被方汉洲摘了下巴，后来奉命到潜河岸边高声大骂，吸引官军暴露火力点而立了功，此时二人窝在壕沟里，听着山下肆无忌惮的谩骂，都觉得憋气。
“奶奶的，半宿了，还有完没有？老子从前是骂人的，今天反成了挨骂的。”
“咱这位帅爷有点意思，跟贺威明打的时候派咱俩骂阵，这会儿怎么怂了？叫这个姓刘的总兵把祖宗八代糟践一遍，硬是不吭声。”
“他们北边的人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要是咱们真碰上个熊人，只怕挨骂还是好的呢。”
“他熊吗？我看着不像。”
两个人正悄声嘀咕，听见身后马蹄阵阵，回头看去，正是说曹操，曹操到了。
于世杰带人迎上去，插手禀报官军阵营的情况。他以为主帅出临，一定是要奋起反击了，不由两眼放光。方汉洲下马走到一块悬于半空的岩石后，探身向下瞭望。
于世杰瞥见主帅亲兵队伍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翻身下马时趔趄了一下，忙走上前抓住那人的手：“奎叔，实在对不住！你看，我们弟兄不懂事，害您老跟着遭殃，您大人大量，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方奎在一年前第一次与刘孟雄交手的战役里和他搭过伙，知道是个有种不怕死的，拍拍他的肩膀：“老弟，咱们如今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等打赢这一仗，赶走官军，我和老弟好好喝一杯。”
于世杰笑逐颜开，连连点头。
“给我弓。”方汉洲退后两步吩咐，等亲兵送上来，他摇头，“不是这个，要那张最大的。”
方奎亲自去换，抬上来一张大号铁铸硬弓，杵在地上竖起近一人高，开力极大，于世杰和手下将士看了有些吃惊。
“帅爷，这是……”
方汉洲仰头看天，甩掉斗篷：“太阳不错，闷一晚了，下去玩玩儿。”他回身扬手，“带他俩过来。”
方奎第二次到后面，推出两个人。众将士没有一个不认识的，只惊讶于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上，各自挂了条鲜红的血印。
“还疼吗？”做父亲的问。
青萍点头，继而摇头。结绿等了等，不见哥哥开腔，才大声回答：不疼！
“那好，咱们去看一个‘疼的’。”方汉洲提起那张大号铁弓，对方奎说，“你腿脚不利落，在这儿等着吧。”
父子三人前后串成一线，猫腰顺着岩石边的野草缝隙走下去。方奎犹豫片刻，跟了过去。小路很陡很窄，甚至不能算路，几个人下溜了足足一百米，来到尺方断崖上一片香草树丛的背后。树的枝杈很盛，每茎一花，香气袭人，正是潜山一到春日遍野竟放的素心绿萼。不过隐身其后的四个人，谁也没心思品味那些香气，一阵阵怒骂吼叫声把他们的眼睛齐齐引向山下。从这里看官军，比珍珠井近了太多，不仅对面的旗帜甲仗看得清清楚楚，就连人的面孔，马的毛色都清晰可辨。
方汉洲拉两个儿子蹲下身，指指下面：“好好听，他们在嚷什么？”
只很短的一刻，两个孩子涨红了脸，眉头拧成一双小疙瘩。结绿咬住嘴唇猛扑向树丛，被早有防备的父亲一把薅住。
没人防的青萍忽然一跃而起，扯开嗓子大骂了一声：“我×你祖宗十八代！”
空谷回音，尖细清远。方奎吓得脸都变了，合身扑上，把他从头到脚捂在身下。山下的叫骂声猛地止住，树丛里望去，一群官军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什么。两只大手分别堵住两张孩子的嘴，四个人俯身树后，一动不敢动。等了半晌，官军大概以为听差了，这才又开始高一声低一声的叫骂。
方奎一巴掌揍到青萍的屁股上：“你小子，找死啊！”
方汉洲倒“扑嗤”乐了：“‘×你祖宗十八代’？哪得×到什么时候？”
“爹！□□的骂咱家呢！”方结绿喘息声重，小脸儿通红。
而青萍，脸已经紫了，双眼灌血，胸脯大起大落，像头发狂的小狮子，不是方奎死死拽着，就从断崖上扑下去了。
“他们一直在骂姓方的，骂了快一夜了。祖宗十八代估计没有，八代肯定骂齐了。”
方青萍不理解父亲怎么还能这么平静，恨恨地说：“爹，你告诉过我们，太爷爷、爷爷和叔公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不要他们被人骂！”
“那该怎样？骂回去？”
“不，我不骂他们，我一刀一刀把他们全杀了！”青萍的眼神，让方奎看着心颤。
结绿握拳赞和：“对！冲下去，杀他们个落花流水！”
“好，有志气！”方汉洲把弓推过去，“来，先把那个骑白马嗓门儿最高的干掉！”
结绿差点没被高出一大截的硬弓撞倒，勉强扶抱住，咧嘴看着父亲。
方汉洲盯住他的眼睛：“连弓都拿不起来，怎么杀敌人？儿子，你给我记住，要想让自家不受欺辱，就快些长大，多长本领，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只有一个真正的大丈夫，才能活得坦坦荡荡扬眉吐气，既不可杀，更不可辱。”他转望青萍，“懂吗，儿子？”
青萍几乎涌出热泪，使劲点一点头。
“不许哭，男儿流血不流泪。”方汉洲掂起铁弓，朝方奎一摆手，“带他们后退！”
方奎知道他要干什么，一手揽过一个，把兄弟俩倒拖了十几步。那边方汉洲已经抽出一支羽翎箭，忽地起身低吼一声张膀发力，瞬间弓如满月，随之弦惊箭鸣，一道白光飞也似的蹿向山去，笔直地戳进山下前沿阵营跨马抡刀的一个大汉的眉心，他手中的刀片一挥，来不及哼一声，仰面摔下马去。
“快走！”方奎夹起两个孩子，转身就跑。
方汉洲收弓紧跟上来。在他们身后，猛然响起冲天巨响，伏地冲天雷的一枚火弹冲上半空，炸开在他们刚刚离开的断崖上。一枝枝蓝白相间的素心绿萼在烈焰里四分五裂漫天飞散，转眼被火浪吞没。
明天启二年，朝廷发兵潜山剿匪。大军至山下三日，潜山凭险固守拒而不战。总兵刘孟雄下令轰山，数千官军分东西两路在大炮掩护下强行仰攻，遭到山匪顽抗。双方胶着拉锯四个时辰，互有伤亡。忽然天降暴雨，火器失效，千余悍匪趁机杀出，居高临下箭弩齐发，西路攻山告败；东路奇险，原本易守难攻，闻西路兵败欲斜插回救，不料经琼阳川遇伏击，桥道坍塌，两千人马落水，溺毙者过半。至此，刘孟雄攻打潜山第二次铩羽。
漫天风雨中，他仰天长啸：“上苍，你何以一助方逆而再助？究竟是何道理？！”
败退回朝，相府大公子上本自请重裁，一月后内阁下谕，革除二品总兵衔，降为参将，发往云中戍边。又一月，中都府凤阳留守司总兵荣季鹏上表请战，声称愿举棺南下，誓与潜山逆匪殊死一搏。奏本递交数月没有回应，如石沉大海雁落无痕。
不久，山海关外烽烟又起，后金在攻占辽沈迁都沈阳后，再次举兵犯进。朝廷经廷议，起用熊廷弼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擢升为辽东经略；同时擢王化贞为巡抚，调荣季鹏、刘孟雄等数名总兵共御辽事。王化贞虽有胆略，但对后金军事力量估计不足，主张主动出击。经抚二人一主战，一主守，始成不合之局。而明廷最终支持了王化贞，放弃熊廷弼的策略，致使王化贞拥重兵守广宁，熊廷弼仅有数千军士徒拥经略虚名。王化贞不听节制，计划以降敌明将李永芳作为内应发动进攻，荣季鹏等力阻无效。结果还未等发兵，后金趁辽河结冰一举攻到辽西，攻广宁以西的西平堡围城打援，歼灭了来救援的三万明军。同时后金四贝勒遣神机营掌管谢宁亲入广宁挑起兵变，诱开城门迎后金破城。王化贞狼狈出逃。熊廷弼却在此时做出了一个错误决定：全部撤回山海关，致使关外完全处于不设防状态，众多城堡被毁，辽西大量百姓被迫迁徙关内。
未久，天启朝新入主司礼监，原掌印顾焕庭的弟子李进忠（后更名魏忠贤）指使阉党袒护王化贞，委罪于熊廷弼，将其冤杀西市，传首于九边。
这一年，是天启五年，距方汉洲反上潜山已逾五载，随王化贞兵败辽东的荣季鹏也已经退回原籍镇江闲置近两年了。
秋风乍起时节，内阁忽然传谕，招荣季鹏火速进京。心情极其败坏的荣总兵对着这道谕旨忐忑不安，猜不透是福是祸。
三日后，京师相府来了一个解他心结的人，进门就说：“甥帅，切莫迟疑，你的机会来了。”
“老师？”荣季鹏看着沈宜修，当即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