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24)(1 / 1)
凤阳,中军都督府中都兵马司大军辕署,旗帜如林,马嘶萧萧。
从大门口直到二进院堂前,束甲侍卫执剑分列两厢,戒备森严。进出大小官员,校尉将官行色匆匆,不苟言笑。
新晋级的总兵官侍卫长——镇标中军袁立,从内院急奔出来,脚下生风三两步跨进堂屋。一个满脸稚气的小亲兵站在东厢房门侧,向他眨眨眼,把嘴朝里一努。袁立会意,挑帘而入。
窗下巨大的书案后,太师椅上仰靠一人,头枕椅背面朝天在闭目养神。
袁立等了等,不见有任何动静,正迟疑着是不是要退出去,听得一声低哼:
“怎么了?”
他急忙站定,插手施礼:“大帅,三姨太请您过去一趟。”
荣季鹏不动,半天才问:“车备好了?”
“是。所有家什正在装车,表少爷忽然发脾气,说什么不肯走,姨太太哄不住……”
荣季鹏的眼睛睁开了,面无表情的脸上放出两道光来,袁立不敢对视,垂目低头。太师椅一动,桌案后的人站了起来。
总兵官带着自己的侍卫长刚出堂屋,一名五品随军知事赶过来躬身请示,说先锋大营一千二百人马已整装待发,掌印官正在门外候命,请主帅移驾军前作战前训诫。荣季鹏背手而立,不说去也不说不去。五品知事窥视着他的背影,不敢催问,只拿眼睛瞟一边的镇标中军。
袁立看看主人脸色,大着胆子说:“叫他们等着,大帅这就过去。”
话音未落,二品总兵已拔脚直奔后院。袁立急忙跟上。
两年前,荣季鹏发妻病故,留有一子,现已八岁。念及伉俪情深他不肯续弦,以致中馈虚位。两房妾室一个体弱多病,不曾生养,留居祖籍镇江抚养大太太留下的儿子;另一个就是袁立提到的三姨太,生得很有几分姿色,人也能干,一年前产下一女,一直跟在身边代署内政。如今荣季鹏奉命南下讨逆,他决定把家眷暂送回镇江去。三姨太原是随军跑惯的,对此十分不解,颇有怨言。无奈荣季鹏坚持,为此二人还生了场闲气。本以为临行前她会耍点儿小性子,不肯痛痛快快离去,哪知闹别扭的是另一个。
到了后面,院子里台阶上还堆了些未及搬上车的箱笼包袱,仆妇小厮出出进进脚不沾地,看到主人忙不迭地站定行礼。
荣季鹏进内室,见三姨太正坐在床沿上抹眼泪,只有一个心腹丫头在跟前,他走上去软语安抚:“这又何必?不过叫你先走两日,我打完这一仗也要回去的。这么着也不怕犯忌讳。”
三姨太正没好气,起身道:“跟着打了多少仗,偏这一回非要打发我们娘俩个走人,谁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走就走,别以为我们都离不开你似的。可您新接过来的那位表小爷,也不知动了哪根筋,死活就是不肯上车,我嘴皮子都磨破了,全不管用。你自己去劝吧。”
荣季鹏示意丫头把人领过来,一面又对三姨太说:“不是告诉你了吗?这孩子早没了爹,他娘养活不起才托人送来的。我今天干脆给你挑明了,从今往后他就当咱们自己的儿子一样,你这个做娘的该管教就管教,别动不动总往我这儿推。”
三姨太一双杏核眼瞬间瞪成了桂园。
丈夫在十几天前忽然领回家一个五岁大的男孩儿,声称是湖州舅家一房远亲的遗腹子。自己从没听他提起过这回事,当时就很诧异。这会儿居然说要认作养子,还指名在她房里,这是怎么回事?家里大妇留有一子,荣家并非无后,况自己还年轻,安知今后就一定不能得男?何以急急忙忙非要弄个来历不明的儿子放在身边?再说这个孩子脾气很拗,从进府就不爱说话,跟谁也不亲近,一看就不是个容易哄的,自己已讨了好几次没趣,如何认养在名下?
三姨太的心思转得很快,马上想到一个行伍中人常有的习惯,直言道:“别不是你帐下哪一个阵亡将士的骨肉吧?既要我做他的娘,老爷总该给我说实话。”
荣季鹏想了想,一笑:“原想找个机会细细告诉你,想不到你这么鬼,那好,不再瞒你。这孩子的确是我营里人留下的,不过他爹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了诏狱。”
三姨太听清最后两个字,眼睛再次瞪得滚圆,以袖掩口,把一声惊呼硬生生堵在嘴里。停一停,她结结巴巴地问:“这么说,他,他是,是苏……”
“你猜对了,他就是苏子岳的儿子。”
“老爷!”三姨太终于忍不住大叫出来,上来拖住他一条胳膊,“那可是朝廷要犯,上面不是已经派人查找他一家大小?人怎么会到了老爷手里?”
荣季鹏略感惊讶:“你倒是真清楚,看来我身边又有人使了你的银子,对不对?”
三姨太顾不得辩白,只一个劲问他怎会把朝廷要犯之子弄回家来。
荣季鹏把脸一沉:“不该你管的事别管,我只问一句,这个儿子,你倒是要还是不要?”
“这哪儿是‘儿子’?明明就是个祸根!老爷,你这是在惹火上身!”
“住嘴!”荣季鹏恼了,目光如剑,冷冷地道,“你给我听好,这孩子我是要定了,你不愿意可以,我不勉强。等送他回镇江,自然有人肯做他的娘,到时候你可别怨我偏心。”
“老爷……”
三姨太话才出口,门外丫头来禀,表少爷带过来了。
屋里两双眼睛齐望出去,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槛外。丫头领进门的是个穿戴一新的男孩子,和周身上下簇簇新的打扮不相称的是,这孩子板着面孔一脸不驯,两只眼睛注满怀疑和敌视,进得门来扫视一圈儿,既不行礼也不招呼任何人,直挺挺站在那儿。丫头在身后捅他,嘴里不断小声提醒。
孩子不高兴了,翻身一瞪眼,大声质问:“你干吗嘀嘀咕咕的?还推我?”
荣季鹏微笑:“这什么脾气?可不像你爹。”
一句话吸引了男孩儿,他停止发火转过脸,忽闪着眼睛道:“怎么,你认识我爹?”
“当然。”
“我不信,你骗人!”
荣季鹏伸手把指一勾,示意他来到近前,从后腰摸出一把木制匕首递过去:“你爹去年送你的,对不对?”
孩子眼里放光,抢过来抱在胸前细看,开心至极:“是,这是我过四岁生日时,爹托人捎给我的!”他忽然抬头问,“怎么在你手里?”
“你睡着了,我在床下拾到的。”
“你真的认识我爹?那你会蹲马步吗?”
“马步?”荣季鹏愣住。
男孩儿很肯定地一点头:“是我爹身边的人都会,你要不会,怎么敢说认识他?”
“会是会,就是好久没蹲了。”
“说得好听,蹲一个!”
二品总兵实在不习惯在自己家里听到命令,问:“干什么?”
孩子嘴角一撇:“看看你是不是吹牛啊!”
三姨太和丫头早在一边看傻了,更没想到荣季鹏会乖乖站到地中央,两腿开立,双手扶膝,上身下坐,蹲出一个规规矩矩的马步来。
孩子绕看两圈儿,嘴里咕哝着:“嗯,有点意思,”突然,他抬腿踹上去一脚,荣季鹏虽然没被踹动,到底惊讶,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招来一句奚落,“你这是蹲马步?猫步差不多!”
二品总兵歪过头:“要不,你来一个?”
男孩儿正有此意,忙错步立稳,说:“来就来,看着!蹲桩讲的是——两脚生根腿如石,两眼平视腰不直。”
“啊?腰不直?”
“不对,不对!是‘两眼平视腰必直’,就这样!”一个小马步,像模像样地蹲在总兵官的大马步旁边。
荣季鹏乜斜一眼,悄悄外挑膝盖,撞向那个小小的身子。“扑通”一声,边上的“马桩”翻倒在地。
“就这童子功,一看就是苏子岳真传,腿软得像麻糖,腰像棉花包!”荣季鹏笑着站直身子。
那个丫头赶紧过来扶孩子,孩子已经一跃而起,跳脚大喊:“我蹲得不好,你凭什么骂我爹?我爹就是那么教的,是我没练好呢!”
荣季鹏一把薅住那个跳踊的身子:“没练好不要紧,我接着教你。等什么时候你练得踹不倒了,老子赏你一把真正的短剑。”
“真的?你说话算数?”
荣季鹏盯住他:“小子,在这儿没人敢跟我这么‘你’、‘你’的乱嚷,知道不知道?”
“那我叫你什么?”
“当然是称‘老爷’。”丫头趁机教导。
孩子把眼一翻:“他是你老爷,不是我老爷。”
二品总兵心想现在就让他改口叫爹,显然没门儿,可不叫爹又不肯叫老爷,那叫什么呢?
他正琢磨,对面的小人儿给自己解了难题,眉头一扬:“好吧,看在你认识我爹,还要教我功夫的份上,我就喊你‘帅爷’好了。”
对面的三个人同时一愣。
孩子一指门外:“他们不是都这么叫你的吗?”
荣季鹏大笑首肯:“好,好!早晚得这么叫,就叫帅爷吧!”笑毕指向三姨太,“你叫她什么?”
男孩儿想了想,说:“太太。”
“不对,”荣季鹏摇头,“你娘不在了,以后,她就是你的娘。”
孩子眼中的亮光熄灭,低头不语。
荣季鹏走近三姨太,小声提示:“他叫苏衡。”
丈夫的目光含着不折不扣的命令,三姨太在心里也打了半天算盘,情知拗不过他,于是做出一副慈爱笑颜走过去,蹲身抱住孩子:“衡儿,娘会像疼妹妹一样疼你,娘还会带你回家,去看二娘和哥哥。”
苏衡抬起脸,越过三姨太看她身后,仿佛下了很大决心,问:“帅爷,他们都说我爹没了,是真的吗?”
荣季鹏迎着孩子的眼睛,迟疑片刻,终于点头:“是。”
那双眼睛立刻红了,热泪滚落:“他,他是怎么没的?”
“你爹很勇敢,他战死了。”面对这样的眼睛,荣季鹏无法再说实话。
“那些人为什么要杀我娘?为什么要杀我?”
这又是一个无法如实回答的问题。
三姨太生怕孩子追过去问,随口道:“他们不是好人,从来都是想杀谁就杀谁。”话出口才知触犯大忌,吓得花容失色。
“是吗,帅爷?”孩子瞪着一双淹在泪水中的眼睛,渴望地看过来。
荣季鹏面无表情,望向别处:“你,你娘说的没错,他们确实不是好人。”
十四岁滚在刀枪血阵里,战场上杀人如麻的总兵官,忽然再不敢看那双眼睛,那双像极了苏子岳的眼睛。十几天前的一个深夜,当浑身是血的张川抱着这个孩子投奔上门的时候,正是因为这双眼睛,促使他毫不犹豫不计后果地收留了他们。次日天光大亮,张川只字未留不辞而别,荣季鹏恍悟,自己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救他一命的。
未久,内阁协同兵部及中督府发来公函,贺威明剿匪失利圣颜震怒,责成中都留守司组军再战,务必一举剿灭逆贼。荣季鹏搞清楚眼前状况,闭门想了整整一个晚上,决定奉谕出征。他有自己一盘算计,首先他根本不相信方远祥越狱潜逃的儿子,领着占山为王的一群乌合之众能和自己的正规军抗衡,而他也并无灭绝方氏子嗣的想法,相反,他以为只有自己去,或可能救方汉洲迷途知返。另一个目的,就是他从张川口中得知,苏子岳尚在襁褓的女儿在躲避锦衣卫追杀途中被方汉洲带走,很可能也上了潜山。司礼监治方家的罪他无法阻拦,也无力阻拦,但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累及无辜,尤其此番遣人灭苏家,他断难容忍。苏子岳的儿子已在自己手里,他会为苏家养大这个儿子,好让他为自己的父亲,为自己的家门正名翻身;如果能领兵荡平潜山,那么就还可以救出那个叫纹绢的女孩儿。荣季鹏知道,苏子岳生前是非常喜欢这个女儿的。
凡此种种打算,他只能默念于心,连同床共枕的三姨太都不敢吐露过多。而硬要在战前遣送家眷回乡,就是怕为收养苏衡而编出来的一番说辞遭人猜疑,平地再起什么是非波澜。
门外镇标中军进来,提醒他还要到先锋大营巡营训话。荣季鹏看一眼被三姨太揽在怀里的苏衡,知道他虽不会马上乖乖叫娘,捣乱估计是不至于的了,于是提着马鞭放心离了后院。
路上袁立问他如何收服的那匹小野驹子,总兵官自嘲地一笑:“一个马步换回来的。那小子,居然敢给老子下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