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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过你他不能出战,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
塞图为战事担心,整夜不曾合眼,此刻乍一见面丈夫就当着那么多人呵责自己,不由委屈万分火往上撞:“他偏要下山谁拦得住?你们都冲上去厮杀,留他一个人在后面闲着,官人想过他的感受吗?”
“那也不能让他和中督府对阵,这么做还不如杀了他。”
“为什么他不能?朝廷这次发兵根本就是冲官人来的,冲方家来的,不是吗?他们巴不得再来一次满门抄斩,把方家杀得一个不剩。这样的朝廷无情无义,叫人寒心!奎叔姓方,不叫他上阵,难道叫他等死?”
“妇道人家懂得什么!你这样做才是逼他死,知不知道?”
“我没有逼他,逼他的人不是我!”丈夫如此不可理喻,塞图再也忍不住,不管不顾地道,“你们倒是一心念旧,可人家刀下给你们留一分情吗?奎叔有一句话说得对,这姓贺的就是一只白眼狼!可是官人,在朝廷眼里,在辽东眼里,你是什么?你不也是……”
不等她说完,方汉洲颜色大变,铁青着脸骂了一句:“滚!给我滚!轮不到你来教训我!”说着猛地一搡,缠在腕上的马鞭飞了起来。
塞图没有防备猝然后仰,绊到地上的担架“扑通”跌倒,手掌压在几块碎石上硌出了血。
韩大勇以为方汉洲要动鞭子,冲上去一把拉住了他:“这是干吗?两口子有话好好说嘛!”
塞图悲愤难抑,强忍着满眶泪水起身离去。
“嗨,这叫什么事!”回到家里,韩大勇和妻子提起这场争执,懊恼不已,“好好一场胜仗,原打算大伙儿庆贺一番,痛痛快快喝一顿的,谁承想闹出这么一出。”
韩秀姑甚为惊讶:“听何成说几乎动了手,为什么?两口子平时看着蛮恩爱的。”
“为奎叔吧?谁说得清。反正方大哥眼珠子都红了,从没见他这样过。我那一把要是拉得慢些,他就能一鞭子抽上去,你信不信?”
“信,我当然信!”韩秀姑愤愤不平,“什么将门虎子,世袭王侯,我算看透了,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说起来是结发夫妻同命同穴,全是骗人!高兴的时候哄得你天上有地下无,不高兴了,脸翻得比狗还快!”
韩大勇一听就急了:“说什么呢?骂谁是狗?”
“谁翻脸我就骂谁。”
“皮紧了,找抽是不是?”韩大勇轮起马鞭。
韩秀姑毫不示弱,脸向上一昂:“怎么着?打了胜仗就想耍狂?你来!来啊!哼,量你们也不敢不胜,回头老婆孩子全让官军掳了去,看你们这些爷儿们的脸往哪儿放!”
“嘿,人家两口子干仗你冲我来了,我说什么了招你夹枪带棒一顿数落?臭娘儿们,看老子怎么收拾你!”韩大勇扑上来,粗蛮地把她搂到怀里。
韩秀姑挣扎跳踊,很快鬓发零乱气喘吁吁:“放开,你弄疼我了!”挣到最后,她失声而叫,声音有些变了。
做丈夫的发觉不对,松开手,这才看见老婆的腕子被攥出了一道青印,一双眼睛红红的。
韩大勇虚了声气,小心翼翼抱住她:“阿秀别哭,别哭啊!我哄你,哄你还不成吗?”
“人家揪心揪肺熬了一夜,眼皮子不敢合一合,好不容易把你们盼回来了,哄哄怎么了?不应该吗?”
“应该,当然应该!咱这就哄。”韩大勇嬉笑着抱起老婆,俯下身去亲她的脸。
韩秀姑伸手推他:“干什么?大白天的,叫人看见……”
“大白天怎么了,老子亲自己的女人,谁爱看谁看!”
“等会给昭儿撞见,看你这当爹的还装什么假正经!”
一提儿子,韩大勇不敢动了,嘴里嘟囔着直起身:“撞见就撞见,老子正好教他怎么哄婆娘。”
韩秀姑剜他一眼,坐好,取下脑后发髻上的梳子整理头发。
“看我给咱家儿子弄回了什么?”韩大勇从后腰拔出一柄华丽的短刀。
做母亲看了一眼,大不以为然:“你还嫌他不闹腾,给他这东西玩儿不是添乱吗?再说一群秃小子,你一把刀给谁啊?”
“哟,这我倒没想到。”韩大勇一笑,神情变得认真起来,“阿秀,别光惦记着小的,先帮我劝劝大的吧。”
“怎么劝?你要我去和方家嫂子说,你男人骂你骂得对,你该骂,是吗?”
“你这是劝啊?这是点火浇油!”
“凭心说,这件事就是方大哥做得不对。嫂子多好的一个人,要模样有模样,要性情有性情,领着几个孩子独撑门户,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守到丈夫回来了,担惊受怕不算,还得受气,凭什么?”
“那也不能和当家的那么说话!当着一大群人呢。这关外的女人生得白白嫩嫩的,性子怎么比你还野?”
“嫌人家野?好啊,一纸休书各走各路,欺负人可不行!”
“罢,罢!和你个蠢婆娘拎不清楚,我别处想法子去。”韩大勇难抵老婆一张利口,起身而去。
韩秀姑冲他的背影啐了一口。
其实,从一听说方氏夫妇闹气,她就赶去劝解。无奈话总说不到点子上,塞图不哭不闹,只静静坐着,脸上一片伤心欲绝,反叫劝的人不忍开口。周氏陪在一旁,也不知如何是好。
其他得知此事的人无不认为方汉洲理亏,但为夫妻和睦计大多好言规劝。
陈江说:“话虽重,可句句是实,人心一杆秤,一称自明。”
段运昌道:“女人嘛,糠能咽苦能吃,就是这委屈不能受。夫妻没有隔夜的仇,该低头就得低头,该去哄就得去哄。”
武定华别有见解:“这自己想不明白的事,哄也白哄。”
唯病榻上的谢宁听闻经过当即大怒,脸对脸破口大骂:“你混蛋!你还算个爷儿们吗?!也就是她这么傻的女人还肯跟着你!”
挨了骂的一个一声不吭,闷一会儿站起来走了。
天近黄昏,终于忙完前面的事,方汉洲急匆匆赶回自家院子。先跑到方奎屋里看了看,知道已无性命之碍,大大松了一口气。转回上房,里外静悄悄的,一个人影儿不见。他站在窗下,想着早晨对妻子的态度,心里懊悔万分。
没一会儿,身后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爹爹回来啦?”
方汉洲转过身,见女儿站在门口,走过去:“阿梅,娘呢?”
“不知道。”小姑娘眉头紧蹙,显出几分和年龄不相称的忧郁,“他们都说爹欺负了娘,是真的吗?”
“谁告诉你的?”做父亲的有些尴尬。
“小哥说的,他听大哥讲的。”
这下好,自己算是恶名远扬了。方汉洲苦笑着抱住女儿,左顾言他:“妞妞,饿不饿?”
阿梅很不满意父亲打岔,嘴嘟起来:“陈婶给了热糕吃,我不饿。我想找娘!”
“中午没吃饭?”
“吃了,只有娘没吃。我看见她一个人在里屋偷偷哭,问她,她耍赖,硬说没有。”
方汉洲愣了愣,一把抱起女儿往外走:“阿梅乖,到陈婶那儿玩一会儿,爹去把娘找回来,好不好?”
小姑娘眉开眼笑,搂住了父亲的脖子:“我就知道小哥是瞎说,爹才不会欺负娘呢!”
到了陈家,周氏接过孩子,忧心忡忡地道:“只说出去走走,谁都不叫跟着。这会儿说话天黑了,谁知道人跑到哪里去了。”
方汉洲撂下一句:“我能找到她。”掉头离去。
山上转了好久,眼看日头将落,依然踪迹渺渺。方汉洲忽然想起上山以后夫妻曾一同去过的一个地方,立刻驰马赶赴西关一线。过天蛙峰没多久,连翻了几道缓坡,前方豁然开阔,暮色苍茫中群山万壑一览无余,山尖上悬着一轮火红的落日。而最惹人关注的是,整个面西的山坡皑皑一片,仿佛下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因这处山口得以最佳视角饱览夕阳西坠,更兼满坡岩石风化色如积雪,自古得名“晴雪残照”,山上人则习惯叫它晴雪坡。
一个高挑的身影裹着绛红色霞光立在斜阳里,如石柱一般纹丝不动。方汉洲收住了脚步,对着那个背影发起呆来。
算起来成亲已近六载,夫妻聚少离多,竟是很久没有这样打量过她了。草原女子多生得体态刚健,虽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的腰身依旧细苗而柔韧。想那年双双入关,她舍弃了辽东贝勒府上安宁闲在的生活,追随自己千里奔波,从威海卫码头直至江淮,一路风尘屡受惊吓。定居安庆以后,风平浪静的日子没过几天,光天化日撞遇一场百年罕见的街头械斗,结果一双同胞子早产,险些害她命丧无常。不久,自己北上诉冤,因缘际会一去数载,萨尔浒兵败遭暗算身陷囹圄,夫妻几成永诀。女儿落地,又是她一人独自煎熬;段运昌与权宦斗法,毁家之难中她以一介女流奔赴百里,发奇兵救段家于水火,不惟段运昌感激钦佩,就连韩大勇都挑指称赞。谢宁说得一点没错,这样的女人,无怨无悔地跟着自己,不是太傻了吗?
一阵寒风袭过,方汉洲心头乍凉,定睛看那轮落日已融了山峰一角。他不再犹豫,走向余晖里的那个身影。到近前解下披风,从后面裹住把人抱进怀里。
“天晚了,还不回去吗?”
怀里的身子冰冷僵硬,毫无反应。
他又说了一遍,半天,响起一声叹息:“草原的落日比它大,但没有这样红,不像这样红得要滴出血来……”
这声音落寞无奈,却直刺人的心底,方汉洲猛地把那个身子原地一转紧紧搂在胸前,埋头贴住冰玉似的脸颊,痛心低语:“塞图,塞图,我不该……不该跟你发脾气,是我不好!”
过了好一刻,那被抱紧的身子开始微微颤动,渐渐的,方汉洲一侧肩头变得温热潮湿。
“别这样,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心里难受,想哭就哭出来吧!”
劝了几声,那哭泣依旧吞在口中哽在喉头,憋得整个身躯从头到脚跟着抖动起来。
方汉洲心痛如焚,使劲推开她:“别这样,你别这样好不好?就算怨我恨我,也别这么糟踏自己,我求求你!”
“求”字出口,塞图不抖了,泪脸上扬双目含嗔:“我没怪你乱发脾气,我只是为官人难过,都说方家世代英雄,官人也没做什么对不起大明朝廷的事,为什么就不能活得堂堂正正理直气壮?总是怕这个躲那个,到那一天才是个头?”
“我,我没躲啊!”
“那是因为你躲不了!朝廷发来大军,官人不可能扔下一山的人只顾自家逃命。和贺威明拼一死战,是因为你没有退路。可你想让奎叔躲过这一战,就算他这次听你的话没有出去,没有受伤,那以后呢?你能让他躲一辈子吗?朝廷能放过你,能放过我们方家吗?”
妻子的脸憔悴不堪而神情执拗,方汉洲又心疼又有些窘,挤出一丝笑容:“也就是你,敢和我这样说话,肯和我说这样的话。”
塞图正色:“那当然,因为我是官人明媒正娶的妻,虽说我们科尔沁的女人和中原女子不同,夫死可以再嫁,但只要是我们认定的萨哈达,也一样会誓死追随,永不背弃。”
方汉洲心头阵阵滚热,重新抱住她,盯住那双凤目:“图日格说你傻,要我说,你就是天底下最傻的女人!塞图,我不能给你富贵,总不能连一条活路都不给你,那我还算个男人吗?还算个人吗?”
“官人,塞图跟你不为富贵,也不为委委屈屈地活着。”
“那你图什么?”
一双凤眼清澈如水,转向远处半隐山后的夕阳:“当年格格告诉我,贝勒爷打算为我指婚。格格说,你背负家仇前途难料,如果我不情愿,她会劝说四贝勒换一个姐妹嫁过去。我说,我愿意。格格当时就问了这句话。”
方汉洲从未听说过这一节,惊讶地扬起眉。
塞图调回目光,直视着他:“我告诉格格,我认定你是个巴图鲁,方氏青萍剑天下无敌,你也一定会像你的剑一样,来去如风顶天立地!”
“你,你真是这么想的?”
“是,科尔沁的寨桑贝勒说,男人在世,活不起,宁肯死。我相信官人就是这样的人。”
方汉洲说不出一个字,久久地凝视着妻子的眼睛,忽然捧起她缠了白布的手,深深地吻上去。他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马上就要跳跃出来。
“塞图,”他抬起头,“我会活得顶天立地,也会让你和孩子活得堂堂正正。只是,我们可能很久回不了你的科尔沁了。”
“我不在乎,跟了你,你就是我的草原!”
整个太阳都落到了山背后,却依旧透出万缕金晖,和凄艳的晚霞交融辉映,温柔地罩住一对紧紧相拥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