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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闹过,方汉洲决定再次提审武东华。何成对如何“打服得他”充满好奇,怎么轰都不走,坚持要留下来。韩大勇无奈,只得虎着脸告诫说看可以,嘴要闭牢。
“不单等会儿别吭声,离开这里更不许露一个字,听见没有?”
见他真拿自己当吃奶的屁孩子,何成很不高兴:“啰嗦个屌!”
说话的工夫人带到,一进屋身后两扇门悄然阖紧。蒙眼的黑布条解下来,他揉了揉眼睛环视屋内,一眼看到想找的人坐在东首。
“你果真是宫里的吗?”武定华按议定起头发问。
厂卫从职能上讲都是皇帝近侍,故而外间统称“宫里的”,谁知答语否认。
“不,我不是‘桩子’。”
“什么?桩子?”何成的大嗓门炸响了。
韩大勇狠狠瞪他一眼,却也抑制不住好奇,盯住俘虏等待下文。
“我们的活儿分两种,一种在宫里当差,专门跟着圣驾,里外侍立,所以私下里都管他们叫‘桩子’;像我们这样做巡查的,一般没指令轻易进不得宫。”
几个人里只有方汉洲对朝廷各部职能比较了解,听了这话微微点头。
再一个还懂些的是陈江,他知道锦衣卫分简拔和世袭两种出身,于是问:“你是选上的,还是承继家里?”
武东华苦笑:“我的名儿都是老大给起的,您说我家里能有什么?别说一官半职,连个人毛都没了。”
原来是个孤主,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武定华,觉得两个人相似的地方还真不少。
“那么,”方汉洲开口,“你应该做‘缇骑’没多久,这么短的日子就能跟着出京办差,底子不薄啊。”
俘虏的目光调过来,注视片刻,抱拳行礼:“给方游击回话,我刚入行,就是个跑腿的,上边叫去哪儿就去哪儿,规矩不许多问一个字。不过,这趟活没出京我就知道要干什么。”
“干什么?”
武东华稍顿,吐出四字:“灭你全家。”
屋里沉寂,半天没一个喘气的。
方汉洲眉头猛跳了一下,点点头:“这么说,去安庆的那一个你认识了?”
“黑鹞子,小顾公公身边的人。”
“为什么派他单飞?”
“两年前他跟小顾公公到过安庆,那个时候就盯上你家了。听说这一次,是要连贵府那房姓陈的表亲一起做掉的。”
陈江大惊,神情立刻为武东华发现,自然也就知道他是谁了。
“这,这也太狠了!”何成又忍不住嚷出声。
这一次韩大勇没有瞪他,把目光剜向俘虏,乜斜着眼问:“你们老大的儿子被老方家人扔井里了,还是叫姓陈的给掐死了?”
武东华笑答:“指令是司礼监顾公公发下来的,我们老大和我一样,听喝。”
“那是姓方的把老顾家的儿子弄死了?呸!他娘的他倒是想有后!”
“就是因为自家绝了后,才这么急着忙着灭这门,害那户。”段运昌冷冷接了一句。
方汉洲眼前浮现出安庆后院血淋淋的一幕,止不住心头气血翻涌。自己披甲远征关外,几乎马革裹尸,换回的却是一场地狱炼火和妻儿的险遭屠戮。为什么?祖父父亲几代人为保大明浴血疆场,结果一道圣旨下来,数百口的大宅门顷刻人头滚滚血流成河。这是为什么?他额头青筋突突乱跳,两只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攥紧了。
武东华注意到这一番情绪变化,一直淡然的眼神里陡生几分惊惶,刚低下头盘算自己的处境,听到对面又问话了。
“张川这个人,你可知道?”
“知道。”
“听说他刚晋了指挥使,是吗?”
“他本是派去五军做监察的,一直跟着荣总兵手下一个姓苏的都司。出关一战立了大功,回来就升了。不过不是什么指挥使,是从原来他叔叔的六品升到正四品镇抚,上边还加恩赏了一件飞鱼服,所以外间都传他做了指挥使。为这事我们老大可不痛快了,一直想抓短儿整他。谁知还没等抓着呢,他自己就闯了大祸。”
“什么大祸?”
“这我可说不清,事情刚冒头就被老大他们捂住了,只听说还是和那个姓苏的有关,而且扯进了他自己的把兄弟。”
提到苏子岳,方汉洲探问:“你们是不是还派了一路人到凤阳?”
“好像有这么回事。”
想想没什么好问了,方汉洲说过两天会放他回山东老家。武东华断然摇头,表示自己哪儿也不去。
韩大勇眼睛一亮:“好啊,那就留在山上!看你腿脚不错,人还爽快,二爷就提拔你做……”
“恩典”还没布完,已被一口回绝:“我什么都不做,只跟他走。”
一指指向东座闷头喝茶的一位,众人无不诧异。
何成知道正事已毕,自己的“禁”可算解了,站起来拿出当家人的派头,故作不动声色地说:“想跟他走?行!只要你说清楚为什么,三爷我立马放人。”
“跟着我干吗?”武定华呛了一口茶,失笑,“我认识你是谁?”
段运昌也笑了:“这怕如不了你的意,他自己还飘着呢,至今归不进庙门去。”
武东华却很认真执拗:“不管,反正我主意打定了,这辈子就跟着武爷,他去哪儿,我去哪儿!”
韩大勇大为不解:“我说你别这么肉麻行不行?跟着他,还,还这辈子?他要是个俊俏小娘们儿还有得说,可你俩——”忽然,他回头看了一眼,脸上变换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我操,你小子别不是真看上他那张脸了吧?我可听说,京里的阔佬都好这一口!”
众人皆愣,好几口茶同时喷出老远,屋内爆笑。
何成眼珠子瞪得滚圆,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吧?”话音未落身子一晃,一只手把他拨一边去了。
满脸通红的武定华走上来,盯住自己的俘虏:“你有种,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我……”对方为其神色所慑,一时没敢出声。
段运昌几乎笑岔了气,强撑着过来一拍武定华肩膀,举佛手躬身:“阿弥陀佛,你总不能叫他当着大伙儿的面表白,这让人哪儿开得了口?师兄还是‘我佛慈悲’……”
第二声佛刚念完,武定华忽然肩膀一耸,手臂轻抬,恒茂东家猛然向后连退数步,“噔噔噔噔”,“扑通”!跌坐进后身陈江的怀里。陈江一碗茶全扣到身上,禁不住那么大的分量,两个人叠加着一起仰下去。方汉洲和韩大勇同时伸腿来够,却都迟了一步,木椅猝然后倒,发出哐啷巨响。不等大家定神,站在武定华对面的人突然拔地而起,平着转上半空,直直撞向闭紧的屋门。又是一声“哐啷”,“扑通”!人已破门飞出跌落在院子里。
何成完全傻了眼,高声惊叹:“奶奶的神!武师兄,我也要跟你,收我当徒弟吧!”
方汉洲顾不得地上横着的两个,出语阻拦:“三当家,可想仔细了,这师傅脸长得俏,手可着实狠得紧呢!”
还没等屋里躺着的站起来,门槛外的爬进来了。武定华又要上脚,被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截住。
“我……我……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这回发兵……剿山,肯定……肯定是冲着……方……游击来的!”
洞开的大门外荡进一股冷风,屋里的笑脸全给冻住了。
“李嫂,你家姑娘睡了吗?”
靠在榻边椅子里的年轻妇人闻声起身,迎着来人上前几步,屈膝道了个福:“夫人,这么晚了还过来?有事吩咐一声就是。”
塞图把手里的一叠衣服交过去:“这是我家妞妞日常穿的,给你们小姐用吧。”
妇人躬身道谢:“夫人救命之德无以为报,这么细心关照,真真叫我们不知道怎么好了。”
“都是旧衣服,不值什么。早晚天凉,小姐身子娇贵,总要当心才好。”
“夫人慈悲,我也就老实不客气,不和您见外。您千万别一口一个‘小姐’的,那么个小人儿,禁不起。您就喊她‘绢绢’好了,在家里老爷太太从来都是要我们这样叫的。”
“绢绢?”塞图轻念,笑道,“嗯,很好听的名字,倒合她的模样。”说着来到榻前,撩开帐子一角,看里面裹着一床竹布被子安睡的小绢人儿。
妇人跟过来,眼中盛满爱怜:“您不知道,这可是我们老爷太太的心尖子,自落地那天可真是捧在手里怕吓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塞图也是越看越喜欢,点头说:“生得这么可人,怎么会不招人疼?”
“模样生得好倒在其次。自太太怀了她,因为已经有了小官,老爷又爱女孩儿,家里都盼得个千金。谁想竟真得了!一抱出来粉嫩粉嫩的,老爷见了喜得合不拢嘴,说做娘的平日里就手巧爱刺绣,生了个女儿又似绢纱堆成的,就叫‘纹绢’好了。”
“她,上面有个哥哥?”
妇人眼光一闪:“是,大她四岁。跟着太太去庙里给老爷进香,也不知逃没逃过这一劫。”她忽然落泪,“我们老爷放马出兵在外,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竟招来这么一场大祸。那几个人凶煞,吓得我魂儿都没了。要不是老爷身边的人来得快,我和绢绢早没命了。现在只盼着太太和小官千万不要有事,那可是我们老爷唯一的骨血啊。”
塞图想起丈夫说的那些话,明白苏子岳的妻儿势必凶多吉少,不由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妇人大概心里也明白些,恨恨地道:“看吧,等我们老爷知道他的小官和绢绢这样让人欺负,一准饶不了那几个。”
“唉,人早没了,上哪儿知道去。”塞图心里叹息,不敢把苏子岳死在狱里的消息告诉眼前的女人。
又闲扯了几句,塞图要走。妇人拉住她,小声问什么时候可以放她们离开这里。
“这几日不行,你——打算往哪儿投奔?”
“苏家是单枝,五服内几乎没人了。我想带着绢绢过江去苏州,她娘家里还有兄弟在呢。”
塞图不知道丈夫的意思,不敢贸然答应,但想着一个官家小姐不可能常住潜山,迟早也要另谋生路,便答应帮她找人先去江南打听。妇人感激得几乎要跪下来磕头,直把塞图送出大门口。
“不过现在顾不来,你先心里搁着这事,耐着性子再等几天。”临走时,塞图叮嘱。
“不急,不急!夫人待我们这样好,我们才不急着走。什么时候忙完了,夫人给想着就是。”
塞图知道她言不由衷,随口安慰了一句:“放心,打完这一仗我自会和他们说。”
“打仗?打……打什么仗?”
塞图不意引起她如此强烈的反应,但也被她的脸色吓住,没敢再往下讲,只敷衍说朝廷即将例行剿匪,估计山上会忙个几天。
“剿匪?!那……那我们岂不是走不脱了吗?”绢绢的乳娘倒吸凉气,整个人呆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