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俘虏很快提到,灯光下众人一看,是个年仅二十出头的青年,骨架匀称身形矫健,满脸胡茬儿头发却理得很顺,一双不太大的眼睛里寒意森森,一进门直挺挺站着,并不行礼。韩大勇的手下很生气,照规矩一脚踹在小腿肚上,没想到那腿弯了弯,竟又站直了。
迎着大家审视的目光,俘虏忽然开口:“杀了我,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们。”
方汉洲眉头一扬,挥手叫把人带下去。
韩大勇不解:“怎么不问了?要我说,先拖院子里招呼几十大板,看他狗娘养的还硬气,哼!”
“没用的,你没看出来吗?他并不怕死。”
段运昌点头:“听武师兄说活捉他的时候,他张嘴就去咬胸前的毒扣子。这种人对自己都这么狠,对别人就更不用说了。”
方汉洲脸上释然:“安庆后院里见到的那一位,临死前也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想,他们大概是一路来头。”
“管他一路两路,横竖全不是好鸟!宰了省事!”韩大勇不耐烦地叫起来。
“别,再多留他几日,”段运昌阻止道,“武师兄走的时候说了,他有法子撬开他的嘴。”
韩大勇耸耸肩,大不以为然。
不过自第二日起,他再没心思管这档子闲事,一个极重要的情报送到了山上。他马上找到方汉洲,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山上不能再留他们了。
“不是我老韩不讲情义,再让你们住下去,会惹大麻烦。”
方汉洲已知他的脾气,当即痛快地道:“好,我们走,不叫二当家为难。”
“嗨!”韩大勇跺脚摆手,嗓门放大,“我是说,怕给你们惹麻烦!”
里间门帘一挑,段运昌和陈江走了出来。
韩大勇顾不上打招呼,急火火转述刚得知的情报——朝廷十日内将会有一次大规模的清剿行为。
段陈二人微微吃惊,方汉洲没什么表情,只问:“怎么个‘大’法?”
“自然是来的人马比以前哪一回都多,这先不说它了,我们无所谓,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多少年日子都是这么过的。你们不一样,拖家带口的,犯不上跟着趟浑水!”
方汉洲笑:“趟浑水?我怎么觉得,我从头到脚都在水里泡着呢!”
“这不是当耍的,你知道他们这次发来多少人?喏,一个整数!”潜山二当家竖起一指。
“一千?”陈江问。
韩大勇撇嘴,食指用力晃了晃。
“多少?一万?!”不惟段陈二人,方汉洲也瞪大了眼睛,一下站起来,“哪个兵马司的?”
“说是中都留守司。”
“不可能!凤阳能凑出两千人马就不错,主帅是谁?”
“总兵贺威明。”
方汉洲懂了:“黄毅龙的部下?这么说是中都府的来头。”他的眉头拧起来,“妈的!出关没兵没将,干这个倒一下子跑出上万兵马来!”
“所以嘛!”韩大勇以为他终于想明白了,一拍大腿,“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们几家赶紧收拾收拾,我这就派妥当弟兄送你们下山,躲过这阵风头想回来再回来就是。”
段运昌、陈江不吭声,似乎在考虑他的话,方汉洲提出想见上山送信的哨探,了解一下具体情况。韩大勇向门外招手,叫进一名山民打扮的中年汉子。方汉洲开始一点一点仔细询问,包括明军发兵日期,步骑组营配比,军械火力装备等等一应大小的问题,全被他问了个遍。别说段陈二人听个满头雾水,就连韩大勇也渐渐有些犯懵,他见方汉洲慢慢坐回椅子里,边听边啜起茶来,那样子像是还没有停止的意思,连忙上去打断,说总归这次朝廷来势汹汹,催他快做决断。
方汉洲放下茶碗:“好,你让我断,我就断。直说吧,我不走。第一,我有难来投你,你有事我躲了,这算什么?第二,谢宁还躺在那里,他哪儿也去不了。第三,干脆跟二当家讲明白,现在从南到北抓我的告示都贴满了,我没地方去。”
“可是……”
“没什么‘可是’,除非二当家怕了。”
韩大勇眼一瞪:“我怕?什么话?就算府上代代英雄,也别隔着门缝看人!不是吹,头掉了碗大个疤,老子怕个屌啊!”
“那好,”方汉洲一拍他,“问一句不该问的话,潜山目下两千来人,能拎着家伙上去的有多少?”
韩大勇略作迟疑,又伸出一指:“顶多这个数。”
方汉洲一挑眉:“行啊,够阔的!方某混到三品游击不过掌管八百号人,二当家张口就一千?快顶个副将衔了!”
韩大勇又得意又惭愧,挠挠后脑勺,“嘿嘿”一乐:“叫少帅见笑,说是一千,实际上要是再把火头军什么的都刨出去,”刚说到这里,恰好门外进来个人,韩大勇一指,“剔掉杂七杂八,连他这样的都算上,也就九百不到。”
话落地惹恼来人,一嗓子嚷出来:“说什么呢?什么叫‘连我这样的’?我这样的怎么了?!”
方汉洲打量,觉得面熟,一时想不起来:“这一位是……”
段运昌笑道:“方兄,我来给你引见。这就是潜山大名鼎鼎的三当家,你家青萍结绿新认的‘何大哥’!”
方汉洲愣了,同时想起这个几年前曾被自己生擒过的“人质”,赶忙起身一抱拳:“何老弟?好久不见,一向可好?”嘴里说着,心里纳闷此人如何成了自己儿子的大哥。
何成本来很气,但见人家一本正经地打招呼,感到颇有面子,笑呵呵地拱手还礼。
方汉洲回头看韩大勇,继续刚才的话题:“别管是一千还是九百,二当家能不能把手下弟兄借我用用?”
“少帅的意思是……”
“这盘棋我和贺威明摆!”
“你?你要拿一千打一万?”
“怎么了?你忘了?我们家就是干这个的。不过这一千弟兄我也不能白使,过几天方某有一份薄礼相赠,望二当家笑纳。”
朝廷发大军剿山,消息传出潜山脚下几个村子的百姓纷纷外逃,韩大勇非但不阻止,反而派手下帮各家各户收拾上路。用他的话说这叫“清场”,腾出地方好热热闹闹唱戏。上百户人家里只有两户不动,一个是马道村唯一的读书种子马秀才,因为娘子临盆在即,想走而不得;再一个是燕子岭下的齐老坎,守着一茅棚新采的山货草药,死活不肯丢下自顾逃命。
韩大勇听了禀报把眼一瞪:“给他的棚子放一把火,看他娘的走还是不走?”
手下人道:“齐老头说了,要烧连他一块儿烧,彻底省心!”
“嘿!这个舍命不舍财的老棺材瓤子!”韩大勇恼了,当即带人纵马赶往燕子岭。
一路上看到许多拉家带口手提肩扛往山外撤的村民,还没到齐家村,就听到一阵阵高声叫骂,只见以何成为首的几个人牵马奔来,人人马背上驮着鼓囊囊的麻包,一个白胡子老汉在后面紧追,嘴里又喊又叫。韩大勇迎头把人截住,问怎么回事。
何成气咻咻地说:“老东西真倔,嘴皮子磨破了也不挪窝。我才懒得和他费吐沫,这就叫弟兄们把□□的窝棚全搬空!”
刚说完身后的人到了,扑上来一把抱住鞍子上的麻袋,满脸通红气喘如牛:“这……不行,这可不行啊!这不成……成明抢了吗?”
“没错!”何成亮开嗓门,“齐老坎,你三爷今天就抢你了,怎么着?”
白胡子老头看到韩大勇,上去哀求:“二当家,你给评评理,你们三当家非要我去投亲,我这么大岁数了,孤老一个,方圆几百里也没个三亲六故,要我投谁去?可好,我这话还没说完呢,几位上来就扛麻包,上回你们丁半仙儿来求药,一把回生草给了十两银子,这好几袋子又是蘑菇核桃又是草药的,算算得多少银子吧?”
何成吼道:“做买卖哪?我们是救你的命!你先拎拎清楚,白活那么大!”
“救我的命?明明是要我的命嘛!”
“别急,老东西!你再坐家耗些时候,自然会有人来要你的命。”
“以前官军来过多少次?你们萧大当家的从不逼着我走,怎么这一回这么麻烦?”
何成眼睛瞪了起来,韩大勇赶紧把他推到一边,自己耐着性子劝解,说这一次朝廷来得人多,仗打起来不定成什么样子,还是先出去躲一躲,保命要紧。齐老坎根本不听,只一味强调自己家里攒这些山货多不容易,这一批货的成色有多么多么的好,说一千道一万也不能白白扔了。他嘟嘟囔囔没完没了,最后还要解开一个麻包当场“验看”,韩大勇终于不耐烦了,一言不发冲着何成把手一挥,何成拽过麻包牵马就走,齐老坎急得跳脚,冲上去抱住了马脖子,何成甩着马鞭威胁他,怎奈对方死活不肯放手。正乱着,一匹快马踏尘而来,转眼奔到众人面前,骑手勒住缰绳,翻身下了马鞍。
“二当家果然在这儿,叫我好找!噢,三当家也在。”
韩大勇一看是方汉洲,丢下眼前官司问他什么事。方汉洲却对这一幕颇感兴趣,好奇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何成见状忙不迭地给他讲了原委。
听完,方汉洲笑问:“这位老伯可是给丁先生回生草的那位?”
“可不就是他。”
方汉洲转向韩大勇:“二当家,看在他救了谢宁兄弟的份上,能不能给方某一个面子,暂时就别让他走了。”
齐老坎眼睛顿时一亮,韩大勇却皱紧眉头,一把拉方汉洲到一边,悄声说几个村子的村民确实有不少不情愿离开的,但不走不行,一则打起仗来根本顾及不到他们,二则山上存粮所剩无几,自己弟兄都吃不饱肚子,哪里还养得活留下的百姓?这个口子说什么也不能开。
“我不叫他白吃饭,再说他能吃多少?”
“你可别小看了他,虽说胡子都白了,蹿山越岭爬高登低你还得排后头!不过除了挖山货采药,别的什么都不会,你留他干吗?”
“我答应送二当家一份礼的,这搬搬扛扛的活,有二百弟兄足够了,只是还缺个领路的。”
韩大勇眯眼看过去,实在不懂对方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但还是痛快地点了头:“行,既是你说了,就依你!”
“谢二当家!”方汉洲掉头喊,“老伯,你不用走了!”
齐老坎大喜过望,连连作揖恨不得跪下磕头,然后拖下何成马背上的麻包,麻利地上了自己的肩膀。不想,被一个声音喝住。
“这个你别动!”方汉洲再喊何成,“三当家,麻烦你把他茅棚里的东西都扛山上去。”
“哎!”这下轮着何成乐了,一把抢过齐老坎刚背上的麻包放回鞍子上,招呼身后几名弟兄就走。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是答应不叫走了吗?”
方汉洲笑着拖住气急败坏的齐老坎:“慢来,慢来!你是不用走了,不过有件事你得帮忙。放心,那些宝贝先存山上,完了事二当家自会分毫不差地还给你。”
原来不走是有条件的,齐老坎眼睁睁看着几匹马驮着□□包从自己面前走过,身子被个年轻后生拖着,竟是一步挪不动,他咧嘴苦笑:“什么事啊,官人?我上年纪的人了,你可别难为我。”
“好说,想请老伯走一趟天龙关。”
三日后,武定华怀揣师傅了之给的三包药料返回潜山。赶巧的是,方汉洲领二百人也从几十里外的天龙关回来了。韩大勇闻讯迎下山去,远远看到自己一队人马,潜山二当家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在他们身后,跟了一辆辆装载粮草的马车,长长的尾巴拖在山道上,看不到尽头。每一辆马车的车头都插着一面红底青边牙旗,上书一个黑色的“中”字;车身压着长条白毡,每条毡子上一色盖有硕大的方形紫纹印章。
“天!”韩大勇猛一拍额头,以为自己在做梦。
二百人马的头目是他一个亲信部下,满脸飞金地跑到跟前,兴奋地有些结巴:“二……二爷!太他妈痛快了!这活做的,真叫嘎巴脆生!”
方汉洲策马上来,马鞭一扬:“皇帝不差饿兵,五百石米,三十车菜肉,全在这里。不成敬意,二当家,过个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