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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近黄昏,一行人赶到潜山。因为带着重伤号,又有妇女孩子,韩大勇把人领进山脚下一个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里。先一步赶回来的随从已作好安排,谢宁一被抬下车立即接受诊治。
山上的郎中姓丁,祖籍凤阳世代行医,人称“丁半仙儿”。五年前不慎看死了府丞的独养子,被祸下狱。丁家为打这场官司荡尽家产,三个月后还是得了一纸斩立决的判书。丁半仙儿的妻子投告无门,三尺白绫吊死在丈夫被斩的当日。却不料这天萧志国凑巧来到凤阳,听闻此事起了行侠之心,出手救出丁半仙儿,带他上了潜山。
“二爷,情形糟得很。”郎中从榻前站起来,神色晦暗。
韩大勇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你这个半仙儿都没法子了?”
“失血太多,创口浸毒,别说我只是半个神仙,就是真神仙来了,只怕也回天无术。”
“丁先生!”方汉洲一步跨上来,“早听你们大当家提过阁下大名,刚才在路上韩二爷也直夸你,求先生务必想办法救一救我兄弟!”
丁半仙儿皱着眉倒吸口凉气:“难!”
“谁管你是南是北?人我可是给你抬回来了,大话也吹出去了,怎么着,想打退堂鼓?”韩大勇叉腰瞪眼,耍开了横。
“我的二爷!”丁半仙儿一把拉过他,退后两步压低声音,“这一位官爷连脉都没了,你要我怎么治?我是看儿科的,外伤原不拿手,他背上着了十几处暗器,各个带着毒,那玩意儿我见都没见过!你可倒好,也不问清楚了就往外吹大话!既然坐堂鼓不是我敲的,退堂鼓凭啥我来?”
韩大勇听话茬儿不对,真有些急了:“什么话?合着你半仙儿的名是蒙人的?我可告诉你,到明天这条命要是给老子救不活,我立刻送你回凤阳府,那儿的狗官正等着你呢!”
丁半仙儿气白了脸,一跺脚:“还等什么明天?你现在就送我回去好了!”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拍额头眼冒精光,“对了!快,快送我回去!送我回凤阳!我给你请尊真神来,他保管有法子!”
“谁?谁有法子?”方汉洲蹿上来打听。
“凤阳北城有个神医,他家专看伤科的,手里有祖传秘方。那年城里有个把式翻了车,肠子跌断了他都能给接上。外号叫个什么……,鬼见愁!”
“太好了!你马上去!”韩大勇乐了。
“不过,”丁半仙儿略显几分为难,“那人性子出了名的古怪,一向不离城看诊,更别说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只怕请不动人家,再说路上的工夫也……”
方汉洲打断他:“你确定人还在凤阳?”郎中的头刚点了一下,腕子被一把薅住,“好!请先生告诉我他住哪里,不劳先生跑这一趟。”
丁半仙儿举荐凤阳的“鬼见愁”救治谢宁,对其他伤病号却没作任何推辞。先给陈钰清理创口,仔细上了药。然后诊视阿梅,开出安神养气的方子,叮嘱塞图夜里一定好生看护。最后又处理在午间混战中挂彩的人,包括方汉洲。忙到天黑掌灯总算直起了腰,刚擦把汗打算歇口气,须发皆白的段洪走上来,请他再给诊看一位病人。丁半仙儿被带进内室,一眼看到靠里墙卧榻上并排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上山未久的安庆大商号恒茂货栈的少掌家,另一个眉目如画正当妙年,一张姣好的面孔掩在恒茂东家肩后,听到声音探出来,目光茫然神色慌乱,很快又躲进去了。
竟是个美人儿!郎中心旌一摇,猝然站住了脚。
“路上受了惊吓,烦劳先生给看看。”段洪一旁拱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丁半仙儿走家串户人情熟透,心下已经明白几分。老管家虽然话里并没带出称呼,但那郑重其事的神情,尤其对面恒茂东家看过来的眼神里透出的几分期许,已经再清楚不过地昭示了这位佳人的身份。
丁半仙儿先行一礼:“姑娘安卧吧,好请脉。”
段运昌扶那女子躺下,女子益发惶恐,拖着他的手不放,一对眸子不安地闪动着。
“没事,没事的,一会儿就好。”恒茂少东轻拍对方,软语安抚。
郎中干咽了口吐沫,略微背转了身。以前听闻两淮首富年少风流,颇具怜香惜玉之心,而今看来果不虚传。不过眼前这位美人儿娇弱楚楚玉颜清减,任谁看了也不能不动心的。正胡思乱想,听到段洪让座之声,再回身发现帐帘已经落下来了,一只纤纤素手伸出来搭在榻上,玉指尖尖皓腕胜雪。榻前现搬了一把椅子过来,显然是自己的座位。丁半仙儿聚敛心神,坐下诊脉。细细把了一阵,他大感意外。原以为不过是佳人弱质,禁不起一路颠簸,外带林间遇到劫杀,总归受了些惊吓就是,谁知脉象沉微纷杂无绪,分明气血久亏神迷智乱很有些时日了。
见他锁眉不语,段洪低语询问。丁半仙儿浮起笑意,随口敷衍几句,以眼色招呼他外面说话。两人到了外间,没等做郎中的开口,段洪便主动告诉他,此女乃府上主母旧婢,家门遭难主人下世,受了很大刺激,成了现在这一副模样,是以段家遣散众仆十去□□,这一位是断断不会相弃的。
丁半仙儿闻言感叹:“真真是仆有情,主有义,怪不得府上家声甚隆,广博赞誉。”
“先生看,脉象还不要紧吧?”段运昌跟了出来,直截了当地问。
“暂时无碍。只是,”丁半仙儿顿了一下,继续道,“万万不可叫病人再想过去的事,过去的人。睹旧思故,于病情最为忌刻,起复几次,人就没的好了。”
“放心!”段运昌答得极干脆,“安庆她回不去了,上哪儿思旧去?”
“起居出入也不能大意,身边最好有妥当的人时刻照料。”
家人几乎遣尽,留下的多是段九那样的家生小厮、年轻伙计,这个要求令段洪犯了难。
“没什么,让她跟着我好了。”段运昌扔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丁半仙儿越发相信自己最初的判断,看着恒茂东家的背影连连点头:“心魔心医,这种病只怕无人眷顾,任其独处沉湎伤怀。有少东家呵护左右,老管家,姑娘的病一定会有起色。”
段洪知道他误会了,心想你哪儿清楚这里面一盘乱七八糟的帐?自己又不能挑明,只得客气地笑着,拱了拱手。
方汉洲要连夜奔赴凤阳,去请神医“鬼见愁”,韩大勇苦劝他吃了晚饭再走。段运昌盘算半天,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也找不出阻拦的理由。特别想到自己得谢宁救助,逃脱虎口,二人分手不过数十日,一个活蹦乱跳的人便命悬一线危在旦夕,心里自是好一阵难过。
“这叫什么事?先是你躺着,他为你找大夫;这会儿你起来了,他又躺下了,轮着你去找大夫了。哥儿俩这忙活什么呢?”
段运昌的话刚落地,韩大勇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灯苗乱闪:“都是他妈那群狗官害的,没听说过战场上泼血卖命的人,回来不但不赏还要砍头!我操他皇帝老儿,他是猪脑子还是人脑子?可怜我萧大哥一条命赔进去,屁大点儿的恩赏也没落着,这他妈的还有天理没有?”
方汉洲坐在灯下,用一块布轻轻拂拭青萍剑的剑柄,眼中的寒意越凝越重。方奎不安地看着他,终于忍不住提醒说,凤阳府城头肯定贴着悬拿他的告示,门怕是不好进。
“那又怎样?他贴他的,我进我的。”方汉洲鼻子里哼出一声。
“还是我一个人去吧,何必冒险呢?好不容易逃出来,一家人刚……” 方奎的话说到一半,晚饭送进来了。
韩大勇起身招呼大家就座,又吩咐赶快把吃食给里面的女眷孩子们送去。跑了一天,中午又干了一仗,大家几乎各个饿得两眼发蓝,饭一上桌立刻没人说话了。三口两口吞下一个馒头,方汉洲发现方奎只吃了很少东西,眼前一大碗稀饭纹丝没动,知道他还在为自己担心。
“奎叔,你别忘了,我可是站过死囚笼,上过法场,从诏狱大堂滚出来的,也算是上阎王爷那儿报过到了。他都不肯收我,我还怕谁?”
“奎叔放心,我陪你们一道去。”半天没开口的武定华,忽然冒出一句。
桌上的人都一愣。
韩大勇抢先一拍桌子:“好主意!哥儿俩作伴还有什么说的?”
段运昌笑道:“行了,这下我睡得着觉了。”
“不用吧?”方汉洲反对,“武师兄也辛苦了半日,凤阳我去过,路很熟的。”
武定华咽下最后一口饼,拍拍衣襟站了起来,淡淡地说:“别客气,你俩是结拜弟兄,我和谢老弟好歹也算是朋友一场,你还你的兄弟情分,我尽我的朋友义气,都该去。”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听说我师傅到了淮南,陪方兄到凤阳后你去找‘鬼见愁’,我去寻师傅。我就不信,搬不回谢老弟一条命。”
临上路,方汉洲过去看了阿梅。塞图已经把女儿哄着了,对丈夫执意远赴凤阳,她始终未发一语。此刻知道要走了,递上一个小小的包裹。
“夜里凉,多穿一件吧。还有点儿干粮,路上饿了吃。”
方汉洲接过包裹放到一边,抱住了妻子。
“别担心,最多三五日我就回来,不会有事的。”他在她耳边说。
塞图伏在他肩上点点头:“我知道,图日格在这儿,你不会把他丢下的。”
方汉洲推开妻子,看着她的眼睛:“更不会丢下你!我答应过,绝不会把你丢在半路上,我说过的话永远不变,相信我!”
塞图在他的注视下涌出了泪花,扑上去哽咽道:“我信,我当然信!我和孩子们等你,图日格也一定会等你的!”
方汉洲心里一热,拥住那个柔软的肩头吻上泪湿的面颊,两个身躯紧紧靠在一起。
“咣当!”门撞开了,两颗小脑瓜探了进来,伴着一声喊叫:“娘!爹走了吗?”
冲进屋里来的两兄弟没想到父亲也在,愣在当地。夫妻二人倏然分开,方汉洲招招手,叫老大到跟前来。
“青萍,我走后你带着弟弟妹妹不许淘气,要听娘的话,听到没有?”
“我知道,我是哥哥!”方青萍挺起小胸脯。
结绿赶忙跟着表态:“他不听话,我不学他!”
青萍狠狠白过去一眼,刚要辩驳,听父亲道:“什么他啊你啊的,连声哥都不叫吗?”
“我,我是说,他要是不听娘的话,噢不,是哥不听话,我,我听。”结绿见父亲变了脸,有些怵,结巴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不听娘的话?”
“我就知道!”
“闭嘴!”塞图板了脸,呵斥,“没见妹妹睡了?吵什么吵?”
母亲发怒似乎比父亲还要可怕,小哥俩不敢再吱声,但都有些涨红了脸,小脖子一式梗梗着,把头各自扭向一边。方汉洲皱眉,仿佛面对两只好斗的小公鸡,刚想教训一番,听得方奎在门外催促上路。他看一眼塞图,再看看两个一模一样的儿子,心知这俩小子都不是省油灯,妻子绝对有的头疼。
略一想,有了主意,他掂起靠在椅边的长剑,不紧不慢地说:“等我回来,若是知道谁不听话,我就不教他练青萍剑。”
两双黑亮的眼睛同时瞪大,一对小脑壳啄米一般狂点:“听,听,我一定听!”
在同胞子响亮整齐的保证声里,方汉洲提剑大步跨出房门。
“这个带上!”塞图拿起小包裹追上去。
门槛外做丈夫的抵住妻子的脚步,深情地看了一眼:“外面冷,别出来。”
塞图伫立在门内,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