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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汉洲走后,丁半仙儿连夜找到本地一位祖祖辈辈贩卖山货的老汉,花十两银子的大价钱外带磨了半夜嘴皮子,跟他讨回一把祛毒良药——采自潜山最高峰天柱峰顶的回生草,洗净捣碎和酒拌匀,每日里为谢宁冲洗毒创,拖延他的生命。
药汁灌入伤口,不断拔出黑紫腥臭的脓血,需要即刻抹净,塞图衣不解带昼夜护理,连女儿阿梅都丢给了周氏,更没工夫管两个儿子,两日下来人便脱了形。
“嫂子,有丁先生照看,你歇一歇,别熬垮了自己。”段运昌看不过,几次恳求她。
陈江却知道劝亦无用,只叮咛妻子帮忙看好阿梅,自己陪着守在榻前,遵郎中所嘱记下每次清洗创口时伤号的各种反应。丁半仙儿从谢宁后背和两肩剔出了十余枚顶端带刺的锥形暗器,陈江打量这些东西,觉得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从前在哪里见过,直到这天下午段运昌过来探视。
“这是什么?”一进门,恒茂东家就注意到码放在桌上粗碟子里的细小东西。举起其一看了看,甚为惊讶,“这是从他身上取下来的?”
陈江道:“你看看这些人有多心狠手辣,那上面没有一个不带毒的。丁先生为了不叫毒液全浸到血里,硬是给每个伤口生生剜下一圈儿肉来,有的都刮到骨头了!”
“好在他一直没醒,倒省得受罪了。”看着那张灰白的如同死人的脸,段运昌心里一阵发颤。忽然,他眉头一动,拿起那枚暗器再细细打量,猛地叫出声来,“没错,没错!是这个东西!就是它!”
他撒腿就往外跑。一会儿工夫跑了回来,冲到桌前双臂齐举,两只手上各执了一枚外形完全相同的锥形铁刺。
陈江登时眼就直了:“你,你怎么会有这东西?哪儿来的?”
“这是从福生额头拿下来的,我一直留着。”
段文氏唯一的娘家兄弟,富通文记的少掌家文福生,在一次北上接货返回途中遭人劫杀。段运昌赶过去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当时眉心一个血洞,伙计取下来送到段运昌手里的,正是这么个玩意儿。同行的庆远趟子手们没有一个认识这东西,连万通声看了都不知为何物。
陈江终于想起确曾在段府见过这件东西,更惊讶了:“杀福生的是官府的人?为什么?!”
段运昌咬牙切齿:“为什么?自然是为了利丰!”
“为了利丰?那不是小顾……”话说一半,陈江把事情前后一想,悟出端倪,“难道,他们就是传说的‘厂卫’?这也太狠毒了。”
“当初我就疑心,断货杀人,本不像道上行径,万大头也这么说。现在看来,福生的死,肯定是小顾动用了官家!”
“我这儿还有一个呢。”塞图端着一盆清水走进来。
坐到榻旁,她从枕边摸出一样东西,托在手里递到陈江、段运昌面前,二人一看,又是一枚锥形暗器。
塞图向榻上瞟了一眼:“从衣服里掉出来的,还以为是他自己的东西呢。听你哥哥说,图……谢兄弟去汝宁搭救段少东时和一个人交过手,肩上挨了一下,当时也没觉得怎样,后来毒发出来整个肩膀都肿了,还是回京给武师兄的师傅看过,不知涂了什么药才治好的。”
陈段皆非习武之人,不道一根小小的铁刺竟如此厉害,忍不住啧啧而叹,同时内心愈发盼望,武定华此去可以早些找到九华山的了之大师。
外面天光渐暗,段运昌还要赶回十几里外的半山腰去,临出门时说:“嫂子,今晚你再不能熬了,我叫小青过来替你守一夜,那孩子心挺细的。”
“不要!”塞图一口回绝,“小姑娘怎么干得了这活儿?我能行。再说,你那里也离不开她。我倒忘了,红儿怎样了?”
“还好。”
还好?那就是不太好。塞图更不肯松口,任凭劝了半天,只是摇头。想想面对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换药洗伤口,确实不是女孩儿家做得来的差事,段运昌不再坚持,皱着眉头走了。陈江追出来喊住他,要他顺路先送塞图过前面去吃晚饭。
“饭总是要吃的,我先留在这儿,回头嫂子过来换我就是。”
这一回塞图没反对,痛快地答应了。二人很快来到陈江的临时住处,屋里已经上灯,周氏一个人立身门口,正向外张望,看到他们迎了出来。
“刚说找人喊你去,饭菜都热过两遍了。誉兴也来了?一起吃吧,这时辰早该饿了。”
段运昌止步在门槛外:“不了,说好回去吃,不打扰两位嫂子了。”
周氏还想往里让,塞图拦住她:“还是叫他去吧。”
“是了,”周氏明白过来,“家里还有人等着呢。她怎么样?精神好些没有?”
“还好。”段运昌还是那两个字。
周氏陡然生出伤感:“誉兴,这姑娘实在可怜,我一想到她从前那副伶伶俐俐的模样,再看现在,唉!你可一定要……”她缩住了口,犹豫后面的话是不是该讲出来。
不想段运昌替她说了:“嫂子放心,我会好好待她。”
送走恒茂东家,两妯娌进了里间,塞图三两步来到榻前,撩起帐子看到女儿熟睡的憨态。
“这孩子一天到晚不睁眼,真真睡个没够!”
周氏凑上来摸了摸阿梅的额头,笑道:“退热了,且得补精神呢,不睡怎么着?”
后房钻出个小人儿,手里捧着块白色的东西。
塞图有些意外:“钰官,在做什么?怎么不去吃饭?”
“给妞妞换手巾。”陈钰举起湿帕子。
塞图笑着接过来,一边拧干水分一边夸道:“还是钰官有做哥哥的样子,这么小就知道疼惜妹妹,哪儿像那两个,”她忽然想起自进门就没看到同胞子的影子,不禁奇怪,“人呢?”
周氏答说被山上三当家的领去玩了,又叫儿子:“妹妹不烧了,不用搭冷手巾了,跟娘来吃饭。”
“三当家?”塞图想了想,“是姓何吧?我记得回来那年,山脚下撞上的时候他也就十来岁。他会带孩子?他才多大?”
“算你说着了,那根本就是个大孩子!和我磨了半天,非要带那哥儿俩上山。我一想,去就去吧,都窝在这院子里也是生事。就你家老二那性子,一错眼就能把房拆了,我一人还真弄不住他。”
三个人坐到桌前吃饭,周氏又问谢宁的情况。正说着,门外来了人。
“呦,可赶得巧,我们踩饭点儿来了!”随着一声清亮的嗓音,走进一位头包梅红布帕,蹬靴束带身披斗篷的少妇。
塞图一眼认出是韩大勇的妻子,当年以一筐鲜花诱骗了自己的韩秀姑,忙站了起来。
“给你送儿子来了!”韩秀姑爽朗地笑着,回头朝门外招手,“进来啊!屋里又没老虎。”
门槛处闪出一双小小的身影,一踏进灯影里,塞图和周氏都吓了一跳——两个脸蛋儿黑一道白一道成了花瓜,一身青布袄裤沾满草棍泥土,胸前扣子不是歪歪扭扭咧着就是齐根豁没了影儿,脚上的鞋干脆看不出颜色了。
“天老爷!这是打地洞还是滚河塘去了?”周氏又惊讶又忍不住乐。
塞图沉下脸刚要问,忽然发现俩泥猴后面还跟了一个,身上虽也蹭得黑一块白一块的,但一张小脸干干净净清秀可人。她想起自己几月前为救段府二掌柜许大民,亲到潜山求援曾见过这个男孩儿,一腔恼怒顷刻化为乌有,欣喜地上去蹲身抱住。
“这是昭儿吧?才多久没见,又长了好多!”
韩秀姑笑容里添了几分自豪,招呼道:“韩昭,过来见过两位夫人!”
男孩儿略显腼腆,学舌叫着“夫人”原地跪下磕头,塞图一把给揽进怀里,嗔怪道:“秀妹妹闹什么客气?什么夫人不夫人的,叫伯娘好了。”
“方伯娘,陈伯娘大安!”孩子立马改口,大大方方喊了一声。
周氏喜道:“好乖的嘴,模样也俊,比他老子可是……”话说一半顿住,没好意思直说。
韩秀姑爽快地接过来:“就是比他爹强,嫂子一点没说错。”
塞图亦有同感,见对方毫不介意,笑道:“自然应该强,总不能一辈不如一辈。一看这小模样就随了娘,听说韩二爷还打算给请个先生,妹妹你好福气啊!”
“他爹心气高着呢,说绝不叫儿子和自己一样,定要韩家出个有几两学问的。其实我倒不在乎这些,只要孩子平平安安长大,别遭我们那份罪就行了。”
“结绿!”塞图忽然大喊。
众人一惊,回头一看,方青萍方结绿已经不知何时蹭到桌旁,正不声不语地在往自己嘴里填塞吃食。青萍还弄把汤匙比划,结绿干脆直接下手了。
塞图竖眉,拽过小儿子扬手就是两巴掌,打完自己手板生疼。
“娘,我饿……”挨了揍的揉揉屁股,咂摸着满嘴余香。
“还知道饿?跑哪儿野去了?弄到这时候才回来。”
“娘,我们没有野,”方青萍来给弟弟解围,“何大哥领我们上了天池峰,那山好高啊!我们还爬了燕子岭!”
结绿不甘精彩都被哥哥说去,抢着插嘴:“还,还钻了好几个特别大的山洞,何大哥说明天带我们……”
“何大哥?什么何大哥?”塞图眉头拧得更紧。
韩秀姑乐了:“你们是没看见,说是我们那位三当家领着孩子们玩儿,哼,不定谁领着谁呢?不是我去找,现在都回不来,数他撒欢儿!这声‘哥’可是一点没叫亏他。”
“是何大哥自己要我们这么叫的。”
“胡说!他管你爹才叫哥呢!”
“伯娘,青萍哥哥没胡说。”韩昭开口了,“何叔就是这么说的,他还说,我们谁不叫他大哥,他就揍我们。”
塞图瞠目,抬头看韩秀姑,韩秀姑点头,示意儿子所言不虚。
“那么,你们这位何大哥现在去哪儿了?”周氏甚为好奇。
三个孩子异口同声:“巡山去了!”
韩昭补充:“每日戌时正刻查营,他敢不去,我爹就揍他!”
塞图再也撑不住,“噗”地笑喷出来。
晚饭桌前的热闹说笑驱散了塞图连日的疲劳,但这快乐转瞬即逝,当她重新回到谢宁的榻前,眼底的笑意很快便凝固了。
“他怎么样?丁先生又来看过吗?”
陈江面色凝重:“来了,刚上过药。回生草不多了,丁半仙儿说再去磨那老头。”
“全用完了?今天早上还有半瓦盆呢。”塞图揭开被子,看了看俯卧的谢宁。
“这药汁很有效,刚才丁半仙儿给把脉,说谢兄弟其实已经醒过来了。”
“醒了?那,那怎么一直不睁眼?”
陈江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太疼了,他怕是熬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塞图转望榻上的人,心中刺痛,眼里涌出泪花。她不愿当着陈江流露太多,催他过去吃饭。等人刚一离开,她扑到榻前,小声痛哭起来:“图日格,我知道你是好样的!你哥走的时候说最多三五日就能回来,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你一定要撑住!好兄弟,昨夜我梦到舒雅妹妹了,你,不能叫我连梦都不敢梦见她啊!”
除了默默祈祷,她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帮助谢宁减轻痛苦,这种折磨同样是一种剧痛,撕咬着她的心。捱了一个时辰,塞图走出屋子,站在漆黑冰冷的院子里,仰望寒夜星空,无声地祈求呼喊:
“官人,快回来,能不能再快些?”
三更鼓尽,塞图俯在窗下的案上睡去。朦胧中感觉到一阵马蹄叩地的声音,她以为是梦,不肯叫自己醒,怕醒来一切皆空。渐渐地,那个声音越来越响,最终化为一连串的呼喊,击破了死一般的寂夜。
“嫂子!大哥回来了!”有人晃动桌案。
塞图猛地睁眼,摇晃着站起身,看清陈江的面孔后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奎叔,把人带进去!”
她跳起来,踉跄着奔向门外。方奎迎面走来,手臂里拖着个头蒙布套的人。
“啊,奎叔!人请到了?”塞图狂喜。
“请?绑到的!”方奎拖人进屋,骂了一句,“妈的,不识抬举,硬逼爷儿们做了回强盗!”
塞图约略猜出几分,但见人到眼前,心下大宽,转过头去找丈夫,一回身便呆住了。方汉洲立在咫尺之外,身旁还有一人,夜色正浓看不清面目,但身形丰腴姿态端柔,一望而知是位妇人。最令人诧异的是,妇人怀抱有物,外裹方汉洲的青缎披风,虽遮挡得严实,那里面却清晰地传出一声声娇嫩尖细的哀鸣——是一个小女孩儿在啼哭。
“先把孩子抱进去,外面太冷。”方汉洲对妻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