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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汉洲回到安庆的第二天，留谢宁看家，带着方奎赶往城外华岩寺。

见到段府管家段洪，屏人密谈，告诉他段运昌在押解途中被救，后潜入开封及周边几个府县，发现恒茂分号大多已遭查封。段家于这场官司虽暂时无忧，但与官府显成两立之势，段运昌重返安庆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我们东家现在何处？”段洪急问。

方汉洲没出声，手指蘸水在桌面上写出“潜山”二字，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

信是恒茂少东亲笔，先报平安次嘱段洪立即遣散家人，封存所有铺面，尽快到潜山与他会面。段洪得知家主性命无碍，自是宽慰万分，但当真切地感受到家破四散的一瞬间，仍止不住内心的悲怆，当着客人的面老泪纵横唏嘘不止。方奎自有感受，陪着难过了好一阵。

因为家里昨日刚出了事，方氏主仆不敢多耽搁，劝解数语匆匆离去。

本来照方汉洲的意思，一到安庆料理了段运昌托付的事，即刻携妻儿远行。逃狱已成大逆，兵部夺剑更是闹得沸沸扬扬，诚如谢宁所言，如今不仅天子脚下，中原各省都已开始张榜通告，“方汉洲”三字将从北向南，逐一贴满大小州府城门及各通关驿站。继续停留在安庆，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但今日看华岩寺情形，段家的事绝非几日可了，况自己家中也遇到一桩麻烦。

从昨日午后亲眼目睹芦花鸡血溅三尺，当场毙命之后，妞妞——方汉洲已给起名为阿梅的小女儿，一直高热不退，哭闹不止，塞图和伍家媳妇轮番抱着哄了一夜，天明马上找郎中来看。诊治的结果说是受了惊吓，郎中开了一剂安神的方子，再三叮嘱要精心看护仔细调养。

“看姑娘的样子，一时半刻上不了路。段家那儿没三五日怕是也理不清，咱们再等等看吧。”方奎悄悄建议。

方汉洲略一想，断然摇头：“不行，明天，最迟后天必须离开！昨天的事太悬了，要是咱们进门迟一步，就全完了。难道你还看不出？这是又要连根铲了。”

方奎哑然，痛心地低了头。

塞图自年初目睹段府横祸不断，不久又听闻亲人北上遁迹无踪，特别是最后经历了被人持剑杀到后院，一双同胞子险遭毒手的噩梦，她已经再也不想在安庆多呆一天。抱着浑身火烫时醒时哭的女儿坐了大半夜，实在困倦难当，这才交到伍家媳妇手里，自己回卧房躺倒下来。也就迷迷糊糊睡了没多久，她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醒，眼前倏然闪过两个儿子血迹斑斑的面颊。心里一急，轰地出了一身冷汗，坐起来失声而叫。

一双手臂环上来，将她颤抖的身躯揽进怀里，耳边响起低低地抚慰：“做噩梦了？别怕，不要怕，我在，我在呢。”

熟悉亲切的气息包围了她，令她恍悟可倚靠的人已经回到身边。塞图紧紧贴上去，把头埋进那个温暖的怀抱，终于听到了那渴盼已久的心跳声。

“带我们走吧，我再也不要呆在这儿了，带我离开！”

“好，我们走！我带你和孩子走，我们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塞图心里一动，抬起脸冲口道：“官人，我们回科尔沁去！我们回草原吧！”

黑暗中，对面一双眼睛凝住了。

塞图热烈地看着这双眼睛，声音有些发抖：“咱们带着孩子一起回去，让他们在看不到头的草甸子里尽情地跑，尽情地玩儿，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来伤他们，害他们。官人你放马，我给你们熬奶茶喝，我们不做官，谁的官也不做！我们一家人快快活活地在一起，好不好？”

问了半天没有得到回应，塞图委屈地哭了，说他曾经答应过自己，答应带她回家乡去的。方汉洲重新抱紧妻子，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吻她的头发，却始终没再说一句话。

第二天一大早，伍长庆出门请来郎中，为几近昏迷的阿梅诊看。塞图得知女儿病势虽汹，却不是什么太严重的症候，稍微放了心。她让伍家媳妇看护孩子，自己领着小青照顾两个儿子起床，又去厨下帮着料理早饭。家里添了三个大男人，无形中多出许多要做的事来。

后院中遇到晨起练功的谢宁，塞图问到舒雅，知道他们已经有了一个两岁不到的儿子，疲倦的脸上露出多日不见的笑容。

谢宁却没兴趣谈这些，迟疑一下问：“安庆是不能住了，哥和嫂子商量好去哪儿了吗？”

塞图看了他一眼，转望别处，半天才缓缓地说：“兄弟，嫂子明白你的心思，你也该明白你哥哥的心思。我想，我怕是见不到格格和舒雅她们了。”

听她语气甚是伤感，谢宁心里难过，忍不住劝道：“实在不行，嫂子就和哥回科尔沁吧。”

“那也由不得我啊。”塞图苦笑，低头进厨房去了。

阿梅喝下两碗药汤，情绪明显好转过来，到晚上吃了半碗稀饭，眼睛又开始东看西看了。对眼前晃来晃去的三张陌生面孔，小姑娘很是好奇，也略微显出些畏惧。但等转到方汉洲的脸上，她歪着头细细打量半天，最后竟然咧开嘴笑了。伍家媳妇在一旁连连感叹，说到底是亲骨肉，心连着心，和外人毕竟不同。方汉洲自然开心，抱女儿坐下来，父女俩脸对脸连说带比划热闹了好一阵，逗得大家笑个不止。青萍结绿尚有几分拘谨，一直站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到得见妹妹上了父亲的膝头，小哥俩终于耐不住了。

结绿的小脸先挂了霜，嘀咕一声：“哼！女孩儿家都是马屁精！”

青萍一言不发，拔脚往外就走。到门口为进来的母亲拦住，塞图看看儿子的脸色，再扫一眼屋里，笑着搂住推了回去。母子俩走近坐着的父女二人，彼此搭话说笑。墙角剩下的一个不干了，一脚把个小凳踹倒在地，发出咣的一声，吓了屋里人一跳。

是夜，夫妻相拥而眠。

塞图快入梦乡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好吧，就回你的科尔沁去。”

她猛然一惊，睡意全无，睁大眼睛看过去。

“怎么了？你没改主意吧？”

鼻头被刮了一下，塞图总算听清了丈夫的话，巨大的喜悦顿时荡便全身，一下子扑上去亲住枕边的脸颊，嘴还没离开便给对方抱住了。

五日之后的清晨，方家收拾停当，退掉赁来的房子，雇了两辆马车装上简单的行李，举家离开安庆。

从段府过来的几个人，阿成广田是家生子，预备随段洪一起赴潜山找段运昌；小青的父亲许大民自被韩大勇何成救出，一直隐匿在山上，做女儿的自然要过去和父亲团聚。因为方汉洲坚持要把段家人送上潜山，和段运昌当面道别后再转道向北，所以阿成广田和小青还能同行一段路，真正立即分手的只有伍长庆一家。文氏在世的时候看两夫妇和塞图颇投缘，早就在他们跟着方家分府另过不久赏还了一家大小的卖身契。得知主人要出关，伍长庆倒也表示过要继续相随伺候，但方汉洲没答应。塞图虽然很舍不得伍家媳妇，却也觉得远行千里福祸难料，两家同行是不太可能的事，所以不舍归不舍，还是附和了丈夫的决定，且把变卖家当的一半银子硬塞到对方手里。此刻别离在即，伍家媳妇刚要跪下去磕头，塞图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拉住她热泪流了一脸。

大人们尚且如此，几个孩子更是不用说。青萍握着伍宝荣的手，两人的眼睛都红红的；宝兴岁数小，早站在车边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惹得阿梅跟着放声大哭；只有结绿，一头钻进车里说什么再不肯出来。

谢宁方奎担心动静太大，惹人注意，相劝了半天，才算让两家人互道珍重，挥泪而别。

拒绝了伍家跟行，另外一家人可就无论如何拒绝不掉了，事实上，方汉洲和塞图也没想拒绝。这就是陈家。

陈江从辞了季府学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方汉洲回到安庆，两兄弟重逢后曾细细谈过两个晚上。北上出关，确切地说，是兄弟二人商量一致的决定。而方汉洲原本是不同意陈家也一并去科尔沁的，他以为那种大漠生活绝非陈江这种读书人所能接受得了，不如潜入江南五省谋求生路。但陈江毫不迟疑地拒绝了这个建议，并且只用一句话就说服了表兄。

他说，你我二人除了彼此，还有亲人吗？

于是，两家相伴上路，共赴千里之行。

安庆城门尚未贴上通缉榜文，出城比较顺利。城外华岩寺会合了早就准备停当的段洪及段府最后十几个家人，一行人马沿河岸向东北方向奔进。太阳很好，也没什么风，他们在当晚就进了距潜山不到三十里的一座小城。谢宁方奎上街找到一家僻静的客栈，引大家落脚打尖。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继续赶路。不到正午时分，他们已经行至舒城六安交界地带，远远看到一片丛林。

塞图听到马车外几个段府家人闲谈到此处地名，忍不住撩开窗帘张望了一眼。她想起自己年前为救小青之父，冒险到潜山求援，记得当时韩大勇和韩秀姑商量动手劫囚车的地方，好像提到了这里。塞图叫来小青，指着悄悄告诉她，前方大概就是许大民当日脱险之地。

车上的人望景而叹，车外的没有这份闲心，尤其方汉洲和谢宁，眼睛早就盯着那一大片树林仔细观察，又叫方奎带了阿成过去转了几转，这才招呼大家通过。刚挨近林子，塞图从车里探出头，说孩子们想尿尿。于是止步，方奎过来抱青萍结绿下车，陈钰也带了弟弟陈珏从另一辆车跳下来。

阿成等人趁机拉了坐骑到一条小河沟边上饮马，没差事的三三两两靠在树干上闲聊。谢宁则坐到一块石头上，透过稀疏的树影看着湛蓝的天空发起呆来；方汉洲很想走上去和他说点什么，但自从决定携妻带子奔赴大漠，本来就有些不大对劲的兄弟俩，似乎越发变得不知该怎么相处。想想要不了多久就要各奔东西，往昔形影不离的少年岁月一幕一幕浮现在脑海里，方汉洲猛地一甩头，朝盟弟走了过去。

“你嫂子说，草原的天比这还要蓝。”他坐上了那块石头。

谢宁落回目光，迎着他注视片刻，点点头：“是，舒雅也这么说过。”

两人一同望向天空，眼神渐渐融化在一片深邃的蓝色里。

“哥，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不知道。”方汉洲瞥见孩子们钻出一排矮树丛，站起身往回走，迈了两步停下，转头说，“图日格，咱们是兄弟，对吧？”

听到这一声久违的称呼，谢宁愣住，眼底慢慢浮起一丝微笑，低声道：“是。”

一字出口，他眼里的笑凝住，眉头瞬间悬起一道冷纹，整个脸全僵住了。方汉洲不料他陡然变色，稍一愣左右逡巡，只见风止树静，日影婆娑，并无异常。

“怎么……”

所问还没落地，耳中已收进一声轻微碰响，方汉洲悚然而惊——这是冷刃出鞘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