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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敬和宋熹虽属文职序列,但一个九品,一个从八品,比眼前这位武官低了好几等,不敢端部员的架子,陪笑躬身施礼。年轻的游击将军神态倨傲,自称奉京师大营管带钧命,前来支取本月演习□□等军械,说着话抖出一张盖着京营关防大印的勘合。没等戎器库副主事看清楚,他已经翻手收回去了。京师三大营系天子亲军,一向骄横不法,袁敬常和他们打交道,早已习惯眼前一番做派,打个哈哈请对方出示兵部统一核发的对牌。对方好似没听明白,皱眉看着他,一旁的守丁替司官把话重复了一遍。
“罗嗦!没长眼吗?”三品游击不耐烦了,一拍腰上挂的牌子抬腿就往里闯。
守丁堵着门还想看真些,惹恼了他,扬手一巴掌抡上来,人立刻趴下了。袁敬和宋熹见他忽然翻脸,吓得闪到一边,任其昂然直入。两个跟随侍卫年轻的一个把住门口,年纪大些的跟着进屋,被袁敬出言阻拦。
侍卫立刻一瞪眼:“你要我们将爷自己搬搬扛扛吗?”
一嗓子嚷得戎器库副主事再不敢吱声,和宋熹尾随在最后走入库房。刚说紧捣两步赶到前面去领路,一件令他魂飞魄散的事发生了。游击将军跨进来环视一圈儿,直冲着里面的青萍剑奔了过去,到跟前抬手取下,握紧了转身就走。
袁敬和宋熹眼珠子差点没掉地上,同声大喊:“将军别动!”
一声喊完,取剑的也回到面前,展眉笑问:“为什么?”
“这,这是东厂顾公公指名要呈进宫去的,今天就派人来拿。”袁敬急得脸都白了。
游击将军的笑容倏然消失,眼里寒意森森:“我方家的东西,他凭什么要?”
“方家?!你……”袁宋二人张目结舌,惊呆在原地。
卡簧弹响,一道冷光跃出剑鞘,雪亮的剑身闪露一半。宋熹这才知道,自己刚才岂止是眼拙,根本就是个有眼无珠的瞎子。即使是瞎子,面对这样的宝光,也会睁开眼来。
握剑之人凝视着宝锋,满目冰霜渐渐溶化在清冽的剑光里:“伙计,我们又见面了!”他微微一笑,回头冲吓傻了的两个小官一点头,“养得不错,谢啦!”
袁敬如梦方醒,对着那个携剑离去的背影大叫:“方游击留步!”
人还真站住了,只是没有回头。那个侍卫闻声调转了身子,盯住他们手摸到了刀柄上。袁敬脚步踉跄,奔上来乍着胆子提醒,兵部里外都是守兵,想闯出去好比登天,彼此都是为朝廷当差的人,万万不可行此大逆,大家好商好量或有可行之路。
方汉洲想不到他会说出这么冷静的话,很有几分惊讶,上下打量几眼,笑道:“到底是兵部衙门,一个看库的都会用缓兵计。可惜,这点儿心智要是攒齐了用到战场上,十万大军也不会让人家收拾得盆干碗净!”
宋熹看一眼袁敬,示意他有所举措。
戎器库副主事当然清楚,眼前之人若是带着这把剑一步迈出门槛,自己将万死难辞其咎。他猛然把脚一跺:“既然将军不肯听劝,下官也没有办法。”靠近一根柱子,他伸手要去揿上面的木制栓柄。
那名侍卫刀已出鞘,跳上来逼住了他,厉喝:“留一条命给你,不想要是不是?”
袁敬的手停在刀锋下,身子绷得和柱子一样直;宋熹见状脚下挪了几挪,不想青萍剑飞到眼前一个横抹,一阵灼痛划过他的前胸,疼得他闭上了眼睛。他明白,如果剑身出鞘,这一抹会立刻要了他的命。
把在门口的那名年轻侍卫已经拿下了守丁,看到库房里的情景低声给了一句:“奎叔,和他们罗嗦什么?打发了省事!”
年长的侍卫看一眼三品游击,摇了摇头。年轻侍卫——谢宁叹出一口气,知道盟兄一时还难以痛下杀手,徒留后患也是没法子的事。这样一来,后面脱身势必要多费手脚,他不由绷紧了全副神经。三个人把戎器库副主事和司簿堵住嘴牢牢捆在屋里的柱子上,锁门离去。
时辰尚早,来兵部衙门办差的人还不多,内外院子显得冷清空旷。偶尔有几个当值司员冒出来,见到一位束甲武官带着马弁穿廊跨院行色匆匆,也大多无心关注。方奎略微松开攥紧的拳头,暗自感到几分庆幸;谢宁就没有这么轻松了,眼睛隐在圆盔帽檐之下,紧张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的预感没有错,当三人踏出仪门时,方汉洲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了一眼,很快又继续往外走。门内回廊一端,另一行人也站住了,不多时上来一名校尉,声称他家大人请游击将军借步叙话。谢宁已经扫到那边廊下站立着一位身着二品服色的总兵官,顿感不妙。方奎的脸,却在看清对方的一刹那变白了。方汉洲站住,回说公务在身难以从命。
校尉显然没料到遭拒,脸色当时就不好看了:“怎么?我家荣帅的‘请’字不好用吗?”
方汉洲不再搭话,拔脚就走。身后猛然响起荣季鹏充满狐疑的冷冷的声音:“将军何事匆匆?竟不肯给荣某一个面子。”
这下没办法了,方汉洲被迫止步,慢慢转过身来。谢宁方奎一手压刀鞘,一手按刀柄,掌心已经开始发力。晴天朗日下,荣季鹏看到了一张令他心惊肉跳的脸。萨尔浒大战前,两人曾在大内会极门偶遇,当时自己停下来仔细端详了这张脸,还有他腰里的剑。而今这一幕何其相似,再细想却叫人从头冷战到脚!
“有反逆,拿下!”二品总兵突然发令。
冷光爆闪,谢宁的刀先于这声命令杀出,砍翻一名侍卫直奔总兵官头顶。方奎几乎同时跳了起来,踢倒那个站在主人身旁的校尉,扑身一刀击中他的后心。总兵镇标中军的所有护卫纷纷亮出兵器应战,只有荣季鹏和方汉洲,分立两端一动没动,冷眼对视。
谢宁早在兵部院外埋了伏兵,并不担心跑不出去,但他深知盟兄此刻心境复杂,怕他仓促间意念稍有摇摆,定铸大错,于是一边奋力厮杀一边大声喊方奎,催他护着往外冲。荣季鹏的卫队已经领会主帅意图,将三人团团围住,刀剑如丛,锋刃齐指三品游击。一些被砍杀声惊到的兵部司员探头探脑,窥伺院中情景,有的吓得缩回了头,有的奔走传递消息,召唤守兵。
谢宁心里发急,这样下去乱子越闹越大,脱身就更不容易了,他一个闪身挨近盟兄,低语力劝:“哥,露馅儿了,出剑啊!”
方汉洲依旧不动,脸上表情泥塑石刻一般。谢宁无奈,返身杀回。
这时,院子两侧响起阵阵急促的脚步声,随之奔出大批身着号衣掂着□□的军卒,荣季鹏的护卫见来了援兵,人人精神振奋,益发凶猛地砍杀上来。当几把刀挥舞成网迎头罩住了谢宁,半空里突然发出一声幽冷的尖啸,众人只觉银辉凛凛,光耀夺目,掌中兵器仿佛被一股强烈的旋风狠狠咬住,齐崭崭飞了出去。阳光下一柄长剑掠过镇标中军官,陡然变换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笔直地刺向荣季鹏,“唰”地停在离他前胸寸许的地方,只要握剑的手腕轻轻一抖,所有人都相信,冰冷的剑峰立刻会穿心而过。
荣季鹏的脸瞬间变了形,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惊讶:“你要杀我?杀朝廷命官?”
剑尖颤了一下,持剑人说:“我要……拿回自家的东西。”
荣季鹏没有忽略那一颤,沉下语气道:“方游击,你可知道?青萍剑从没碰过自己人!”
“哼,”最后三个字让方汉洲冷笑了,“谁是‘自己’?在镇北抚司谁又是‘人’?”
“方游击!岂可因一时之冤怨念当朝,玷辱你父祖一世英名?”
“哥,别跟他废话,我们走!”谢宁明白这一剑刺不下去了,一把薅住荣季鹏的卫队长,拖到身前用刀逼住,催促盟兄离开。
青萍剑没有收回,但开始一点一点后撤。方奎刚才见主人一剑劈过去,心没差点蹦出来,此刻握紧刀把紧张地注视着眼前,跟着错步后退。
荣季鹏急急地喊道:“本镇情愿为你上本申冤,方游击三思!”
“为苏子岳上一本吧,他死得太冤。”退至门槛处的游击将军取下头顶锃亮的钵体帽盔,摔在脚下砖地上,“谁家的东西归谁,我的我拿走,这个,替我还给他们。”
辰时末,兵部大门口发生一场激烈的厮杀,刀枪对垒剑戟相搏,血肉横飞喊叫声乱。吓得附近人众慌忙走避,全不知大白日里撞了什么邪。最后连相隔了几条街的店铺都大受惊扰,不但客人躲个精光,有些胆小的掌柜干脆上了排板,好像血光随时会溅到面前来。
天近黄昏,谢宁领着方汉洲和方奎团身在三辆水车里,一路颠簸出了京师北城的西直门。没有重回西山大悲寺是方汉洲的主意,他坚持要南下寻找段运昌,谢宁问他何以不顾远在安庆的妻儿,得到的回答是:
“老婆孩子一直托给人家照看,如今人家有难,怎能不理?”
谢宁知道阿勒已经派了两拨人飞驰安庆,料想大明就是打算再斩方家根息也没那么快。方汉洲伤病缠身元气未复,只带方奎一人游走中原腹地是件极其危险的事,特别在兵部夺剑之后。虽然从乔装潜入到最后杀出重围,青萍剑没有刺死过一个哪怕是最下等的守丁,但方家背离朝廷的“逆”名已经牢牢地坐实了。贝勒爷那里是足可以有个很说得过去的交待,那么方汉洲的安危,谢宁于公于私都不可能放手一分一毫。
“我陪哥一起去!”他痛快地附和了这个决定。
伍家媳妇看着空手而归的丈夫,诧异地问:“怎么?一把米一把菜都没得带回来?”
伍长庆泄气地摇摇头,蹲在门口一声不吭。
自恒茂遭难,主家吃了官司远赴省司,失去正主的段府被衙门上了封条。段洪遣散部分下人,领着誓死不肯离开段家和确实无处寄身的少数仆婢,住进城外华岩寺。寺庙得过恒茂两代东家周济,收留了他们。然庙小力薄,一下子将养几十口闲人,不多时便有些吃不消了。幸而段洪手头尚有些银两和值钱的东西,贴补着勉强度日,苦候主人解了官司平安归来。
段家落难,陈江为表义道,辞了季府学馆,意欲新找几处人家,终因恒茂的官司惹得太大,没人敢聘用段运昌的密友执教子弟而向隅,这样陈家生计没了着落,更谈不上帮方家了。塞图的日子,开始渐渐变得难以为继。
这日一早,伍长庆想着已没有米面下锅,跑去华岩寺想办法。谁知到了地方才知道,哪里竟比家里还难。望着段洪苍老晦暗的面容,他终于没忍心说出讨要的话,沮丧地离开了。如今天已近午,夫妇俩面对着空净的厨房,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什么好愁的?不是还有大芦花吗?”塞图的身影闪了进来。
伍家媳妇一听,头摇得极快:“妞妞最爱的,可是宰不得!”
塞图苦笑:“那也不能全家人饿肚子,只为哄她一个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