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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得了意外的帮助,谢宁很快在河南开封的大相国寺如愿找到了之。申明情况,几个人火速启程北上,终于在觉行给的期限前赶到了翠微山。大悲寺住持方丈没有虚言,了之果然妙手回春,方汉洲在昏迷了近十天后重新苏醒。谢宁松下一口气,留下方奎看护,匆匆返回京城;段运昌因为中途逃脱,担心开封省府及周边几家恒茂分号被官府查封,执意赶去料理,武定华不放心,陪同一起下山。
处理了京中一应差事,谢宁听说方汉洲的伤势大有好转,急火火赶回探望。一见之下,看到竟然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不禁暗叹了之的医术神奇。
最初的激动过去,久别的两兄弟都有点尴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盟兄脸上依然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谢宁拉他坐到树下石凳上。
“换的方子还真灵,不过看你这样儿,怎么也得养一阵子才能痊愈。”
“养?”方汉洲盯住墙头落下的一只不知名的鸟,微微冷笑,“怕是没那么安逸吧?”
“哥放心,这儿山上山下我都布了人,别看离城只有几十里,我敢保证不会有事。”
方汉洲调回了目光:“听奎叔说,你们为救我死了不少弟兄,”他看牢谢宁,声音低下去,“为什么?”
“贝勒爷再也不要方家人白白去送死,我更不要!”
“然后呢?救我不死,然后怎样?”
谢宁沉默了,低头不语。过了好久,他抬起脸:“哥,贝勒爷有话,你愿意回去,他等你;你不愿意,他不勉强,一切由你。”
这一回,是方汉洲不说话了,他站起身迈出两步,目光越过院墙投向遥远的天际。
谢宁看着他的后背,补了一句:“贝勒爷真是这么说的,我不骗你。”
方汉洲转头轻笑:“想不到,他还是这么明白我。”
谢宁愣住,脸慢慢涨红了,忽然一拳头砸到石凳上:“可我不明白!”他一跃而起,一步蹿到近前抓住盟兄强拖到井台上,将他的身子狠狠压向井口,吼着,“你看看,你过来自己看看,看自己成什么样儿了?一把骨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墙头的鸟受了惊吓,扑楞楞抖翅高飞,却只飞了几下,歪歪身子又落回来。
“我不明白,难道朱家皇上的冤气你还没受够吗?方家世代为大明保天下,他却下旨杀了你一家,老老小小,上上下下,两百多口子啊!你出战回来不仅没功,反而降罪下狱开刀问斩,世上有这么混蛋的朝廷吗?贝勒爷哪一点亏待了你?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儿?”
“因为我生是大明子民。”方汉洲挣不脱他的手,只得奋力昂起头。
“死也是吗?”谢宁额头青筋暴跳,怒不可遏,“段哥的老婆没了,好好一个家散了,就为的几两税银!那个苏子岳,战场上要多卖命有多卖命,可最后死在了哪儿?别说你不知道!你们的先锋都司刘兆骞,马家寨孤军奋战,一千人马拖住正白正红两个旗。四贝勒当时就放了话,这样的虎将,在大金至少也配赏个二等世袭轻车都尉,可他战死在大牯岭,你们朝廷才给追封了个副将衔。刘大刀那么威名赫赫的总兵官,搭上一条老命也不过换来一顶伯爷的帽子,颁奖的圣谕还迟迟不肯下发。这样的皇上,这样的朝廷,不叫人寒心吗?你居然还要留在这儿?图什么?等什么?再等一次满门抄斩吗?”
方汉洲眉头猛跳,身子一挺反手薅住了他:“你说什么?!”
“我说错了吗?”谢宁眼睛也瞪得老大,“现在满北京城贴满了缉拿你的告示,明明白白写着,无论何人何地,一旦抓到钦命逃犯立刻就地正法。海捕的文书五天前就发出去了,你以为他们会放过安庆?”他松开手,把对方搡了出去。
一语似箭,当即命中方汉洲,他倒退几步,神色晦暗:“是的,既然斩草,当然除根。不是这样,当年我也不会……”
谢宁不忍心了,调门软下来:“你,别担心,勒叔已经派人过去了,等打点利索这里,我马上也去。”
方汉洲转过脸,避开他的目光,声音慢慢传过来:“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想做大明的游击将军吗?”不等回答,他摇摇头,“方家的梦,上法场的那一天,我就做到头了。”
“那你……”
“你看!”方汉洲一指墙头,“看那只鸟,它的翅膀伤了,飞不起来了,可它一直在那儿拼了命扑腾,你知道为什么吗?”
谢宁转头,果然看到他说的一幕。
“它的面前就是天空,从那儿来的,当然要回那儿去。”说话的人,眼里透出彻骨的凄寒,“可是,我的天空在哪儿啊?”
“哥!你别难过,跟我走!大汗英明天纵,贝勒爷志在天下,他那么器重你,总说你是一只鹰,他一定能让你飞起来!”
“不!你不懂!你不知道,”方汉洲忽然激动了,目光灼灼盯住谢宁,“单马家寨一战,厄里楚杀了我们多少弟兄?成虎,刘兆骞的亲兵队长,被他活活拖死在马下,尸首抬回去的时候,都不敢给他弟弟看。我带人去接应粮草车,被蓝旗包围,凌霄不肯当俘虏,自己砍断了自己的一条胳膊;萧志国为给他报仇,为帮我突围,硬是单骑闯阵,一刀结果了自己!大牯岭,还有大牯岭,当场就阵亡了上万人,那血流的,所有战马的腿都是红的。骞哥被你们的炮轰得没了人形,说什么也不肯退下去,还有刘帅……刘帅,我是亲眼看着他摔下马的,刘春疯了一样冲上去,一眨眼就不见了。图日格,你说,你说,这些我能都忘了吗?换了你,你能吗?朝廷杀了我全家,十年后再杀我,我不会再为它卖命!但是,要我跟你回辽东,实话告诉你,不可能,绝不可能!我只恨自己没死在大牯岭,没死在瓦尔喀什!”
谢宁和他面对面站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脸变得一样青白了。
掌灯吃晚饭的时候,一切平息下来。两兄弟坐在桌前聊着闲话,神色如常。但是,一种似有似无的窒闷气息,始终笼罩着饭桌,以至于最后连方奎都觉察到了。他起身为谢宁添了一口茶,说要以茶代酒谢他的救主之恩。
“奎叔,跟我还客套吗?”谢宁很意外,端了碗向上一举,“这些日子多亏您辛苦,哥才能好得这么快。说起来该我敬您,我先干了。”
方奎挡不住,由他喝了茶,却执意要回敬。方汉洲服药忌茶,慢慢舀着热汤,没有说话。
谢宁略一沉吟,眯起眼睛:“奎叔,要是您非得敬我,那就再等两天,等我替哥办好一件事,您一并来谢,怎样?”
“哦?什么事?”
谢宁转向方汉洲:“青萍剑,我给哥找到了。”
“当啷”一声,方汉洲手里的汤匙滑落坠地,两眼顿时睁大了。
谢宁很满意他的反应,自得地点点头:“我不但知道了它的下落,而且明后天就能——”稍加思索,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完璧归赵。”
“剑在哪里?”方奎顿时兴奋起来。
“兵部职方司,一个九品司务手上。”
“他家?”
“怎么会?这可不是普通兵器,一个小小司务哪有胆子私吞?他只是奉命看管。”
“这么说,是在兵部的部库里。”方奎眼中光亮熄灭,摇一摇头,“关防重地,怎么弄得出来?”
谢宁不动声色,掂起筷子夹了口菜,吃完一抹嘴:“那,就是我的事了。”
一直没开腔的方汉洲忽然问:“你什么时候动手?”
“明天,最迟后天。”
“好,我也去。”
谢宁一惊:“你?你进京去?满城里可贴着拿你的榜文呢!再说,你的伤……”
方汉洲欠身抄起方奎的茶碗,举到他眼前:“我的东西我去要。兄弟,拜托领路,哥谢你了!”一仰头,他把一碗茶全喝下去了。
方奎猛地站起来:“我去,少主!”
“不,我要是连自家的剑都拿不回来,活过这口气又有什么用?”方汉洲扔了茶碗,靠进椅中一笑。
兵部内司戎器库副主事袁敬,一大早赶到衙门司簿宋熹座前,要他给自己开出库引单。
“宫里来要那把剑了?”宋熹端坐案前,做张做势打开文簿。
“什么宫里?是这一位。”袁敬蘸了研墨用的清水,伸指到案上写了个“小”字。
司簿抬头看看窗外,压低声音道:“仗腰的没了还这么张狂,倒叫人琢磨不透了。”
袁敬白他一眼:“谁说人家没了仗腰的?你没看抄报吗?内相一份死后哀荣,胜过多少活着的颜面呢。”
“终归是树倒猢狲散,等着瞧吧,三月之内他不改换门庭,我姓你的袁。”嘴里嘀咕着,手底下一般麻利,宋熹很快填好引单,交到对方手上,“得了,早送走早了,这东西谁把着谁不得安生,何况你老弟充其量也就算个门神。”
袁敬听得此话,颇有知遇之感,当地一揖:“宋兄啊,您老明鉴!不瞒你说,自打三月底接了这烫手的山芋,我哪儿睡过一个囫囵觉啊?人人道是上古名器物华天宝,以为我开了多大的眼呢?真正是……唉!”
他这边叹气,倒勾起宋熹的猎奇心念,试探着问道:“那东西,真有传得那么神奇吗?”
“怎么?你也想开开眼?”
“这……,今儿是不是一准来人拿走?”
袁敬明白他的心思了,当下引着绕到戎器库门前,吩咐守门兵丁打开门,二人一起潜入。走了没两步,宋熹一眼看到了横架在前方半月形木架上的一柄长剑。他狐疑地看了看跟随在身边的人,袁敬很肯定地点了下头。
宋熹有些失望,想到这件神器流传世间颇广的各种说法,实在不能相信外表竟是这么不起眼的东西。乃至走近些再看,他发现是自己眼拙了。那因年深日久已经暗淡无光的木制外鞘,纹理依旧细腻如丝,包裹在剑顶端的鲨鱼皮泛着墨青的光泽,螭纹青铜护手线条饱满流畅,令人一见便有想握进手里的欲望。
再近前打量剑身,他发现有异:“这剑看着,怎么好像比一般宝剑要长些?”
“好眼力!人道是三尺宝峰是龙泉,孰不知青萍还在三尺外。”
“这么长?”宋熹惊讶了,忍不住伸手上去摩挲剑鞘,而后道,“听说当年老靖侯手里有两把剑,一柄给了次子方鹤龄,一柄给了幼子方季祥。青萍于此,那么结绿安在?”
“抄家的时候就丢了,这么多年过去,谁还知道下落?”
袁敬的话刚落地,门外忽然传来声音,仔细一听,似乎是守丁在盘问什么。二人相视而惊,都以为是顾承禄派人过来了,忙不迭地往外奔。哪知开门出去一看,迎面站了一位顶盔罩甲的从三品游击,身后跟了两名佩刀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