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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茂少东有些奇怪，这个人为什么如此“关照”自己？盯着他的脸辨了又辨，确乎有几分眼熟，却依旧想不起哪里见过。
谢宁感觉到他的目光，转脸一笑：“当日威海码头一别，算来快有五年没见段哥了。”
威海？威海！两字入耳，往事如烟飘转心头，段运昌大悟：“啊！你是图……”
声音陡然升高，对面一只手捂上来，眼里的笑意却更浓了：“是我，叫我谢宁吧，段哥！”
这可太意外了，段运昌使劲眨了眨眼：“怎么是你？你，你怎来了这里？”又想起他刚才说过的话，有些急，“方大哥在哪儿？你见过他了？”
“他——有事留在京里。”应付了一句，谢宁耳中捕捉到一丝异响，侧目看去，全身立刻绷紧了。
岸上那条影子已几乎走到眼前，一张脸清晰可辨。想想船上狭窄，谢宁一拍段运昌，低语叮嘱：“不要出声。”说完推开舱门，跃了出去。
泛着寒气的刀锋划破夜色直取岸上之人，对方疾风一般旋了出去。谢宁双脚落地回腕再砍，又被他闪身躲过。紧跟着起腿飞袭其后路，料想这一次他绝难逃脱，谁知竟还是踹空了。那个身影有如一片树叶，飘来转去迅捷无声，既不离眼前又叫你摸不着。
连发三招不能收功，谢宁非但没恼，反而益发来了兴致。从刚才东厢房的一段对话看，此人似与押解官差相识，索要人犯商谈未果，很像来抢功的锦衣卫。自己和大明厂卫交手多次，深知他们绝非酒囊饭袋，但这么齐整的功夫还真是少见，倒要好好较量较量。他深吸一口气，调整步态故意卖出个破绽。本以为对方会趁机反扑，谁知那人挑眉一笑，原地倏然拔起，掠向船上。谢宁吃一惊，飞身去拦。对方腾身半空忽然发来一掌，内力之厚势头之猛，硬生生劈掉了那把刀，谢宁幸得两脚勾住船帮，才没跟着一同落水。眨眼间，二人立于船头拳来腿往走了不下十个回合，竟是难分高下。
“好了，都住手！别……”舱门里有人露头大喊。
两只手同时伸过来，一左一右抓住出来的人，用力往自己这边一带。只听“哧啦”一声，墨绿宁绸夹袍自领口断裂开来，段运昌摇晃着栽向水面。谢宁抢先翻腕握住他的膀子往身后一搡，腰转腿起扫了上去。另一个反应也不慢，团身避过锋芒一把薅住段运昌的腰带。两股力量再次向相反方向拉扯，可这一回拽的不是衣裳，而是人！恒茂少东痛不可当，一嗓子嗥出来惊得树头栖鸟纷飞，河底眠鱼乱跳。谢宁咬着牙不撒手，对面那个却被负痛之人的脸色吓着，错愕间泄掉三分劲道。谢宁趁机起脚放倒了他，提人跃上河岸。
“承让！”站稳脚跟点头道谢，谢宁背了段运昌遁入林间。
耳边风声虎虎，两旁树木疾速倒退。只跑了没多久，他的步子渐沉渐慢下来。背上惊声乍起：“你在流血？快，快停下来！”
二人栽歪在一棵树窠旁，段运昌从地上骨碌爬起身，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张脸有些泛白，额头渗出一排细汗，忙凑上去。
“图日格，你肩膀怎么了？什么时候伤的？”
谢宁捂住伤口，不愿血沾了他的手，皱眉道：“不是说别出声吗？跑出来干吗？”一边埋怨，一边暗自有些惊讶，射中自己的那个东西不过手指般粗细，想不到竟有这么大的杀力。
“你俩打成那样了，我能不出来吗？你不知道，图日格，……”
“段哥，叫我谢宁。”他微闭双目头靠到树干上。
“怎么了？疼得厉害是不是？嗨！你听我说，他……”话头忽然打住。
谢宁听出不对劲，睁眼一看，段运昌张着嘴脸朝天愣在那里。顺着他的眼神转头望上去，身旁一棵丈高的树上，枝丫间坐了个人，黑黢黢的看不清面貌。
一个清朗的声音传下来：“我可没打算让，你先不必急着谢。”话落，一只巨大的蝙蝠自树冠飞掠而下。
谢宁一掌推开段运昌就地翻出，身子滚到树边，蹬住树干借力弹回。两个人纠缠到一处，你来我往又斗杀起来。
段运昌喊了两声，竟是没人理会，他瞄个间隙一步插到中间，挥手大叫：“住手，都听我说！”
一拳一脚猛然刹在半空，两个愤愤的声音相继出口：
“没你事，闪开！”
“一边去，我倒看他让不让！”
拳化为掌轻轻一拔，段运昌一个趔趄跌出圈儿，头撞到树干上磕得金星乱冒。再回头，身后已是又打做一团。他叫嚷着还想冲上去，却是再也寻不到插脚的缝隙。摸一摸头上的包，恒茂少东气得一跺脚，倚住树作壁上观了。
相搏的两个人经过前番探底，此时都不再有所保留，拳□□叠招招凌厉，围着段运昌靠立的那棵树翻来转去，直杀得平地生风树摇影动。开始段运昌还大蹬着眼眨都不敢眨一眨，唯恐哪一个有了闪失，等盯了几十个回合下来，他发现两人出招虽狠，却一时都奈何不了对方，这倒让人略感安心。精神稍一松懈，顿觉眼花缭乱心慌气短，再也撑不住了。想想自离家连着匆忙赶路，几天下来一顿饭不得好吃。今日更甚，干脆连好睡都没了。眼前景致倒是叫人难打瞌睡，可五脏庙里的反乱却搅得人心神不宁。段运昌调开目光，开始四下里兜扫。
转了几圈儿还真有收获，不远处草窠里有样东西吸引了他。上去抓起来一看，是一个绣得粗针大线的锦绫袋子，入手竟是温热的。抬头看看眼前二人，他明白是从谁身上掉出来的了。刚要揣怀里暂代收存，忽然闻到一股面香味儿。鼻子一经受此刺激，口中立时津液横生，肚子叫得更欢，扯开带子伸手一摸，他几乎笑出声来——里面竟然装了两只马蹄烧饼。
“嘿嘿，想什么来什么！”从来不吃冷食的恒茂少东掏出已经有些发硬的饼子，张嘴咬了一大口，飞快嚼几嚼吞咽下去。这一吃，越发高兴了，眼光追上掠到树后的一个影子，满意地喊道，“图兄弟，谢了啊！还是带芝麻的！”想一想不对，略为歉意地又补上一句，“错了，是小谢兄弟。”
树后的两个人，正杀得难解难分。
忽然，段运昌觉得眼前一晃，分明又有什么甩进草丛。他逮个机会窜上前，认出是只粗布缝就的干粮袋，从质地到式样一看就是庙里的东西。拿到树下打开来，里面居然有几块细巧点心，可惜已经碎得不成样了。撮到嘴里一尝，模样虽差些，味道犹存，比那又干又硬的冷烧饼可口多了。恒茂少东撇了锦绫袋，转而对付新得的美食。几乎吃光了才发现，点心是带馅的，而且不止一种。
咽完最后一口，他把空袋子往腰里一掖，掸掸手里的渣子，抬头扬声道：“武师兄，味儿可真不错！就是枣泥多了些……”
谢宁正好旋到近前，听到这话“唰”地落下来，眉头一蹙：“段哥，你叫他什么？”
另一个飞身跟上来，收住脚问：“誉兴，他叫你什么？”
段运昌立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一指谢宁：“我是他‘段哥’，”再指对面，“他是我‘武师兄’。”说完后撤一步，双手平伸掌心向上一摊，“二位听清了？继续吧。”
两个人愣了，面面相觑，半天缓过神猛拍上来，异口同声爆出一句：“你怎不早说？！”
段运昌肩膀一沉“扑通”坐到地上，咧开了嘴：“我没说？天地良心，是我没说吗？”
“你说什么了？半天也没见你吱一声。”
“可不？光看我们俩比划了！”
“你早叫他一声‘师兄’不完了？”
“他是你兄弟，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
声声责问劈头砸下来，段运昌笑成个苦瓜脸，连连点头：“是，是，全怨我，都是我不对！不过，难得二位一见面这么好兴致，段某也不能破坏了你俩这点儿小快乐不是？”
一句话说得两个人都有些脸红，只以掩在浓浓的夜色下，才不致过于尴尬。
“在下谢宁，武师兄见谅！”
“武定华，既是你叫他段哥，那我就托大了——刚才冒犯之处，还望谢兄弟担待。”
彼此抱拳见礼，礼毕相视一笑。
段运昌不干了，坐在地上抗议：“哎，没你俩这样的，又是见谅又是担待，我这儿该怎么说？看看，好好一件袍子，新上身的，全毁了！”
武定华嘴一撇：“行了，你也没闲着，我的干粮呢？你倒是填饱了，我们怎么办？”
谢宁一听以为他折腾了半宿，肚子饿了，忙说：“武师兄想吃东西？我这儿有。”说着伸手入怀，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摸到。
“别找了，在这儿呢！”段运昌拍拍肚子。
“都吃了？”谢宁眼睛瞪起来，“袋子呢？”
段运昌四下扫了一圈儿，捡回他的东西递过去：“哪儿弄来的饼子？真难为你吃得下。”
谢宁接到手拍拍上面的土，刚要揣回去发现里面还剩了大半块，掏出来给武定华。
武定华笑道：“这够谁吃的？你们等着，我翻回去弄点儿东西来。”
谢宁知道他是要回驿站，不同意：“算了，还是赶快离开这儿。我不饿，武师兄是不是饿得紧？”
“他？”段运昌站起身，“了之大师座前弟子，饿肚子那可是童子功，三天不吃都行。”
谢宁眼里倏然放出光彩：“谁？段哥你说谁？”
“老弟，你还不知道，我们武师兄来头可大了，九华山化城寺听说过吧？这一位就是化城寺住持禅师的槛外弟子，如假包换。”
“九华山？大师的尊讳是……是……”谢宁忽然激动起来。
武定华不明白怎么回事，很是奇怪，段运昌也纳闷，替他再次说出师傅的法号。
“武师兄！”谢宁一把抓住武定华，热烈地望住他，“救救我哥，求你，一定救救我哥！”
京师西郊翠微山。
一个影子飞速掠过丛林泉溪，岩石峭壁，奔向山顶大悲寺。跨进门槛绕过正殿，疾风一般直扑佛堂后身的院子。院中古树参天，树影斑驳，靠近角门的一口深井旁，默默站立一人。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他转过身子，脚下向前冲了两步，又猛地刹住了。
月门外的影子一头撞进来，看到井边的人大喊一声：“哥！”
两双眼睛对视到一处，久久地注视着对方，恍若隔世的感觉和一股压抑了太久的牵挂和思念，犹如巨大的洪水冲击着彼此的心胸，令二人不约而同地微微有些发抖。终于，他们走近了对方，交臂执手的一刹那，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两个身躯紧紧地拥抱在树荫下。
数年前，威海卫码头，夜色如墨，涛声阵阵，他们也是这样拥抱在一起。只不过，那一次是为了不知何时能够再见的离别。
“哥，你怎么瘦成这样？”感受着对方的“形销骨立”，谢宁哭了。
自己肩头被浸湿的瞬间，方汉洲的眼泪也冲出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