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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芦花是家里养了很久的一只下蛋老母鸡,羽毛丰美性子温驯,极得最小的孩子——方汉洲走后出生的小女儿妞妞之喜爱。日常生计变得艰难后,家养的其它几只鸡相继被宰了吃肉,唯有大芦花活得好好的,一则妞妞护得紧,二则也为了每日能从鸡窝里捡出个鸡蛋来。
伍家媳妇最疼主家幼女,听说要宰大芦花,当然反对得非常坚决:“妞妞成天和咱们吃一个锅里煮的饭,少油没盐粗粗拉拉,小脸儿瘦的只剩下两只眼睛了。我看她也就是和大芦花在一起,还能乐上一阵子。前日宝荣那混小子没心没肺地追着他爹,硬是要把鸡宰了来吃,招得她好一顿哭。唉。平日里就不得吃不得喝,统共剩这么个称心玩艺儿,还总被人惦记着,孩子也真够可怜的了!”。
塞图嗔道:“就你偏心,家里的孩子不都吃一锅里的饭?”
“她最小嘛!再说大芦花下了蛋,也没吃到我们妞妞一个人肚子里去。”
门口蹲着的伍长庆听不下去了,站起来一跺脚:“你别和夫人罗嗦了,一只鸡宰了也没几斤肉,我还是再到外面想想法子去。”
伍家媳妇追在后面喊了几声,没喊住自家男人,走回来看着女主犹豫再三,咕哝出两个字:“其实……”
她没敢说下去,塞图却已心知肚明。那两个字后面,无非是要劝自己拿出手中细软典卖换钱。塞图叹了一口气,憋着满肚子的话离开后院。
是的,家里的确还有一些很值钱的东西可解燃眉之急。当初主子做主指婚,曾赐下一笔丰厚的妆奁。四福晋向来宽厚体恤,知道二人婚后即将远行,赏的多是金银珠宝等方便携带之物。这些东西在到了安庆之后,几年里渐渐填进日常的起居开销。如今箱底仅剩下两件上好的紫貂皮筒子和四颗极大的东珠。别说换饭吃,买田置地不在话下,问题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些宝物出自何地,塞图怎敢把它们亮到市面上去?特别是在庆远镖行的人从京城打探消息回来以后。
那年七夕一过,丈夫携奎叔北上,一去不回。半年后传来明廷挥师关外征剿建州女真的消息,三月后,明军战败萨尔浒,举世震惊。塞图在家里坐不住了,预感到这场惊天变故势必牵涉到自家亲人。幸而段运昌颇通人情,没等她提出来便雇请庆远的趟子手帮着进京访察消息。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庆远老板果然派了个伙计来家里传话,却说没有找到方大官人。
塞图惊惧不已,继而疑惑。庆远和段家很够交情,对恒茂东家托付的事断不会马虎敷衍。况万通声曾当面安慰过自己,说京师中的情况会尽力打听,早报平安。如今怎么只打发个小伙计来,不咸不淡撂下一句话就走了?塞图越想越不对劲,直接登门拜访。万通声似乎料到她会来,迟疑半晌透露说,打了大败仗朝廷震怒,处置了一大批官员,内中有没有方大官人,因未得准信儿不敢妄言,不得已骗她说没有找到。镖行老板一再谢罪致歉,塞图却从他的眼睛里发现一丝闪烁不定的张皇,一颗心顿时抽紧了。她知道,对方肯定没和自己讲实情。而何以一定要有所隐瞒,原因只能有一,实情糟不可言!
这一来自是寝食难安了,独自苦想了几个昼夜,却一筹莫展。不久段家遭难,母子急难相依的大树倒了,塞图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寻丈夫的下落。一大家人要过活,孤立无援的她手头慢慢紧上来,典卖了所剩不多的几件细软后,东珠和皮货她不敢动了。然而大人能熬,孩子却熬不了。青萍结绿和伍家的两个儿子都到了长饭量的年纪,少吃一顿都嗷嗷地叫。更可怜的是刚满两岁的女儿,自开年家里断了细粮,粗砺的饭食几个大点儿的孩子还能将就,妞妞人小,就着稀粥啃掺了苞谷面的饼子,对她来说是件太费牙口的事。开始她还不肯吃,等几顿饭下来发现别无可盼,为了不让肚子整日咕咕叫,她也只得学着哥哥们的样儿努力嚼咽。塞图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自然难受。
“娘,娘!”踏着声音一路疾跑进来的,是长子青萍。
塞图蓦地转过神,定睛看去抽出了腋下的帕子:“什么事?看这一头的汗。”
“听宝荣说,娘答应伍叔宰大芦花了,是真的吗,娘?”
“没有啊。怎么?就为了这个急出你这么多汗来?”塞图为儿子擦拭额头。
青萍似乎不信母亲的话,蹙着眉头喘着粗气道:“不对啊,娘!宝荣和宝兴都这么说的,他们问过我伍婶了,伍婶说娘答应了的。结绿已经去后院子抓鸡了。”
伍长庆的两个儿子,一个比青萍结绿长两年,眼看满七岁了,另一个比他们小一岁。平日里四个人翻墙上树摸爬滚打,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淘气鬼,但其实性格迥异。伍宝荣年岁居长,脑瓜儿灵心思快,出谋划策多半是他;弟弟宝兴就差多了,只知道疯跑疯闹。方家两兄弟的情形几乎一样,青萍凡事爱多想,想好了才干;结绿却比伍宝兴还能折腾,胆子更大,向来是急先锋打头阵的角色。
宰鸡的事经青萍这么一说,塞图不用再想也明白了。主意十有八九出自伍宝荣,冲上去的自然是方结绿,这一文一武的固定搭配,不知已经演绎过多少出热闹戏文。也难怪,实在是近些日子吃的太素了,整日里活蹦乱跳的男孩子们,到底抵不过那只天天在眼前晃来晃去的老母鸡的诱惑,这才联手上演一场假传“圣旨”。只是不提防出了“内奸”,一下子泄露了全盘方略。
“青萍,你不愿意宰了大芦花吃肉吗?”
“愿意,可是妹妹会哭的,我不要妹妹哭。”
塞图微笑,摸摸儿子的头:“那好,你去和他们说,大芦花不能宰。不过,不许说是娘说的。”
青萍的嘴刚要咧开,听到最后又闭上了,愣在当地。
“儿子,把娘抬出来就不仗义了,也不算你的本事。”塞图开导了一句,心思开始转中午的一顿饭如何着落。
“你站住!”后院柴房门前,方青萍截住了抱着大芦花的弟弟。
方结绿和哥哥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但却没有哥哥眉间的一抹灵秀。因为终日只爱冲冲打打,打痛快了笑眉笑眼,傻乎乎的乐;打不痛快满脸怒气,凶煞冲天。伍宝兴和他最对脾气,一向唯马首是瞻;伍宝荣虽机灵,却有些怕他的蛮力,又不时需要他冲锋陷阵,所以哄着顺着的时候居多。几个人里只有方青萍不怵他,常常几句话噎得他满脸通红,还不敢随便发火,因为小兄弟间真动了手,他唯一占不到便宜的就是自己的同胞亲哥。
“干吗?”
刚才一场人鸡大战打得好不惨烈,别看大芦花有把子年纪了,可辗转腾挪依旧灵活,方结绿是摔了三四个嘴啃泥,还差一点一头撞树干上,这才把它扑到了怀里。自以为立了大功的他,猛不丁被哥哥拦住,吓了一跳不说,心里更气恨他在关键时刻不来帮忙,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方青萍一看弟弟的模样,“噗嗤”笑了出来。转念一想,此时不便惹恼他,赶忙又端正面容,明知故问:“你抱着它干什么?给妞妞送过去吗?”
这可有了炫耀机会,方结绿马上换脸,眉飞色舞起来:“哥,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逮到它?等会儿吃饭的时候,你可得跟娘说,我一人吃一条腿!”
伍宝兴在旁道:“嗯,两条腿都给你,我啃鸡脯子就成。”
“小官把两条鸡腿都吃了,大官吃什么?夫人呢?妞妞呢?妞妞吃什么?再说还有爹娘和我……”
不等伍宝荣一盘鸡肉帐算完,方青萍干脆地道:“妞妞不用吃了!”
“为什么?”
“好啊好啊!她不吃正好少一个,我替她吃!”伍宝兴刚兴高采烈喊出一句,头上已挨了兄长狠狠一记暴栗。
方青萍跟着瞪他一眼:“你们只顾自己吃得高兴,就不想想,宰了大芦花妞妞还吃得下饭吗?哭都哭饱了!”
一席话说得三个人不吭声了,半天方结绿嘟囔道:“女孩子就是麻烦,哭包一个。”嘟囔归嘟囔,他也不得不承认,青萍的话没有说错。
伍宝兴脸拉长了:“那,那鸡肉吃不成啦?”
“还真是,”伍宝荣当然更能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要是一哭一闹,咱们别说啃鸡脯子,鸡汤都甭想了。夫人和娘肯定要骂咱们几个,弄不好连饭都不叫吃了。”
“所以说,我才不会为了吃鸡惹妞妞哭。她叫我哥,我就得对她好,不然哥不是白叫了吗?你们愿意她白叫你们一声‘哥’吗?”方青萍认真地睁大眼睛。
我不愿意,但是我也不愿意吃不着鸡。
对面哥仨儿也一起瞪大了眼睛,心里想的一句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彼此看看,显出几分沮丧的神情。
方青萍暗喜,乘胜追击:“大芦花每天能下蛋,宰了吃掉,以后大家就都没鸡蛋吃了。刚才娘跟我说,她可没银子再买一只来。”
伍家兄弟低下头,似乎在琢磨宰与不宰的轻重得失。
一向不爱多想事的方结绿却第一个算清了这笔帐,他咬咬牙,终于放开了手:“我不要妞妞白叫我哥,更烦她哭!”
也许是被抱久了的缘故,大芦花落地后使劲扑扇了几下翅膀,东张张西望望,这才摇摇摆摆踱了出去。
“哥,你怎么把它放了?”一声嫩嫩的,奶声奶气的问话,响起在兄弟四人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