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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大明的镇北抚司,谢宁和阿精阿连夜出城,打马奔往事先约定的会面地点。跑到差不多天亮,二人进了西郊翠微山。隐身在半山腰的一个山洞里等了个把时辰,终于见谢勒方奎背着个人钻进来。
看见他们,尤其是看见活着的阿精阿,两人疲惫的面容放出光彩,异口同声地喊道:“太好了,快!开锁!”
刑伤累累,重枷在肩,加以大半夜的颠簸,方汉洲已经几乎没气了。方奎把人放到地上,先给脖子底下垫块石头,起身向阿精阿深施一礼,眼巴巴望住他。谢宁和谢勒也一同看过来,阿精阿顿感呼吸急促。
“干活吧!”谢勒拍拍他的肩膀,转问徒弟,“有水没有?渴死我了!”
三个人退到一边,不再盯着看,只有方奎,时不时瞟去一眼。喝着水叙说彼此的脱身经过,谢勒声称幸好遇到两个锦衣卫帮忙。
“锦衣卫?”谢宁眉头一动。
谢勒一指方奎:“对,还是奎老弟认识的。”
方奎转回脸,点头:“张川。”
“苏子岳的侍卫长?”谢宁眉头拧起来,“怎么会呢?”
看他的样子似乎颇知底细,方奎有些意外,讷讷道:“是啊,真叫人想不到。”
“还一个是谁?”
“跟他一起的,好像是他的把兄弟。”谢勒一边说一边从腰里摸出一块外圆内方的火漆牌,“给了我们这个,要不然出城还真费劲。”
谢宁接过来,一眼认出是大明厂卫出入要地的腰牌。张川的身份早已搞清楚,叫人想不透的是这个一手把方汉洲送进诏狱的新晋锦衣卫指挥使,何以突然倒戈。
“他说了什么没有?”
谢勒想了想,道:“一起出的北所,到临分手,他说只能帮到这一步,他自己那边还有顶要紧的事要办。”
方奎接过话:“是,他说事关苏将爷,必须马上走。”
什么事关乎苏子岳?还这么急?
三个人各自陷入沉思,山洞里一下子变得异常安静。这时,一声金属卡簧弹出锁芯的脆音蓦地响起,三人一愣,同时掉头,六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投向阿精阿。
紧跟着又是“嘎巴”一声,汗流满面的阿精阿两手各执半片木枷,四仰八叉躺倒在地,大呼起来:“阿玛!玛父!开了,我终于开了!”
方奎头一个蹿了过去,冲下身子抱起地上的人,激动地全身直抖。谢勒跟来,弯腰递上手里的水囊。谢宁落后一步,隔着师傅魁梧的身子看到盟兄惨白的脸颊和颈下一道乌紫的勒痕,肩膀上已是空空的。
谢勒回手一巴掌拍上去:“行啊,你小子,手艺当真不赖!”
谢宁目含嘉许,笑言:“不枉我叫一声‘老大’,回去一定为你请功。”
“当家的,不带这么寒碜人的。”阿精阿红了眼圈儿,咕哝道,“可怜那几个弟兄全没了,剩我一个,请的啥功?”他抹着眼睛扭身到洞口,望天而拜,嘴里念叨着一个又一个名字。
谢宁看得眼眶发热,鼻子酸酸的,忙调转回视线。这一看之下登时就是一个激灵——躺在地上的人,竟然睁开了眼!
“哥!”
“少主!”
被喊的似乎没听到岔了音的呼唤,双眼慢慢张大,直瞪着上方。许久,空散的目光渐至收拢,落到最近的一张脸上。又过了好一会儿,眼底浮起适意的微笑。
“奎叔,可算见到你了!”
方奎点头,又不住摇头:“少主,不,不是的……”他呜咽起来,泪水淹没了后面的话。
谢宁探过身子,一腿跪到地上,凑至近前:“哥,你没死,你还活着,奎叔也活着。”
那双眼睛迷茫了,眉头微微蹙起,满脸困惑。
谢宁抓住他的肩膀,大声道:“你一下狱贝勒爷就知道了,他说他决不会由着他们再杀方家的人!他命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救你出来。哥,你真的没死!”
嚷了好几遍,车轱辘话来回说,奄奄一息的人终于明白了几分:“你,你是图……”
“是,是我!哥,我是图日格!”
“你说谁,谁命你救我?四……贝勒?”
“对,对!是他下的令!我们要是再晚到一步,你就叫那帮龟孙子弄死在号子里了。多亏了贝勒爷……”
一句话没说完,方汉洲眼神骤然变冷,青筋暴跳满脸通红,绷直身子挥手一搡,猛地把谢宁推了出去!
“哪一个要他来救?!”瞪眼喊出这一句,他周身伤口迸裂开,昏了过去。
谢勒错愕,连退两步回头看谢宁,见人跌倒在地,手臂撑住上半身,一副面容已成石像。
“奎叔,又煎了药?怕还喂不进吧?”
“没喂呢,怎么知道?”
“刚见他家老方丈号了脉走的,脸板成那样……”
“他板他的,我喂我的!”
窗外声音陡然升高,谢宁沉思被断,走过去开了门。迎面就见方奎端着一碗深褐色的药汁,面带愠色站在那里。
“奎叔。”点头打了招呼,他转向另一个,“城里有信儿吗?”
守门的下属赶快应答:“还没,时候还早,再等等吧,当家的。”
一句话的工夫,方奎已经进了屋,谢宁随后跟进。
自那夜把人从诏狱抢出来,山洞里方汉洲只醒了一下,又因用力过猛急火攻心再次晕厥。好在所有枷栲都已取下,几个人背上他趁着蒙蒙晓色潜进翠微山顶的大悲寺。这是谢勒早年打下的一处关节,已提前铺排了人等候在那里。住持觉行禅师通晓医道,开门纳客后一个字不多问,上来先给伤号把脉。方子开好后谢勒冒险回城,一为抓药,二为敛人。因为谢宁出手结果了顾焕庭,以镌石谢家身份潜伏在京的大金神机营人马已跟着全部暴露,所以谢勒命令他们立即疏散撤离,同时加排人手上山协助守护。
方汉洲出征关外已在战场上挂了彩,回京陷狱又遭重刑,这一昏迷过去久久不再醒来,急坏了大家。觉行查验伤势后面沉似水,直截了当相告,人八成是没救了。方奎不信这话,坚持每日熬汤喂药,清理伤口,多日下来却是收效甚微。
谢宁跟进屋,看到汤药依旧喂不进多少,想想这么拖着不是办法,一跺脚出去了。
殿后禅房里找到觉行,他求对方无论如何要慈悲为怀。觉行思忖片刻,言称自己本事有限,如果师兄了之能来,或可回天。谢宁闻言大喜,追问哪里可以请到了之。
“师兄一向散漫,道场虽在九华,一年里倒有大半年飘在外面。只听说过了年就出来了,这个时候在哪里,还真不好说。”
“天南地北,总有个大略方向。”
“应该是过江北来了。”
“这就好!”
“施主要去寻?那还不是漫天撒网大海捞针?”觉行有些意外。
谢宁微笑:“只要人果真到了江北,我一定捞得到!”
“好吧,不过施主谨记,十日之内,如果不能找来师兄,就不用白费力气了。”
“大师!”谢宁笑容尽失,“我哥真地撑不下去了吗?可他不想死,不甘心死,不能死啊。”
觉行沉吟一刻,缓缓地说:“令兄底子还算硬实,几处刀剑伤本无大碍,只是未能及时调养,再填新伤,熬的日子又长些,难免耗损元气。不过,”他眯起眼,脸上浮起几分困惑,“从脉息上看,他似乎服过保气护神的东西,不然断不会支撑到今天。”
谢宁拿他的话在肚子里一转,有点儿明白了,觉得自己在狱里那一跪还真没白跪,想到这里对觉行说:“既是有佛祖庇护,我哥尘缘未了命不该绝,大师更应尽心照拂一二。”
谢勒从京城返回未久,谢宁只身下了山。
调齐在京所有联络站点,大金神机营迅速撒开一张网,遍寻附近几省的古刹名寺,查找来自九华山化城寺的了之禅师。找到第二日中午,飞鹰传信到谢宁落脚之处。满以为已寻到下落,谁知拆开信筒一看,竟是另外一条消息。虽与了之无关,却一样引起他的关注。
信上禀告,河南省按察使司拘禁了一名商贾,正在押解赴开封省府的途中。此人来自两淮重镇安庆,名叫段运昌。
看到这个名字,谢宁心里猛地跳了几跳。盟兄方汉洲当年返回中原,取道山东直下江淮,投奔唯一的外戚陈江,其中穿针引线的就是这个身家万贯的段记少东。此后方氏夫妇落脚安庆,安身立户多得段家资助。谢宁不仅熟知此人底细,而且与之在威海卫还有过三炷香的交情。他记得非常清楚,当初执手告别时自己把盟兄托付此人,曾亲亲热热叫过对方一声“段哥”。如今不知何故,两淮首富竟然惹上了官司,一省按察使司发签拿人,决不是什么小麻烦。先不说自己与对方还有一重香火,单就方汉洲而言,安庆是他的后院,塞图带着三个孩子至今还住在那里,而今倒了唯一遮风避雨的大树,自己怎能坐视?
转完这些念头,谢宁又想到翠微山山洞里方汉洲醒来,刚一听说是皇太极下令营救的他,当即大怒翻脸,把自己一把推出丈远。由此看来,段运昌更不能不救。打定主意,他立刻找人来布置一番,然后启程沿信中描述的路线迎头截了上去。
运气相当不坏,连续疾奔了三个日夜之后,他在开封以南的淮阳堵到了目标。这里也是从两淮之地北上省府的最后一站了。
提前从山东境内赶过来的属下早已等候在路边一家茶铺里,待他坐定压低声音禀道:“当家的,打探清楚了,这会儿全在驿站呢。段家定是使了银子,犯人并未上枷,人也好好的。”
“押送的有几个?”
“这倒透着邪乎,前前后后居然跟了十来个。”
谢宁一口茶梗在嗓子眼儿,转了转才咽下去,挑起了眉毛:“什么案子?整出这么大的动静?”
“听说是和京里派下来的税监使结了梁子。”
“税监?哪一个?”
“当家的忘了?去安庆的不是‘小顾’吗?”
一听这两个字,谢宁眼中射出寒光:“怎么又是他?”
见他忽然气色不善,属下没敢搭腔,住一住才又听到吩咐,要自己不必再管这里,立即赶往淮阳城西的报恩寺,察访了之的行踪。
属下站起来,原地一抱拳:“当家的,小心点儿!”
“啰嗦!不就十来个吗?”谢宁仰头喝干,掼下茶盏也起了身。
二人一同离开茶铺,各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