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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一场罕见的暴雨连下三天三夜,洗绿了京师西郊翠微、平坡、卢师三座山峰。
曙色隐隐,雨脚初歇,谢宁被一阵微响惊醒,虎地坐起来,看见大悲寺住持觉行大师站在靠里墙的卧榻边,正将两指搭在榻上之人的内腕上。
“大师,他怎样?”谢宁蹿将上来。
觉行静静站了一会儿,转身望住他,摇头而叹:“内伤外创,淤积过久,从脉息看怕是不容易回转了。”
谢宁急了,心里好一阵翻腾,想想终究不能说尽,憋到最后千言万语并作一句:“大师,他不能死,你得让他活!”
“不是老衲不让他活,元气挫伤,寿数将尽,天又奈何?”
“什么话?他进来的时候可是带着一口气的,难道叫他把这口气留在大悲寺?!”
“施主,”觉行微笑,“是在——威胁老衲吗?”
谢宁悟到自己的失态,却无法抑制内心的难过,他重新看定对方的脸,恳切地说:“如果我告诉大师他是谁,大师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觉行举手一挡:“施主不必说,老衲也不想听。佛祖面前众生平等,谁可以视人命如草芥?”
“哼,”谢宁冷笑了,“偏偏这个世上,就有太多的人看别人还不如草芥!”
“此话不假,但这里是大悲寺。”觉行沉了脸,端着步子出去了。
谢宁倍感沮丧,转身来到榻前,看着那张没有一点儿生气的脸,忍不住轻声叫道:“哥,你能醒吗?你还能醒过来吗?”
渐渐模糊的视线里,几日前夜闯诏狱的一幕绝杀再次浮现出来。
一把扼住顾焕庭的咽喉,掌间运力,他轻而易举拧断了对方的颈骨。看着那个白腻的身子拖着一张眼珠凸现,瞬间变了形的脸沉入水底,谢宁吐出一口气,起身跨出木桶。刚穿上衣服,外间伺候的小太监似乎听得动静不对,探进头来窥视。他伸手如电,卡住脖子用力向里一带,不容对方哼出一声,便以同样的方式送他追随主子去了。另一个跟在后面,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登时魂飞魄散,转身就逃,被他两步赶上,一掌拍在后脑上。结果了屋里的一主二仆,谢宁在前堂观音像后摸到了圣旨。
带着这件法宝飞身赶回家,当即领人直扑诏狱。然而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会在号子里迎头撞上顾承禄,虚晃一枪后被对方识破,他毅然喊了一声:
“哇促,速卒哪!”(满语:上,给我杀)
杀令出口,他左臂一挥,袖底短剑尖啸着划过众人直奔顾承禄,对方手捂当胸仰面栽倒。扮成锦衣卫的十名属下“哗啦”一声齐刷刷亮出腰间绣春刀,森严壁垒的一座牢狱顷刻间翻了锅。镇抚司当差的守护校尉本都是经过严格甄选的,各个身手不凡,但今天遭遇的对手太强,动作快不说,几乎刀不虚发招招致命,根本不给丁点儿还手的机会。如果不是后来忽然间灯烛全灭,怕是没有一个能逃得脱。
谢宁飞身跃至关押人犯的监号前,拧断铁锁撞开门大喊:“点灯,快!”
跟上来的手下举过一盏壁灯,左右一晃找到角落里的人。谢宁扑上去细看,同上次一样,他一点儿也认不出这张脸。谢勒带着方奎冲进来,推他上前辨认。又有两盏灯烛点亮,方奎一腿跪下去,把那颗套在枷板上的头小心地搁在膝上,凑近前瞪大双眼。只一刻,他抱住人犯嚎啕大哭。谢勒长出一口气,招手叫人上来开枷。谢宁顾不得再多看一眼,奔出去对付外面的厮杀。
通道里人影绰绰刀飞剑起,穿戴一模一样的两拨人几乎分不清谁是谁,见人就砍打成一团。兵器格斗碰出的火花流星般猝闪,间杂着惊呼惨叫和急促的呼吸声。诏狱守兵人数不算少,此刻闻得动静纷纷出动,但谢宁领人占住最底一道门户,对杀空间有限,渐成易守难攻的格局。
杀了半天一直不见谢勒把人背出来,谢宁担心耽搁下去会出意外,三两步赶回号子,这才知道是开枷不顺。方汉洲手脚两副枷栲都已取下,唯头颈一处竟是怎么也撬不开。
做这活儿的是扮四品佥事宣读圣旨的那一位,此人原是世代锁匠出身,老姓苏完尼瓜尔佳氏,因是家里的头生子,故取名阿精阿。这个名字在汉话里是老大的意思,谢宁见他对付各类锁具可谓驾轻就熟,有时便开玩笑直呼其为“老大”。这次行动,阿精阿能被挑上并非武艺精熟,靠的是一手祖传开锁的绝活,没想到竟然临阵受瘪。那嵌在枷上的铁环卡簧看似平常,却无论他用什么法子都打不开。要是枷板套在别处还能凿断,但卡在脖子上他不敢妄动。时间紧迫,最后连谢勒都忍不住开口催,“四品官”把大帽子扔到一边,弓身埋首一通鼓捣,急得满头大汗。
看到谢宁去而又返,他无奈地说:“当家的,什么破烂鸟玩意儿,咋这么难整啊?”
“你问我?!”谢宁气得没上脚踹。
谢勒突然发现不对头,从一进来冤家路窄撞上小顾,到宣旨开打砸号子卸枷,足足折腾好一会儿了,被救的这位始终没动静,这会儿更是双眼紧闭,一无声息。难道……?他打个寒噤,一步跨过去,手指伸到对方鼻下。
“八成是给服了药,”谢勒转望开锁的,“怎么样,到底整得了整不了?”
阿精阿一屁股坐到地上,放弃了:“咋整啊?我爹来了也没招,赶紧弄钥匙吧。”
“你爹?还你爷爷呢!”谢宁一挥手,“来不及了,扛上人,走!”
一个壮汉背起方汉洲,另一个过来帮忙托着枷栲,谢宁打头,谢勒方奎断后,一行人冲出监号。来到铁门前向外一看,整条通道漆黑一片,根本看不到路。有人点了火把要往前冲,被谢宁一把拦住,他夺过那只火把“嗖”地扔了出去,一道光柱射向前方,未等落地通道那端忽然箭发如雨,火把一下子就灭了。
众人傻了眼,一起看谢宁谢勒两个。二人低声商量了一下,决定照计划兵分两路,谢宁推翻原议,临时决定自己去正面诱敌,让谢勒带人护送方汉洲逃走。
“不是说好的?你暗渡陈仓,我去修那个,那个什么道。”谢勒一急,忘了徒弟当时转文转的那句文绉绉的汉话。
谢宁却固执地催他快走,谢勒不答应,二人都有些焦躁。
“师傅,”做徒弟的恳求了,“不惜代价救人出狱,这是贝勒爷下的死令。现在怕是要有麻烦,动手的活儿归我,赌心路的,还得您来。”
“有啥麻烦?小子,你师傅还没老,再难的鬼门关一样闯得出去。”
谢宁没办法,说了实话:“小顾跑了,这小阉货比老的还恶,不好对付……”
不等他话讲完,谢勒转头去看刚才顾承禄倒下的地方,果然人已不见了,这才想起刚才动手不久忽然灯烛全灭的事。自己徒弟的身手相当不坏,竟然飞剑下跑了人,还是这么重要的一个人,谢勒惊诧了。想想事情真是要麻烦,他只得同意了分兵安排。
谢宁立即叫来阿精阿:“老大,脖子上的打不开,手和脚的能戴上不?”
阿精阿一时没听懂,张嘴傻看着他。
谢宁从号子里拎出刚从方汉洲身上卸下来的两副栲枷,丢到他脚前,一指身边的人:“给他戴上,簧别卡死。”
大家这才明白他的用意,一齐上来给被指定的同伴上枷,并扯散他的发髻。装扮完毕,谢宁命令扛起假人犯,领人摸黑扑进狭长的通道。谢勒和方奎带剩下的拉开一段距离,背了方汉洲跟在后面。行至一半,对方发现里面的人摸上来了,立刻放出乱箭。谢宁等一边躲闪一边拼力向外冲,当场就被射倒了三个,冲到通道口双方展开近身肉搏。大金神机营挑出来参加今晚劫狱的几乎人人身怀绝技,更忠心耿耿勇猛无畏,诏狱守卫虽多,竟是众不敌寡,转眼死伤大半。趁他们纠缠的工夫,谢勒等人冲出通口,疾速跑往第二道门。
谢宁见状打个唿哨,招呼自己这拨人向另一个方向狂奔。应该说那假扮方汉洲的人装得太像,而且谢宁在交手之初便因为一句满语泄了底,镇抚司守军认定他是对方首领,越发死咬着不放。渐渐地,追杀他们的人越来越多,造成的杀伤力也越来越大。终于,谢宁发现身边只剩下了两个:一个假方汉洲,一个阿精阿。
他断然发令:“听好,现在我们分作两路,我带……”
未等他说完,假方汉洲抢过来道:“爷带他走,我去引开蛮子!”
阿精阿不干:“还是你跟爷走吧。”
“废话!就你那两下子,一冒头就完蛋!我又不会开锁,出去干啥?”
这正是谢宁的意思,眼见对方又杀近了许多,他拉了阿精阿就走。跑出两步,阿精阿甩开他的手,掉头奔回去。
“你咋又回来了?”
阿精阿什么也不说,趴下身握住同伴脚上的两块枷板,张嘴叼紧锁头中心的一根细铁条,猛力一甩头,同时两手用力一掰,“嘎巴”一声,这副枷脱落下来;他再想如法炮制对付手上的那一副,诏狱人马杀到了,十几把刀夹着寒风抡上来。二人急忙躲闪,谢宁赶到,迎着刀锋冲上去飞腿击倒一片。阿精阿一见大喜,低头继续耍自己的手艺。
同伴急了,一脚把他踹出去老远:“我操!你他妈干这个有瘾啊?求求你,老大!跟爷走啊!”
谢宁一把薅住他的衣领,足尖点地纵身跃起,带着他逃向黑暗中。转过一个夹角时,阿精阿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身后几丈开外,数十只火把照亮一个血光飞溅的屠杀场面。同伴拼命挥动手上一副木枷,怒吼挣扎,死死堵住狭窄的通道,无数刀剑呼啸着砍向他的头顶。
狱中的路盘曲回环,没有尽头,二人忽左忽右,奔走了不知多久,终于找到一扇石门前。谢宁稍作打量,伸手过去顺着墙缝寻找开门的机关,上下摸了好几个来回也没有找到。第一次夜闯诏狱就是从这儿逃走的,看看周围应该不会找错地方,可是为什么现在不灵了?最后一遍摸下来依然不见动静,他断定原先的机关已经废掉。远处的脚步声和喊杀声渐渐逼近,他冲阿精阿挥挥手,示意离开。脚步未挪,感觉背后阴风乍起,他一个鹞子翻身起腿封住门户,探出的一只手指尖滑过了几缕发丝。
“什么人?”回过身虽然什么也没看到,但谢宁已经肯定有人藏在暗处。
果然,问话不久,一个影子飘离墙角,荡出黑暗,垂落的乱发遮住一半脸颊,独眼大张,裂唇轻启:“帮你出去的人,——来吧。”
影子毫无顾忌地转过身,把后背完全暴露给两个陌生人,向着黑暗深处飘去。谢宁知道机会来了,毫不犹豫跟上。三人进了暗道,在漆黑如墨潮湿低矮的空间里转了好一会儿,有些地方甚至需要屈身爬行。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一处相对比较宽敞的地方,身子也能站直了,影子停下脚步。
“从前面出去,是后院的马厩,能不能逃得脱就不是我的事了。二位好运!”
见他要走,谢宁伸手拦住去路:“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影子立在黑暗中,呆了一会儿,说:“你的同伴已经把人带出去了,敢问,你又为什么要冒死救他?”
谢宁愣住,想了想,答道:“我们是兄弟。”
“靖宇侯有第二个活着的孙子吗?”对方居然打破砂锅问到底。
“不,我不姓方,但我们情同生死。”说完这句话,谢宁忽然想清楚一点,看着对方兴奋起来,“闻听诏狱有一名修炼了三十年的老鬼,真的吗?”
对方笑了:“三十年算长吗?你可比你哥好奇心重。”
弄清了他的身份,谢宁不解:“人一辈子有几个三十年?能这么熟悉这里,为什么留到今天不走?”
“娃娃,”他叫了一个谢宁平生从未听过的称谓,“你可知道人世间的路有千万种?有时候路就在你脚下,却不能走;有时候路在心里,又走不通。等你熬到我这把年纪,会想得透这番话。”
“等等!你刚才说我的同伴已经把人带出去了,难道——你也帮了他们?”
“这我可不能冒功,你救的人命不该绝,就是老天也会帮忙的。”
“可我,还是想谢你!”谢宁忽然非常真诚地说。
对方独眼一亮:“好啊!闷在这么个不透气的地方,许久没人给我磕过头了,你要来吗?”
谢宁微笑,屈一膝落地,上身前倾单臂拄地,抬起头道:“大恩不言谢,我会永远记得你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