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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案上双头烛台的的火苗猛地闪了几闪，无风而灭，跟着一声闷响从舱外传来，两个小太监同时听出声音来自船头方向，黑暗中互看一眼，拔脚往外跑。他们前脚离开，一个影子后脚就跳进来，到桌前摸起一盘点心，忙不迭地往嘴里填。

武定华，几天没吃过一顿正经饭，已经开始打晃了。

前一日押运十万两银子过江上山，偷偷安顿在化城寺后身的一个岩洞里。因惦念段家安危，他一刻不敢停留立即返回安庆。想着给段运昌许的诺，直接二闯税监署，到地方才得知，顾承禄已乘舟北上，带走了翠儿。于是没日没夜追了两天，总算在今晚给追上了。围着整条船转上一圈儿，知道人尚在里面，他肚子里乱了营，调开小太监，冲进中心坐舱大嚼。

刚咽了两个桂花鸭丝卷，正打算寻口茶水喝，外面猛然传来一声尖厉的惨叫，跟着连呼“来人”。武定华转身出舱，闪在暗处细看究竟。只见眼前人影晃动，小太监和佩刀护卫纷纷向后乱跑。后舱门被大力撞开，一个人捂着半边脸撞出来，嘴里哀叫不止，听着已不似人声。未等众人靠近，他身后又跟着奔出个影子，夜光下长发飞散，衣裙不整，半个肩头裸呈在瑟瑟寒风里。这人追上来向前倾身，抡起胳膊戳向跑在前面的一个。那一个左躲右闪，脚下一绊跌倒在地。这时几个护卫飞身赶到，横插在二人中间。

半仰在船板上的人厉声喝命：“拿下，快给我拿下这个疯子！”

护卫伸臂向前，披头散发的身影急退两步，纵身一跃跳出了船帮！

武定华猛地感到头皮发麻，心下大叫不好，原地霍然弹起，从众人头顶呼地飞上前，一把薅住了一绺急速下坠的裙角，另一只手刚要上来捞那个身体，背后寒风乍起，他翻转手臂擒住剁来的刀锋，反向一拧击落在地，同时起腿蹬开两个要抱自己的人。就这一眨眼的工夫，耳边传来“嗤啦”一声，手中拽死的罗裙赫然断裂，裙下被裹的躯体笔直落入冰冷的河水，瞬间激起无数涟漪。

武定华向后猛一栽，呆呆看着手里一块裙幅，忽然转身，跺脚破口大骂：“我□□王八蛋阉贼，老子非宰了你不可！”

从顾承禄到身边太监及护卫，无不以为他会立刻扑身上来，却见月光里一道暗影荡起，飞速掠出船外，涟漪未退的水面再次发出“扑通”一声沉重的闷响。

红儿惊见一个满身血迹的影子飘过来，发丝凌乱，脸色苍白，在眼前一晃就没了。她哭喊着妹妹的名字追上去，却失脚堕入一片迷雾，怎么也转不出来。正急得满头大汗，被小丫头推醒了。

“姐姐，赵嬷嬷叫！”

话说了三遍红儿才听明白，以为自家小姐怎么了，一掀被子坐了起来。乃至出了门被引领着往院外走，这才知道小姐没事，但不知家里又发生了什么，忍不住心里怦怦乱跳。跟着小丫头七拐八拐，来到后院湖边的“曲院荷风”。这所房子以前安置过方氏夫妇，自打他们搬出去已经好久没有住过人了。小丫头门前止步，让红儿独自进去。

正房开着门，光线泻到外面的石阶上。老管家站在门口，看她过来显得神色格外沉郁。

红儿上前行礼，脊背一阵阴冷，强笑道：“洪伯，不是说嬷嬷喊我吗？她人呢？”

赵嬷嬷踩着话音从门里踏出来，握住她的手双泪交流，半天才说：“来看一眼吧，不要怕。”

红儿错愕间已被牵着手拉进屋里，迎面看到一张软塌横居中央，上面仰卧一具躯体，通身水湿面罩白绫，头上高燃素烛，脚下油灯如豆。平日里跟主人操持家务迎来送往，她当然明白这幕情景是怎么回事，那上首点的是一对驱鬼蜡烛，下面是照泉台的冥火。

红儿的心沉下去，发着抖直往后缩：“嬷嬷，这，这是……”

赵嬷嬷摇头长叹，上去揭了白绫，看着露出来的一张脸热泪奔涌：“唉，姑娘，虽说没见到你最想见的人，可好歹姐姐来送你，你就安心闭了眼去吧。”她伸手抹住死者的眼皮。

“嬷嬷！”红儿大叫一声，扑了上来。

她推开赵嬷嬷的手，一头跪下去，眼珠几乎瞪破眼眶，直勾勾盯着，十指哆嗦着划过那张惨白如纸，和自己形容无二的脸。很快，她便从头到脚连牙齿都跟着抖起来。她的手从脸颊抚至颈肩，前胸，破烂的衣衫遮不住那上面一块一块奇形怪状，或青紫或乌黑的瘀痕。顺着手臂摸下去，她触到一件冰冷的硬物，低头细看，是一支金簪，被攥在白得没有一分血色的掌心里。

赵嬷嬷在旁道：“武公子说，翠儿姑娘真是烈性子，拿这个差一点捅瞎姓顾的一只眼。”

红儿像没有听到她的话，用力掰着妹妹的手，试图取下金簪。但是她费了老大力气，那根细长的簪子好似长在了翠儿的手心里，竟是怎么也动不得。红儿急了，抱住那只手拼命摇晃，脸色渐渐变得青白骇人。赵嬷嬷发现她神情异样，弯腰凑过来抱住她。

红儿忽然不抖了，面颊如火，眼睛瞪成一对黑洞，呆了片刻仰头狂笑，一边笑一边跳踊一边说：“她不放手，哈哈，她不肯放手，嬷嬷！她抓得真紧啊！哈哈哈哈——”

“姑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姑娘？！”赵嬷嬷几乎弄不住她，惊惶地向门外连声喊人。

屋子一角的幔帐后面，武定华像被狠狠剜了一刀，抱头蹲到了地上。

段洪听到喊声一只脚刚迈进来，忽觉身后有异，转头一看，张目结舌，石像一般呆在原地。自己的东家不知何时闪进院子，几步就到了跟前。

恰好红儿从里面冲出来，一头撞到他怀里，看清面孔抓住他的袖子大哭大闹：“官人你来得好，你力气大，快去帮我把簪子夺下来！翠儿不讲理，死把着不撒手，那簪子明明是小姐赏我的，我要拿它去扎那个畜牲阉鬼！我要拿它绾了头发好上花轿！官人，你要公道，一定替我夺回来，你去夺，你去夺啊！”

段运昌稍一愣，把人向边上一推，又拨开惊惶失措拦在眼前的奶娘，然后，他看见了她。

慢慢走到那具早已僵硬的尸首前，他的目光冷冻了一般，默默地打量着。眼睛转到对方手里握的东西，他凑过去伸指轻轻一碰，那只半握成拳的手居然松开，金簪滑落出来。

捻着这支簪子段运昌露出一丝微笑，低头注视着那张脸，轻轻地说：“你累了，好好睡吧。”话毕，转身往外就走。

武定华上来一把拖住他：“誉兴，你要干什么？”

被拖住的手臂猛地向上一甩，力气之大竟把有几分防备的武定华险些掀翻，他一个趔趄站住脚，奋力按住那个向前猛冲的身体，说：“誉兴，你别胡来！是我食言，没能救下她。我一定杀了那个王八蛋，给她报仇！”

恒茂少东侧过脸，皱一皱眉：“她是我的女人，凭什么你去？”

“誉兴！”武定华再次被掀开，他叫着跳到前面，挡住去路。

这一次没等他出手，段运昌却牢牢钉在了地上，一动不动望着前面。觉察他眼神不对，武定华侧头看过去，发现身后站了一个人。

“官人，是不是翠儿，她……她……”文氏披了件斗篷，周身剧烈的颤抖令她凸起的腹部暴露在外面。

段运昌非常意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咬死下唇别过了头。

文氏看清他眼底涌现的血红，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段府女主当夜小产，生下一个已成形的男胎。孩子落地就没气了，被赵嬷嬷痛哭着抱了出去。文氏并未嚎啕，只蒙头落泪，然后吃了曹三开的方子，闭目歇息不到两个时辰，再睁开眼来精神有所恢复，吩咐请自家官人进来。

段运昌就守在门外，很快来到榻前。夫妻对坐，相顾无言。

过了好半天，文氏开口道：“自嫁过来这几年，我没有对不起段家的地方。但是官人，有一件事，我欠了你。”

乍听如此直白地致歉出自发妻之口，段运昌心头异样，倍感酸楚：“说什么呢？夫妻间有什么欠不欠的。”

“你让我说。我想，我应该没有多少时候了。”她底气微弱，语调却如往日一般执拗，“我自小要强，做事从不后悔。可现在才知道，人这一辈子，哪儿有不后悔的呢？我早该让翠儿跟了你，要是行过礼，她怎么也不会走到绝路上去。”文氏的眼角凝起一颗大大的泪花，声音哽咽了。

段运昌心中刺痛，却不愿流露，说：“和你什么相干？她是为了救段家，救她姐姐，才……”他说不下去了。

“你不用宽我的心。我和她姊妹两个自幼相伴，想不到，她竟这样先去了！好在，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有什么话都可以讲个痛快，再也不用闷在心里。现在，你听我先和你说这里的事。”她接不上气来，被迫停下大口喘息。

段运昌心乱如麻，想开口劝止，文氏吃力地举手一摇，继续道：“你我夫妻一场，现在有三件事，请官人一定要答应我。第一，富通要尽快收并到段记来，不，你听我说。你已经尽了力，没什么当不当的。文家后继无人，官人是半子，难道你叫它落到外人手里吗？所有的印信契约都给红儿收着，她会交给你。第二，我走以后，一切仪礼从简。咱家现在不比从前，你自来花惯了的人，这次就听我一回。”

见她这样平静地谈及身后之事，与往日夫妻俩商议家务无甚分别，段运昌难以抑制内心的痛楚，抱住了她：“胡说什么？你身子这么虚，得好好养着，不许再东想西想的。”

文氏安躺在丈夫的怀里，不予置辩，只管接着说自己的：“还有一件，我陪嫁过来两个丫头，如今一个不在了，一个，又变成了这个样子。等我一走，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可怎么好？我真是不敢想。官人，我知道，你一直不大在意她，她的性子也太刚了些，可是……可是……”

“谁说我不在意她？一个已经搅得家里这样，哪里还敢……”本想着戏言解她伤心，不料出口触及夫妻间另一处隐痛，段运昌连忙闭嘴。

而文氏终于忍不住流泪了：“官人，就算你不念夫妻之情，可翠儿总是你喜欢过的。她们姊妹一场，妹妹没有落个好收场，姐姐再有个什么，我，我见了翠儿怎么说？求官人看在妹妹的份上，一定别丢了她姐姐。我和翠儿在那边，永远记得官人的恩德！”说出了这些话，文氏放声大哭。

段运昌紧紧抱住她，不敢让她看见自己流了一脸的泪水，他忽然觉得，生死大限于他们，比之当年老父下世，还要残酷。

当夜寅时正，段文氏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