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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氏服了曹三的方子,却也只睡了两个时辰不到,眼看帐外天光渐白,再也躺不住,挣着坐起身来。红儿闻声过来,苦苦劝她多睡一会儿。赵嬷嬷在外面听到动静,也进来一同帮着劝说,称大夫有话,就是睡不着也要躺着,不可轻易下来走动。文氏无奈,只好在榻上稍事梳洗,叫进府里几个管事的仆妇交待一应事务。这工夫,段九儿传话到上房门外。一听说丈夫要进来,文氏急忙吩咐挂起幔帐打开窗子,又叫红儿续薰炉里的香。
段运昌一脚跨进卧房,鼻中嗅出一股汤药和香料交混的古怪气味儿,眼光扫到敞开的门窗,心里明白过来。转过紫檀屏风来到榻前,他看到倚在靠枕上的妻子一张失了颜色的脸。
文氏听到脚步声的一瞬间,忽然觉得周身沉重,原打算下地的双腿竟是一点也动不得了。夫妻俩个一个榻上一个榻下,四目相对,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赵嬷嬷赶忙笑着招呼:“姑娘,怎么愣着?快给大官人搬椅子过来。”
红儿如梦方醒,转身要去,段运昌摆摆手,几步上来坐到榻上,握住文氏撂在被外的一只手。
“通风是好的,可也小心别受了凉。”
“……”分开了十几日,刚刚团聚又发生了翠儿的事,丈夫一句体贴的话令文氏百感交集,眼圈儿猛地红了,瞪着他半天,终于说,“你,瘦多了。”
赵嬷嬷使个眼色,拉红儿一同退下。
段运昌探身凑近些,注视着妻子含泪的眼睛说:“你还不一样?这些日子,丢下你一个人,太难了。”
文氏深吸了一口气,挣出手捂到嘴上,拼命堵住自心底迸发的哭泣,整个身子因为巨大的压抑颤抖起来,脸也一下子憋得通红。
段运昌叹一声,张开两臂揽她入怀,轻轻拍着那个发抖的肩头。只拍了几下,怀里的身子瘫软下来,一股热潮浸湿了他夹袍的前襟。
“官人,我知道不能答应他们的,可是……我实在没法子,我更没想到翠儿她……她……”
“别说了,我们现在不说这个。我回来了,所有事情都交给我,你安心歇下来,什么都不要管,谁也不要管……”说到最后一句,段运昌眼前突然浮起一张如花笑靥,那笑容刺得他心头刀割一样的痛,声音哽住了。
二人相拥相偎,两个身子贴得越来越紧,都不再说话,好似在恣肆地释放一份迟来的关爱,也享受着彼此付与的慰藉。
过了很久,段运昌小声告诉妻子,他打算送她到九华山住一段日子。
文氏从他怀里抬起头,一脸惊讶:“为什么?你要我这个时候离开家?”
“曹三不是说了吗?万万不可再叫你受累烦心,山上清静,适于调养,对你身子有好处。”
“我在家里一样的,遇事还能帮你一把。”
“我的奶奶,你真是操心!自己照照镜子,都成什么模样了?再熬下去万一动了胎气,你说,你是帮我还是给我添乱?”段运昌伸手到被下,抚住那已经明显鼓起来的肚子,笑道,“这可是咱们段家的第一炷香火,你掂量掂量,哪头轻?哪头重?”
文氏不料他忽然摸进来,登时羞红了脸,使劲去推:“干什么?尊重些!赵嬷嬷他们在外面呢。”
那手索性从腹部滑至后腰,用力揽着把人紧紧抱住,夫妻两个的鼻尖几乎碰着了。
“你啊,哪儿都好,就是太尊重,太要强!有我在呢,你说你离开几天,是不放心家里还是不放心柜上?”
文氏看他一眼,一句话顶在舌尖上——“我不放心你!”,可一张开嘴,却变成:“我,你要我过去住多久?”
“最多十天,一准来接你。”
屏风处转进红儿,离床榻几步远站住,躬身禀道:“小九儿来跟大官人回话,车预备好了,银子也都装好了。”
“你要出去?”文氏问丈夫。
段运昌掉头先给红儿递了个眼色,才回答妻子:“我约了汝清,一道去看看方家嫂子。”
“哦,是该去一趟,你该好好谢一谢嫂子。前几日我给几个孩子新做了夹衣,一直不得空送去,正好官人带过去吧。”文氏喊红儿去后房拿衣包,并要她再取五十两银子来。
“不用了吧,小九说银子都已经装上车了。”红儿道。
文氏一愣,转看丈夫。
段运昌不愿妻子知道自己去税监署,故而刚才向红儿暗中示意,谁知她竟没理会,只得自己打圆场:“快照奶奶说的去拿,我急着走呢!”说着又背向妻子,朝她眨了眨眼。
红儿怔视片刻,低头进了套间。
文氏已将一切看在眼里,试探丈夫道:“洪伯告诉你了吧?那边,还等你过去呢。”
“我知道,早晚要去。你别管了,让赵嬷嬷赶快收拾东西,今儿下午就送你们走。”
“今天?!”文氏大感意外,看看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心中犯了疑,但没再继续说下去。
段运昌却看着红儿进去的背影,嘀咕了一声:“这丫头是怎么了?”
“唉,”文氏叹气,眼睛湿了,“从昨天一早翠儿的事出来,就这样了。”
段运昌心情陡然变得沉重,起身离了上房。
下楼梯穿过院子,快到门口时红儿追了上来,手里捧着个玉色缎面的包袱。
“官人,我……”她欲言又止,红了眼圈儿。
段运昌看着她,好一刻才说:“好好伺候你家姑娘,会让你再见到妹妹的。”
顾承禄早早准备停当,等着恒茂东家上门。实在说,对这次相见,他已经企盼很久了。
初来安庆,第一次知道段运昌和恒茂的名字,他从心底很生出几分佩服和羡慕。那么年轻,那么大的铺面,那么兴隆的家业,那么响当当的气势,做人做到这个份上,真叫够味儿!放一处比比,岁数差不多,心智也没觉得差多远,自己和人家怎么就那么不一样呢?他不由得深恨自个儿的爹,这个只生不养的老混蛋,自己没本事倒罢了,竟为了十几两银子把亲生的骨肉送进宫去,一刀割了他做人的根基。
十来年了,一想到这儿他总忍不住想大哭一场。不过,刀尖上的日子混久了,他也知道,哭是屁用也不顶的。
根基没了就不做人了吗?从此变成一条可怜虫,整日战战兢兢趴在别人尤其是那些大太监的脚底板下混吃等死,最后一领破席子卷出去埋进荒坟野地?不,他顾承禄不能这么窝囊地打发这辈子,不仅不能这样,他还要重新挺起胸脯子来,要争到有朝一日,大把大把的人甭管是有根的没根的,统统趴到自己脚底下来!一经确立了这个宏图大志,他不再觉得深宫的日子寂寞难熬,不再觉得那些阴阳怪气儿的大太监们不好琢磨伺候,在一次不小心打碎了上用的碟子后,本该一顿板子见阎王爷的他,竟然凭借自己的巧舌如簧和平日里的打点算计,一步迈到了宫里正得势的十二监之内官监掌事太监顾焕庭的面前。顾承禄深信自己天生有几分骨相学的资质,只一眼,他就认定此人是一棵可以依靠攀附的大树,当即毫不犹豫地伏在地上,叩头如捣。
三年过去,顾焕庭自内官监调入司礼监,从一名普通的秉笔太监最终成为大内最具权柄,连满朝文武都不敢不买账的司礼监掌印,与此同时,顾承禄不仅跟着飞上枝头,而且还以一姓同族拜在顾焕庭膝前,成了内相门下弟子兼义子的第一红人。
出任两淮税监使,他知道这是干爹给的一次难得的晋身之阶。江淮之富庶天下皆知,弄一大块肥肉回去充盈当今圣上的“内库”,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更重要的是,还可借机结识膏腴之地的富绅,于财公私兼顾,于声势可为干爹当然也是为自己谋得至为坚实的后盾。
是这样打得美美的一把算盘,哪知竟遇到这么一位不识相,不变通,死倔死倔,傲然不可一世的主。
段运昌的傲慢,深深刺伤了他的心。偏生恒茂财雄势盛,想绕过去撇一边不带着“玩儿”,一时还做不到。既如此,只好针锋相对一决高下。段家的确很有些势力,不是可以轻易踩得下去的,那位少东家更不是可以轻易低头的人,但是顾承禄早从干爹那里得到真传,只要是人,无论强弱皆有短处,段运昌再精明能干,可惜形单影只门庭不旺。联姻的文家算是他最亲信的盟军,其余几家大贾虽说彼此交情不浅,但在商言商,失去利益的交情是永远都不存在的。所以,他首先向富通的文福生下了手,那一票货尤在其次,折掉段运昌的臂膀才是根本目的。接着买通文府管家致老东家一命呜呼,是他敲山震虎的第二招,希冀段运昌可以知趣,看清和自己作对的下场,只要对方稍有求和之意,他会立刻收手换一副面孔相待。无奈,两淮首富的少掌家竟是如此气盛,居然三天之内罢掉安庆半个商市,毫不示弱。就在这时,京里来人传干爹口谕,要他偃旗息鼓随时准备北上。各地矿税监遭到裁撤的消息并非新闻,自己虽有干爹撑腰,一旦大势所趋也难保例外。卷铺盖走人可以,但这场恶斗他顾承禄不能认栽,对方使出了绝招,他亦有杀手锏,当即命令安庆府拿人。
卡脖子战术果然奏效,段府群龙无首,内外交困,终于屈服下来。如今,他稳稳坐镇在自家营盘,仪门大敞,香茗奉案,专等恒茂东家登门缴械。
“小段啊小段,只要你识趣,咱家可并不非要赶尽杀绝,做朋友总比做冤家强得多嘛。”心里念叨,他的脖子伸长了些,朝门外张望。
侍立身后的小太监道:“公公,听说段家照您的吩咐,套了十来架车装那三万两银子,且得走一阵儿呢。”
这话他爱听,十万两税银分成银锭和银票缴纳,是他的主意。没别的,就是想亲身体会一下段运昌亲手奉上白花花银锭的那种感觉,也算是给段府添点不大不小的麻烦。如果这一次对方能够诚心归顺,他将不计前嫌把手言欢;要是恒茂少东胆敢再乍翅儿,他自然也有收拾他的法宝。
一想到这儿,顾承禄转头问:“今天后院谁伺候啊?”
“回公公,都是极妥当的,刚才小的见他们送热水进去,想必新姑娘已经起来了。”
“嗯。”鼻孔里哼出一声,顾承禄闭了嘴,心里悄悄翻腾起来。
从段府抬过来的那个娇娃,被他安置在特意新粉刷出来的后院楼上。张口强要这个女孩子,并不像他先前所说的那样,纯粹是为了撕段家主人的脸皮。顾承禄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自己在安庆郊外愆余庵的一场艳遇。那莲步轻移间展露的袅娜身段,一颦一笑里暗藏的娇蛮风韵,还有那爽脆悦耳的嗓音,无一不令他神往痴迷。当日回了税监署,连着几天也挥不走脑海中飘来飘去的俏丽身影,甚而梦里睡里都忘不掉。只是经人一打听,得知那是恒茂东家的禁脔,文府陪嫁段家的一双姊妹花中的一朵,顾承禄顿时闹个透心凉。他明白,以自己时下在段运昌心里的位置,这位阔少是宁可把这朵鲜花插遍一百个人的头,也轮不到他。更何况如果真为这个闹翻了脸,耽误了收缴税银的大事,□□爹知道了,自己绝对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几乎可以横行京城的小顾公公,竟然在安庆府落下了相思症。
直到和段家的一场争斗持续到最后时刻,他才终于抓住机会医了自己的病,也狠狠羞辱了一下对手。看着一顶软轿抬进园子,那一刻他的心里,简直如同一块新熨烫的绸缎,舒展得没有一丝皱褶。他几乎是跳进整饰一新的卧房的,只来得及扯下盖头瞄了一眼,就饿虎扑食般蹿上去压住了那个又软又香的身子。
应该是冥冥之中有神佛保佑,当年父亲亲自帮着捆了他的手脚,褪去衣裤挨的那一刀,竟然没能干干净净了断他的凡根,入宫成年后经人指点,他惊喜地发现,自己靠些淫巧之物尚能举事。他执著地认为这是天意,对自己的一番志向越发坚定不移。而且因为在众多同类中,唯有自己还能勉强体味世间的男女欢愉,顾承禄一直颇以为自豪。但是,这个令他自豪了多年的本事,竟然破天荒地给他带来了莫大的苦恼。
当他大汗淋漓地翻身坐起来,肉体和内心的双重喜悦已经烟消云散了。面前一段裸呈的雪白的肌肤,满布□□发泄的痕迹,在微凉的空气中簌簌发抖,顾承禄看得疑云大起。他搬过埋在锦被中的那张脸,那已经刻在自己心里,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柔眉美目,凝结着冷绝骨髓的冰霜,再也找不到当日一丝一毫的活泼娇爱。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攫住了他的心,这眼神绝对不是愆余庵里看到的那个,再者说,人人传言,恒茂东家只对妹妹情有独钟,为何眼前之玉亦非完璧?
“你,是谁?”
连问数声,对方沉默。他阴了脸,扑上去又掐又咬,手撕脚踹,逼问她到底是哪一个。一直折腾到两个人都几乎断气,他也没能得到回答,对方甚而吭都不吭一声。顾承禄发狠了,取过一只红烛点燃,威胁说要用滚烫的蜡油浇她的双乳。榻上的人冷冷地看着他,依旧一言不发,最后竟然阖上双目,一脸绝然。
顾承禄光着身子呆呆站在地上,忽然,他笑了,扬手甩掉手里燃烧的蜡烛,跃上榻去拥住那具冷冰冰的娇躯,一边抚摸一边悠然说道:“是了,咱家可不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你不愿说就不说吧。等过两日你家主子来送银子,我只要把你这样抬出去给他看一眼,是红是翠,他肯定痛痛快快地告诉咱家。哈哈哈哈——”
狂笑声中怀里的人睁开双眼,惊悚万分,猛然摇头,抓住他连声哀求。
“你,是翠儿,对不对?”顾承禄盯住那双因恐惧而瞪大了的眼睛,柔声轻问。
对方刚要侧过脸去,被他一手狠狠握住下颚,不容躲闪。只对视了片刻,那双眼睛睫毛抖动,重新闭紧。跟着,两大串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无声地滚落下来。
天,原来她就是段运昌爱若珍宝的宠婢!
顾承禄目不转睛,呼吸渐渐变粗重了,脸上浮起又得意又怜惜的神情,他松开手,两指轻柔地划过被泪水浸湿的面颊,喃喃低语:“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美人儿,你,叫人爱死了……”
捧着那张脸,他开始一点一点地亲吻,额头眼眉,鼻梁两腮,耳垂下巴,不放过一寸柔肤,最后才吞没两瓣樱唇,用力咬下去。他的心里丝毫没有上当受骗的感觉,反而涨满了一种意外的狂喜。
“姓段的,老子干了你的女人!你最心爱的女人!”
……
“公公,人来了!”
小太监一声禀报,喊醒了梦游的税监使,顾承禄身子稍一晃,正襟危坐收敛心神,眼光刚刚投向门外,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进了院子,几步行至堂前阶下。来人穿一袭宝蓝长袍,外罩黑绒镶边闪缎披风;头上没有戴帽子,只用一根束带绾紧发髻,余下的长长飘在脑后。他脸色微黯,眼窝和两腮都有些凹陷,反衬得鼻梁益发挺直,唇角的棱线益发分明。一双眼睛迎着主人的目光直视过来,未等顾承禄细看究竟,人已踏上台阶,昂然进门。
“税监大人,多日不见,听说你想我想得厉害,段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