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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内,段记八个大掌柜一共凑了三万多银子,由孙彪送进府里,只说是大伙儿的心意,只字没敢提红儿到店里去过的事。离税监署规限的日子只剩下半天了,第二份十万两还未足数,一向以精明能干自恃的段府内主,感到平生从未有过的挫败和伤心。
为救丈夫出狱,保红儿不落火坑,她一方面拿出手里最后一点儿存银,托陈江带人远赴开封,帮着疏通官场;另一方面准备悉数典卖手里的钗环细软,再派出心腹家仆四下里去挪借,以餍对手深不见底的贪壑。陈江倒是一诺无辞,即时启程,可她自己这边却碰了壁。赵嬷嬷派人抬出东西不久,小皮箱就被原样送回。林氏祥如典当行的朝奉亲自登门拜会,声称恒茂正值危难之际,林记资力虽薄,难于帮上什么大忙,却万万不敢做落井投石的不义之举,特将原物璧还,并奉上银票一万两,权充杯饮。
自己的头面首饰一半是娘家的陪嫁,一半是夫家的赠与,件件都是顶尖货,摆到任何一家当铺的柜上,换回五万两银子不在话下。林记乃安庆城里这一行的翘楚,又与段家来往多年,而竟拒而不纳,根本就不存在识货不识货的问题。
文氏恨恨摔了茶盏:“怕沾包?好啊,这就开始躲了!”
段洪劝了一句:“看样子一定是被提前打了招呼,依他们东家那个性子,哪敢说‘不’?”
经此提醒,文氏明白自家的对头不但狠,而且刁,这迹象摆明了正面强攻侧身打围的架势,意欲堵死段家所有的后路。
她的猜断没有错,不多时,分头派去庆远镖行和荟春楼的两个男仆匆匆赶了回来,一致禀告说万陆两家竟然均有持械兵勇把守,万通声和陆氏兄弟同时遭禁,已不许随意出门了。
“万大奶奶说,实在不是不帮忙,万爷原已备好了一笔款子,没想到今早给一起封在了柜上。家里能拿出来的,暂时只有这么多了。”家仆双手呈上一个扎得严严实实的青布包。
“荟春楼也封柜了,这是府里太太奶奶们凑的。”
文氏看着两小包银票,心头如同压上千斤巨石。
一筹莫展到上灯时分,外面报陈大官人回来了。文氏精神一振,起身出迎。三天两夜的连续奔波,跑得陈江全身都散了架,脸色发青,眼圈儿下陷。
文氏大不过意,却抵不住心里急,直接问道:“汝清哥,辛苦了,怎么样?”
“进去说。”一向谨慎守礼的陈大官人,竟是一句客套没有。
进屋坐定,端起热茶只喝了一口,陈江清清楚楚地道:“臬台和藩司都不肯见,潘大人的管事收了银包,透了个消息给我,季家老二季禹文——入围五月殿试了。”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有如两瓢冷水,瞬间浇灭了文氏所有的幻想。
开封看来是没指望了,自己和丈夫一样,都低估了顾承禄的手段和能量。文氏把目光重新落回那堆东拼西凑来的银票上,知道眼下的救命稻草,唯有它们了。陈江为白跑一趟省府深感愧疚,说自己和方家也已经备好了三千多两现银,随时可以拿过来。
“哼,想不到我段文氏也会被几万两银子难住。”恒茂女主自嘲地一笑,眼圈微红,却倔强地仰起脸,“走着瞧,谁也别打算让我低头!”
她恢复了镇定的神情,吩咐段洪立刻挑妥当人带着一箱首饰连夜赶路,到周边较近的几个县城脱手典卖,尽快筹集银两。
一向奉命无违的老管家,这一次却没有动,眼神抑郁而飘忽不定。文氏横了心,直问他又遇到了什么麻烦。段洪不再犹豫,回禀说下午孙彪送银子来时,说铺子里纷纷传言,东家这两天就要被押解进京,人一旦进了刑部大狱,这辈子也别想再翻案。这个消息闹得大小铺面人心惶惶,有几个大伙计甚至流露出卷包走人的意思。
“你怎么不早说?”文氏镇定不了了,怒目责问。
段洪骤然间老了许多,低头哽咽:“老奴无能,害奶奶跟着着急受累。”
没有一个字的辩解,老老实实地认错,文氏被三世老仆的耿耿忠心感动了,同时意识到段家继文家之后,再一次四面楚歌。她忽感下腹剧痛难当,日渐消瘦的身子佝偻进宽大的红木圈椅里。
不等红翠姊妹从身后上来,她咬牙重新坐好,不管不顾地说:“洪伯,明天你同赵嬷嬷去一趟牙市,好好挑个模样出色的给姓顾的送去!一个不够挑三个,三个不够挑五个,横竖别怕花银子就是。”
屋里所有人吓了一大跳,本能地以为她是在说胡话。
“奶奶的意思是,买几个女孩子替红儿……”段洪有点发懵。
文氏重重一点头:“是。”
“哎哟!这怎么使得?”赵嬷嬷头一个叫了起来,“奶奶可是急糊涂了,咱们段家积德行善几十年,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
陈江插言:“挑十个也没用,小顾根本就是和恒茂做对。”
“陈大官人说的很是,现在别说买外面的,就是咱们府里随便换一个给他,姓顾的也不会要。再说,再说,”老管家忍了忍,还是出了口,“这么干也太,太作孽了。”
文氏忽地站起来,劈指向前厉声质问:“难道把红儿送出去就不作孽吗?口口声声说段家做不得这样的事,可段家几十年遇到过这样的情形没有?爹和福生都不在了,官人又被他们关到现在还不放出来。要人没人,要银子没银子,铺子里眼看着人心都散了,你们拿不出主意,叫我一个人怎么办?我不这样又该怎么办?”
委屈苦恼,愤怒伤心,恐惧绝望,还有对丈夫无尽的牵挂,通通一股脑冲上她的心头,她再也撑不下去,第一次当着众人掩面大哭。
赵嬷嬷吓得紧走几步,跪在座前连声哀告,生怕她作践了自己的身子;段洪心乱如麻,低头不语;陈江没经过这种场面,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红儿静静地走出来,面对主人跪下,说:“奶奶不用急,事情没那么麻烦,红儿过去就是了。”
文氏的哭声戛然而止,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的侍女,完全没有醒过来。
红儿起身,上去为主人擦拭泪水,转向大家微笑:“从小跟着小姐,长大了来到这里,想不到,我红儿的身子也能值十万两银子,老天真是太抬举我了。”
“姐姐!”人前几乎从不出声的翠儿,猛然发出尖厉的哀号。
几路同时下手,掐脖子策略终于迫使不可一世的段家举旗缴械,顾承禄仰天狂笑。
老实说,他没想真要段运昌的命,如此苦苦相逼,所嗜者不过一财一色。前者并不完全为自己要,他很有自知之明,自打来到安庆捅下大小无数的漏子,他就知道少不得要指靠后台干爹来给擦屁股。而身为天下以富庶闻名的江淮之地的税监使,如果收上来的税银还比不过河南直隶和两湖,那就任凭自己模样生得再怎么可人,香汤里伺候的功夫再怎么出色,也休想能博得干爹的宽恕,闹不好连脑袋都会保不住。所以,他必须咬住利丰。综观天下之局,他早就发现,只要能把这块肥肉夺到手,在举国矿税监使里他便绝对可以拔出头份,等白花花的银子滚滚流进司礼监,顾承禄可就不再是内相身边一个只会舔沟子的跟屁虫了。这番雄心壮志被压在心底多年,今日终于可以一展无余,更何况还得到馋涎已久的一份美色,他怎么能不欣喜异常呢?
当身边人纷纷恭贺他财色兼收的时候,他却另有一番解释:“要说普天之下万事万物,原都各有各自的道理,比方说这男人吧,你们可知道,究竟什么东西才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吗?”
有人撇撇嘴:“裤裆里都悄没声了,哪儿还有根啊?就剩下本了。”
“去你妈的!”顾承禄顺手给他一个脖儿拐,“谁说你了?你算男人吗?”他瞪起两眼,一瞬间的神情像极了常年受气偶露峥嵘的小媳妇,可是他忘了,自己和对方原是一样的。
其余几个太监却都很有兴趣聆听下去,一个劲催他接着说。
顾承禄气顺了许多,掂起盖碗呷口茶水,清清嗓子继续宣讲:“很多人都以为,钱财,地位,权势,这些才是男人在世上最该在意的。可要我说,玩蛋去!为什么人人都讲大丈夫可杀不可辱?哼,那是因为一个男人活得起活不起,最要紧的是要看他保不保得住一张脸皮!”“啪”一声,他一扬巴掌拍在身旁同伴的面颊上。
“怪不得!”那个先头因多嘴挨了他一下的太监又开口了,“我说你怎么非要把人家的陪嫁丫头划拉过来,敢情就是为了给姓段的没脸,是不是?”
这一回顾承禄咧嘴笑了,大加赞赏:“你小子嘴碎,倒有悟性!没错,他段运昌在两淮商界不是数一数二的豪横吗?那我就不光要叫财神爷吐银子,还要狠狠揭他段大少东的面皮,倒要看看是谁豪横!”
“那你这算盘打得不对,安庆地面上人人都知道,段府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漂亮丫头,东家奶奶喜欢姐姐,东家少爷爱的可是妹妹啊。”
“不管,反正都是他盘里的菜。没上嘴更好,正好咱家替他尝个鲜儿!”
话虽说得狠,顾承禄的眼底已是荡起一层迷惘,那张嗔怒而不失娇俏的面容又浮现在面前,尤其一双明亮如水的眸子,闪动间光芒四射,再一次搅得他意乱神迷。
望日前一晚,酉时一过段府外院通往里面的大门便关上了。以前上门总要等到亥时,如果家主外出应酬,子夜留门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但自从段运昌系囚,府里只剩下女主人,多年的规矩自然被打破了。
内园,段氏夫妇的卧室,幔帘低垂,火烛幽幽。文氏半靠在榻前的椅子里,面色显得异常憔悴,双目黯淡,再也放不出往昔的熠熠神采。她一只手抓着红儿,眼睛却看牢另一侧的妹妹,半天不出一声。
翠儿不敢与她对视,低着头甚是不安。
最后是红儿打破沉寂:“奶奶,有什么话您就吩咐,洪伯已经在备车了。”
文氏叹一口气,依旧无言。
挣扎了数十日,费尽心神四方奔走,最终仍不得不屈服于对方的淫威,这在一向刚强的文氏看来,实在是太过不堪了。不错,顾承禄一把卡住了恒茂的脖子,为丈夫的安危,也是整个段记的安危,她只得将一口要喷出的血,生生吞回肚里去。明日午前,段府先发一顶轿子送出红儿,凭此换回段运昌的自由。当然,那笔名义上用来补纳盐税的十万两银子也绝不能短一分,且给付方式必须照顾承禄的意思办,他坚持要段运昌出狱后,亲自携款登临税监署,当面交兑。先放人后纳银,这算什么路数?文氏和段洪颇感意外。
陈江得知这个安排,愤然冷笑:“他赢了,当然不肯放过示威的机会。这是要亲眼看看誉兴如何低这个头,小人!”
以段运昌的个性,这个头是怎么样也低不下的。这份屈辱漫说是他,文氏和段洪首先就觉得无法下咽,但是他们也都明白,事到如今,咽不下又如何?总不能为了一口气,眼看恒茂分崩离析,最后人财两空,输得血本无归。
一场争斗到此,对手几乎全面妥协,顾承禄满面放光,精神显得格外抖擞。一高兴,便答应了段洪提出的入狱探视的请求。消息带回府里,总算是这么多天也有了一件略叫人高兴的事。众人无不以为文氏会亲身前往,谁知临到晚饭,她命翠儿替她走这一趟。红儿第二天就要离家,原想着和妹妹相守最后一个夜晚,不免大为失望。翠儿看出姐姐的心思,私下里安慰她说,自己不会耽搁太久,要姐姐一定为她等门。
稍事梳洗,换了出门衣服,在赵嬷嬷陪同下,翠儿进上房辞别主人,料定她必然还有一番叮嘱。哪知站到跟前好一会儿,文氏一言不发,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她。眼见时候不早,翠儿只好硬着头皮主动表示,进去见到姑爷,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自会把握分寸,请奶奶放心。好在到了明日,夫妻就可以团聚了。一提到明日,文氏的眼泪“唰”地落下来,一只手把红儿的腕子握得更紧,另一只连连挥动,示意翠儿下去。赵嬷嬷在一旁看得心酸,赶忙拉着翠儿行礼退下,出去后反手带上了房门,留一对主仆做最后的话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