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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庆知府姚宗林接到顾承禄指令,当晚安排段府探监,明日午后准备放人。传令的太监前脚离开,知府大老爷后脚当堂雀跃。
做风箱耗子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了,他巴不得两家对头尽早和解,自己好落得一肩轻松。乐不可支地点齐三班六房人马,个挨个详加叮咛,生怕有一点儿疏漏,搞砸即将到手的一盘和局。刑名师爷献议说此案非比寻常,从出签绑人到在押备案,皆出自顾承禄一己之念,全不合例律章法。如今不知顶牛的双方如何解了扣,许多事情怕还在未定之天。安庆府当继续保持缄默,才有可能避开由任何一方引发的无法预测的祸端。
姚宗林笑眯了眼:“接着装傻吗?这容易。财神爷那里还烦劳老夫子去敷衍,最后一晚了,好歹哄他高高兴兴离了这里,你我也算功德圆满。”
刑名师爷是本地人,吃了二十多年公事饭,无论对刑律还是对段家都知之甚深,不劳上司指点也明白该怎么做。他当即点出三班衙役中专管刑狱的皂班掌管,拉到一旁先作了个揖。
衙门里的各层差役职衔虽低,许多职位却是父死子继有如世袭,为的是知根知底,熟悉民情,便于辅佐坐堂老爷实施“文功武治”。世人常说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句话,放到府县衙门则是“铁打的衙役流水的官”——掌印大老爷任期一满,拍拍屁股走人,下面的差役除了生老病死坐科犯律,是不会轻易变动的。故而天下大小府县,老爷玩不转听差的事一点也不新鲜。安庆府目下掌管行刑站堂和牢狱的皂班头,祖上三代供职衙门,是一个不太好说话的角色。所以,刑名师爷格外假以辞色。
“老驴头,九十九拜都拜过了,只差今晚这一哆嗦。再多吃些辛苦,伺候财神爷明天平平安安起驾,你就是首功一件,老爷自然心里有数。”
老驴头并不很老,不过四十开外,嗜酒如命脾气古怪,三两句话不合跟谁都敢尥蹶子。听了这话眼睛一翻:“他有数顶个屁!天天值夜不叫合眼,熬灯油似的,弟兄们可都转班熬干了。怎么着?要不您来试试,守最后一晚?”
“好啊,承蒙惠让!”刑名师爷丝毫不惧,笑道,“段家今晚有人进来,老爷有公务不能见。到时候所有黄的白的,干的稀的,我可就不客气替你照单全收了。”
两淮首富坐困大牢,一直不许家人探视。今晚居然解禁?段家人来探监,那还不等于肥猪拱门吗?老驴头眼睛一亮,明白这是刑名师爷有意挑自己发笔横财,否则照规矩该是掌印官优先享用犯人的供奉。
“美的你!送佛送到西,大不了爷们再熬一宿就是。”老驴头扬着脸,大模似样地走了。
刑名师爷知道,这下差不多可以圆满了。
府衙大牢是一座独立的院子,位于整个衙门的西北角,如今已成为安庆府第一重地。安置恒茂东家让姚宗林大费周章,他知道自己在这场争斗中不过是块听喝的料,胜负未决之前任何一方都不能冒犯。段家财雄势盛,一向没亏过自己,别看此时暂落下风,保不齐什么时候就逆转翻盘,囚禁段运昌是小顾的意思,自己不敢不从,但一份照应总还是能给的。监号挑最大的一间,人犯不服囚衣不上镣铐;允许自备所有起居用物,每日送三顿正餐一顿点心;甚而当段运昌提出睡不惯草垫地铺时,姚宗林竟答应他从家中抬了张软塌进来,把几个执役了大半辈子的牢禁都看呆了。这哪是蹲大牢?比寻常小民居家过日子还要舒服几分。
然而这舒服,仅仅限于吃喝起坐。自进来的那一日起,不许任何人探视,家人送东西止步于三道门外;身边差役恭敬殷勤,尽可以陪着说笑解闷,有关系的话却是一字不提,段运昌与外界完全断绝了联系。他明白,这是对方下的杀手锏。失去自己操控的恒茂和富通,不知能不能挺过这一关。这种与世隔绝的日子,较之前一段和对手直面相搏更折磨人。所以,当值夜的差役告诉他今晚家里将会有人来探视的时候,他一下子愣住了。
透消息的名叫朱小六,半年前才补进皂班当差。老驴头看他手脚麻利嘴甜会来事儿,收下做了徒弟。这孩子原本机灵,加上牢头手把手地教,很快就能独立应差,而且走哪儿哪儿都爱见。段运昌入狱,知府大人特意嘱咐好好伺候,老驴头便把朱小六派做了常差。
见恒茂东家怔怔看着自己,小六呲开一口白牙,像往常一样大献殷勤:“大官人,你不信我的话是不是?我可一点没瞎说,不但今晚上有人来看您,明儿还有好事呢,您就安心等着吧。师傅刚才交待,叫给您预备热水,说是要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等府上少奶奶过来。都说您家少奶奶特能干,这回可要好好见识见识,嘿嘿!”
段运昌被逗笑了。这个小差役陪伴了自己这么多天,行事聪明言语伶俐,而又稚气未脱,总让人想起段九儿。此刻听他说得这般有鼻子有眼,自己怕是真地熬出点眉目了。
戌时中刻,大牢的三道铁门依次开启,老驴头亲自领着三个人步入监号。走在最前面的是位白发长者,一名青衣小厮担着食盒跟在最后,最惹眼的,是夹在他俩中间的一个女子。肩披一领湖水绿缎面斗篷,莲步轻移之间,两片嫩黄色的马甲长襟不时从斗篷的下摆缝隙露出来,灯火下一闪一闪的,倍显娇艳;头上蒙了一方素色绢纱,严严实实遮住了整张脸。但就像那领斗篷掩不住曼妙的身段一样,这方蒙纱反而加重了人们对纱底姣颜的向往与企盼。
朱小六站在最后一道门里,目不转睛盯着她,有些看呆了。
老驴头一瞪眼:“傻站着干吗?去,把门统统关了,轰那群没脸没皮的走!”
挨了骂的小六这才看见,走廊的那一端,影影绰绰,探头探脑,似乎有不少人在观望。
段运昌一眼就看出走在中间的不是妻子,不过此时无暇多想,他抢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段洪。
“大官……”老管家盯着主人明显憔悴的脸,老泪纵横,声音哽住。
十多天没见到自己人,段运昌顾不上陪他激动,急急地问:“洪伯,家里都还好吗?柜上怎么样?省里有新消息没有?”
老驴头站在几步外,尽职尽责地盯着这一幕主仆重逢。
披斗篷蒙绢纱的俏人儿走到他面前,躬身一福:“这位大爷,承蒙这些天日夜照看我们东家,真真辛苦了!我们奶奶的一点小意思,您老别嫌少,拿去给大伙儿打酒喝吧。”绢纱后莺声呖呖,一只欺霜赛雪的手伸出斗篷,修长的指间夹着一张银票。
给银子不意外,可这给法令人有些腾云驾雾。一眼瞄去,竟是二百两整!老驴头的脸绷不住了,笑着作揖还礼。还没乐完,那名青衣小厮拎着一架食盒过来,说是主家有桌席送给牢禁大爷们,以示犒谢。老驴头满脸放光喜不自胜,觉得段家出手大方不说,还这么给面子,这交道打得实在太爽了。
他哪里知道,今夜更爽的还在后面呢。
段洪和主人的交谈已告停止,和段九儿一起把带来的酒菜铺满一张木板方桌。翠儿走过去卸了斗篷面纱,帮着洗盏烫酒,安静得一如往日在府里的样子。等段运昌坐稳在桌前,段洪携段九儿躬身告退。老驴头一看这架势,知趣地打声招呼,带着朱小六一并退下。
四周忽然静下来,只有火烛燃烧的声音伴随着两颗剧烈跳荡的心。
段运昌曾料到妻子有孕在身,或许不便前来,但无论如何没想到,心心念念之人会忽然掉到眼前。看她低头站在那里,心神渺渺不胜娇弱,他觉得像是在做梦。
“你,打算站一夜吗?”
翠儿惊醒,抬起脸看过来,睫毛一阵抖动,眼中很快盈盈闪烁:“奶奶要我和官人说,家里一切都好。西小院里里外外都收拾干净了,就等官人回去呢。奶奶说,官人在这里一定吃不好,特为叫挑了一坛十五年的花雕带进来,还做了官人最爱吃的糟鹅掌和鱼骨烩面。奶奶还说……”
段运昌失笑,截住她:“你奶奶什么时候成话痨了?她到底一共嘱咐了多少句啊?”
“还有一句,”翠儿缓缓屈膝,跪了下来,“奶奶说,官人吃苦了,叫翠儿代她问官人的安。”埋首叩头的时候,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段运昌心里发酸,上去把人拉起来,拥进怀里。
“你们奶奶没说,见了我不许哭天抹泪的?”他伸手去拭那张湿漉漉的脸。
翠儿破涕而笑:“奶奶没说,是赵嬷嬷叮嘱来着,看见官人心里一高兴,我就没忍住。”
“原来你一高兴就哭?那以后谁还敢让你高兴?”段运昌放开她,打量着满桌佳肴,兴致勃发,“别说,好东西还真不少,我饿了,快,倒酒!”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翠儿斟了酒,端起来高举过眉,说着甜甜的祝福话,然后浅尝一口,却用明亮多情的目光注视着段运昌仰头干掉,又忙着为他剥果夹菜。陈年花雕甘酣味厚,二人频频举杯,殷殷相劝,都喝了不少。翠儿一面填酒布菜,一面低声讲述着这段日子里府中发生的大事小情,尤为细细告诉主人,方家奶奶是如何下了一招又险又妙的棋,不但救了许二柜一命,还让税监署吃了个哑巴亏,再也不能继续要挟段家。说到解脱眼前这场牢狱之灾,翠儿告诉段运昌,陈大官人带了银子去开封拜会臬台藩司两个掌印官,取得了他们的奥援;奶奶这里又筹集了十万两银子,洪伯和孙大掌柜找小顾公公交涉了好几次,终于迫使他不得不同意放人。至于利丰,段家当然也要有所让步,不过这要等恒茂东家出来以后才有的谈。
翠儿从不说谎,所述一切又讲得头头是道,滴水不漏,尤其过程细节与段洪说的分毫不差,段运昌信之不疑,当下身心通泰,胃口大开。一顿饭吃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弃杯投箸已近子夜时分。
带着三分酒意,他走到翠儿身旁,抚着一头青丝恋恋不舍地说,天晚了,她该回去了,家里一定还在等着。翠儿静静地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渐至迷乱起来。
段运昌看得心头燥热,把头扭向一边,故作轻松地说:“走吧,回去告诉他们,明天摆好了桌等着我,酒可要备足啊,再像今晚这么抠抠索索的,我可不答应!”
“不,”灯烛下笑容轻绽,低语如梦,“今晚,翠儿不走了。”
恒茂少东心里一动,立刻在那张熟悉无比的笑脸上看到一抹惊人的妍媚,一时有些懵。
“怎么,官人不愿意?那好。”媚容忽变,人已掉头欲走。
段运昌探身薅住一只手腕,稍一用力把她拖到胸前,瞪着眼睛,咬牙切齿地道:“小东西,几日不见,敢耍我了!”说着狠狠扳过脸来,一口叼住了半片香腮。
怀里的身子打个颤,僵立片刻腰肢回转,两只柔软的手臂盘上他的后颈,整个人贴了上来,口中呢喃似梦:“这么多天,官人想我不想?”
“你说呢?问这样的傻话就该掌嘴!”扼住泛起红晕的脸颊,段运昌狂吻上去。
“不,不要,官人……”翠儿渐至承受不住,双腿绵软,身子向后倾倒。
段运昌一把托住那个不胜娇弱的腰肢,抱起来大步走向墙边的软塌。
站在拐角处的朱小六看直了眼,大张着嘴不敢喘气。
老驴头发现他神情不对,探头向里一望,也给惊着了。不过年长到底有些定力,伸手照徒弟后脑勺给了一巴掌:“看什么看?再看吃饭的家伙没了,快去外面盯着!”
师傅的话不敢不听,可如此香艳的一幕又怎舍得不看?小六脚下向门口蹭着,脖子竭力向后扭,口中啧啧而叹:“天,段大官人真敢干啊!”
老驴头也忍不住回了几次头,一样看得脸热心跳,嘴里哼哼着:“那是什么主?十一岁下场做买卖,十二岁逛窑子,十六岁掌恒茂,跟税监署都敢顶着干,还有什么他不敢的?”
师徒原以为转到门口,便可以躲开火辣辣激情四射的场面,哪知夜静更深,廊道传音,一堵砖墙只能阻隔视线,却无法堵住两个人的耳朵。不多时,丝帛迸裂榻板□□,娇哼呓语喘息凌乱,所有世间叫人心惊肉跳的声音一股脑穿墙袭来。起初二人还闭目静坐,强装镇静,听到最后都有些意乱神迷,朱小六腾地站起来,抱起桌上一壶凉茶仰头猛灌。
等到一阵更猛烈的木板击墙的声音响起,娇喘牛吟一浪高似一浪,最终爆出畅快淋漓的吼叫,老驴头再也挺不住了,起身跺脚而呼:“奶奶的!只管自家耍得欢爽,全不顾旁人死活!”
恒茂少东,今晚的确是大爽特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