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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淮总兵荣季鹏的车驾到达相府门前时,最后一缕残照跌下了屋脊。
管家刘昆带着一群家丁小厮直接把人接进内院花厅,由府里最得相爷信任,向来帮着支应贵宾至亲的幕师沈宜修代主出迎。荣季鹏年少时曾向他讨教过兵法,颇敬其人,此后见面一直执弟子礼,至今不改。一看昔日座师站在堂前,他抢步上前先行了礼,然后直言不讳地提出要见舅父。
“东翁理朝未归,甥帅一路鞍马辛苦,且先歇歇腿儿,不急。”
“怎么不急?八百里我跑了三天,换了五次马,先生以为我是在遛腿儿?”
沈宜修看他眼睛熬得通红,风尘满面精神萎顿,心知所言不虚,踌躇半晌说,老相国清晨进宫至今未回,八成是朝中又出了大事。荣季鹏连日奔波,尚不知京中发生了什么,更别说又字,急忙再三追问。幕师屏退仆婢,给他讲了前一日轰动九城的法场劫囚大案,惊得二品总兵一碗茶差点没扣到地上。
“查出是什么人干的吗?”
沈宜修摇头:“还没有线索,不过似乎听到一种说法,说是从江阴来的一伙江洋大盗。”
凌霄原是自家部将,荣季鹏对他的江湖出身略知一二,却不相信哪一个草头帮会敢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同时想到朝廷处斩这两位北征参战将官,未免失之偏颇,忍不住向座师透露了心中不满,并问舅舅进宫可是为了这件案子。
“昨天一直议到掌灯才回来,今儿一大早又被叫进去,不知是不是还是谈这件事。唉,”沈宜修叹了口气,看看窗外压低声音,“圣上原本身子就不好,战败的消息一送进宫,当时就躺倒了。”
为尊者讳,下面的话不宜再说,再说就是违制。荣季鹏无奈,只得缄口,坐等舅舅回府。
这一等,直等到亥时初刻,刘博义果然带回了惊天要闻。皇上的病倒没怎么,朝廷却是又出了两件一等一的大事。第一件是兼理司礼监东厂,人称内相的顾焕庭于凌晨被发现暴毙于丰盛胡同自己的小公馆内,第二件更是绝无仅有,森严壁垒的诏狱进了劫匪。
“乾字号的人犯,被弄走了。”说出这几个字,当朝辅相显得不胜疲惫。
天子亲辖厂卫监管的镇北府司,关押的都是奉旨拿办的钦犯,按罪名大小分置八个监号,以八卦行取名为乾坤震艮,离坎兑巽。排位第一的乾字号最为重要,关进去的各个非同小可。
“方汉洲跑了?什么人干的?!”沈荣二人同声惊呼,比听说顾焕庭暴亡还要震惊。
沈宜修立刻把两件事想到了一处,认为极有可能是同案连犯;荣季鹏则另有关心。
不等他开口,刘博义直接了当就给挑明了:“苏子岳涉嫌通逆,三日前已被杖毙狱中。你在刑部自有耳目,想来不用我多说。圣躬不安,朝中连出不测,你还是好自为之的好!”
的确,萨尔浒兵败以及诸将下狱的事,早有人暗中通报给了远在淮北的荣季鹏。起初他并没特别在意,虽说打了败仗带兵将官难咎其责,可也不能全砍脑袋了事。一军主帅另当别论,下属官校按例多半是关上一阵子就会由各层官员具结力保,然后降职罚俸,大不了充军戍边以示惩戒。但是,下到诏狱就不一样了,那往往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才有的特别处置。方汉洲不用说,必是为家门所累;而苏子岳在战场上什么样,他闭着眼睛都想得出,竟也落得同样境遇,这分明是有人在翻战前上本那笔旧账。张川的密信一到,恰逢他要进京述职,于是片刻不肯耽搁,拎了马鞭就上路了。没日没夜奔到京师,刚一见到舅父,得到的竟是人被杖毙的消息,叫人怎么压得住心里的一股火。
“上边这样对带兵的,以后谁还肯为朝廷卖命?通逆?有什么凭证?”
“此人曾是靖侯旧部,甥帅莫非忘了?”沈宜修唯恐舅甥二人大起争端,出言提醒。
哪知不说还好,一说反而激怒了荣季鹏:“先生莫非忘了,出关前他一直在谁的帐下听令?指他通逆,置荣某于何地?”
“混帐话!”刘博义气得脸都白了,连连击着台案,“首逆之罪避之不及,怎么还有往自己身上揽的?真不知你到底中了什么邪?”
看着盛怒的舅父,荣季鹏想起年前自己被临阵夺印那件窝囊事,联系眼前种种,生了疑心,冷笑道:“原来,您老人家早就给划好了避祸的道儿,倒是季鹏愚鲁了。”说完起身就走。
“你!”一品宰辅几乎喷血,抚着胸前花白的胡须浑身乱抖。
“东翁,东翁息怒!甥帅怜惜部将,口不择言而已……”
一大块乌墨般的云团渐渐爬上头顶,天,阴得更厉害了。
段九儿沿着湿漉漉的小径,走进那一方青草初绿的坟茔,来到主人身后。他已经在这里站很久了,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
“少东家,雨要下来了,回吧。”
又过了一会儿,段运昌终于转过身。一缕晨晖透过厚厚的云层落到他苍白的脸上,看得段九儿心头一悚,忙低下了头。短短不到一年的功夫,自家主人几乎从里到外换了一个人,那郁积在眉宇间浓得再也化不开的一团忧愤,较之恒茂货行半年来的急剧衰落,更令人痛心。
河岸的另一侧跑过来一个人,段九儿眼尖,认出是自家铺子里管事的大伙计,忙趁机说:“一准是洪伯回来了,喊咱们回去呢。”
段运昌也看见了来人,点点头,吩咐道:“西边的土有些松了,回头想着找人垫一垫。”
一边说一边拔脚向外走,临踏上沟陇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青玉色大理石凿刻的墓碑立在一片氤氲的雾气里,衬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显得格外静穆孤冷。碑身上“冢妇段文氏”几个字泛出阴阴的寒气,直冷进人的心底。
那一段疯狂混乱的日子已经远远地离去了,一切的一切却还在眼前晃动,不肯淡漠一分。时至今日,段运昌总是不能相信,朝夕相伴了几年的结发妻子竟会忽然离开自己,躺进郊外这片冰冷的墓地里。还有——那靠在她后侧的一个小一些的坟包,堆土尖尖,零星生绿,无碑无字,却几乎每看上一眼,都会像有一把利刃捅上他的心头,硬生生绞出全身的每一滴血来……
赵婆婆领着两个管事的媳妇,迎入进香而归的女主人。文氏面色平静,始终不发一语。老奶妈觉出异样,伸手扯了一把跟在她身后的人。翠儿回看一眼,摇摇头,表示此刻不是私语的时候。
小丫头和仆妇陪着走到二楼廊上,一对姊妹花跟进正房。一会儿,翠儿出来要净面的汤水,另叫小厨房预备清粥小菜。
“味道淡些,不要香油。”特别叮嘱完这一句,她朝赵婆婆丢了个眼色。
老奶妈会意,看着打水传话的分头下楼,这才拧着一对小脚跟过去。一入堂屋先向左看,那道嵌螺甸的紫檀屏风后面悄无声息;右侧幔帐里露出一道虚掩的小门,里面便是红翠姊妹的屋子。进去一看,翠儿果真正等在桌边。
“这又是怎么了?莫非得了不中意的签?”
“倒是抽了个上上签,老尼姑解得也妙,说是来年一准添丁进口。”
“阿弥陀佛!这可再好没有!”女主怀孕三个月,听了这话老奶妈顿时喜动颜色,但想到刚才的情景,再看对面脸色,不解了,“怎么,出了什么事?”
翠儿手里绕着帕子,微蹙双峰:“本来一直高高兴兴的,听了解签更是开心,还叫加倍供奉香火钱。后来慧明师太亲自出来了,执意要请一顿素斋才肯放我们走。”
“愆余庵的一桌素菜起码要化四两银子的缘,她们当家老师太好大方。奶奶这些日子忌讳荤腥,不正对口吗?”
“原是人家诚意邀请,少不得要领这份情,谁知偏偏遇上顶讨嫌的一位,害得奶奶全没了胃口。”翠儿一脸沮丧,连名姓都不愿沾口似的。
段家在安庆声望甚高,两代主人都是慨而好义的性子,与别家别户慢说仇怨,一般嫌隙也少有,老奶妈不免诧异了:“顶讨嫌的一位?谁呀?”
“您老人家真是,能有谁?还不是咱家官人心里最腻烦的那个。”
赵婆婆恍悟过来:“你是说,税监署的那个?”
“可不就是他?奶奶和慧明师太在堂上说话,姐姐拿了香火银子出去料理,谁承想不一会儿外边吵嚷起来。小尼姑进来说,有位香客和咱家抢缘簿,非要头签不可,姐姐不依,两下争了起来。”
“税监大人也去进香了吗?”
“其实谁在前谁在后本没什么,”翠儿语气中添了一份怨怼,“只不该信口乱讲,那么没礼数真是少见,也不怪姐姐恼了他们。”
凭这个丫头的性情竟做如此评述,可见当时有多么不愉快。而以红儿的脾气和手段,必不肯善罢甘休,那番争执定是十分热闹的。老奶妈皱了眉头,无论是自家女主抛头露面受委屈,还是无形之中开罪了那位权宦,都非她所乐见。
翠儿似看懂了,转而安慰道:“我搀奶奶出后门回车里了,好在不曾与他们照面。后来听姐姐说,那位公公倒和气,一露面就怪手下的人,还直说请咱们奶奶多担待呢。”
“哼,只怕不是什么好客气。”赵婆婆撇了撇嘴。
这时房门轻启,探进一张俏脸,睫毛闪动之下双眸一亮:“婆婆果真在这里,倒叫奶奶一猜就中。”话落人也进了门。
老奶妈赶忙问:“是要我过去?”
红儿点头称是,同时让开了身子。等赵婆婆匆匆出去,才又转向里面说:“今晚上大官人有一桌客,老规矩,我监厨,你,照应席面。”
看似寻常的一句话,却叫做妹妹的一愣。
以往家里有宴请,倒的确是这样分工的。但从两年前女主初度遇喜,两夫妇消除了先前一场龃龉,这个规矩就被打破了。曲意求和的段运昌一改痼习,不但减少了晚间外出应酬,连三五好友的家中聚饮也几乎中断。翠儿少了院外差事,自然可以帮着姐姐照料内主起居。不久,她以自家小姐有孕为由,开始绝少踏足楼下。两个月后文氏不幸小产,两姊妹日夜精心看护,更是寸步不离。男主人的外书房换了小厮伺候,渐渐成为府中使女的禁地。妹妹做出这样明确的姿态,姐姐自然欣慰,两姊妹又开始有了说笑,直到女主再度怀胎。何以今天,忽然老调重弹?
妹妹正暗中思忖,姐姐那儿又说话了:“要是席散得晚,大官人歇在书房里,你就跟过去伺候吧。”一边说一边向外走,临出门又补了一句,“这是小姐吩咐的。”
翠儿跌坐在凳子上,完全不知所以。
赵婆婆一绕过屏风,立刻笑着殷切问候:“奶奶这会儿觉得怎样?乏了吧?”
文氏独坐在妆台旁,听到声音转过了头:“妈妈来了?坐。”
段府老家人照例可以在主人跟前有位子,赵婆婆心知必有要紧的事情谈,挪过一张骨牌凳坐下来。
“听说今日在愆余庵得了上等好签,老身还没给奶奶道喜呢!”
“唉,一件蛮欢喜的事,谁知临终倒了胃口。”女主人显得甚为败兴。
老奶妈心知肚明,小心翼翼绕着弯子劝道:“奶奶如今身子贵重,心境总要放宽些。既是不开心的事,丢开就是。”
“妈妈不用顾忌,这里并无外人,你我正好说说体己话。”文氏站起身,走到床边一张摇椅前靠进去。
赵婆婆跟着站起,转了个方向再落座,笑道:“奶奶自来不和老身见外……”
“庵里的事听翠儿讲了?”文氏不容她再兜圈子,直接问道,“妈妈怎么看?”
老奶妈不再闪避:“要我说,顾公公的态度有些蹊跷。”
“你也这么想?”半躺下去的文氏闭上眼睛,嘴角微微翘起,“妈妈有话直说吧。”
“老身愚笨,只是想着此人自来了安庆一向跋扈,连知府老爷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别人?咱们恒茂是安庆头号招牌,也不过换来他三分客气。这种面相慈善的一路,往往心思深,不容易对付。”
文氏睁开眼,心想这老太太平素不吭不响眼花耳背的,实则一切明察于心,又是府里用了二十余年的老仆,倒是个可以问计与谋的人。
“妈妈的话不错,今日在庵里虽是避开了面,但听红儿说他的行事,就知道是个不好相与的角色。他缠咱家不是一日两日了,官人早就应付得不耐烦。单是多要几两税银倒罢了,居然打银号的主意,贪心也忒过了些。”
女主人口中的银号,指的是安庆府六家最大的商号聚资而起的利丰钱庄,专为调集资金,抵押货物而设,其间□□深不可言。朝廷委任的两淮税监使屡次三番要涉足其中,又岂止是一点贪念使然?
“只怕人家不止是打银子的主意,少东家和奶奶大意不得。”
“就是这话了,”文氏叹了气,“不瞒妈妈,我到咱家三年了,他会愁得睡不安生觉,还是头一回遇见。”
亲手抱大的少东家竟是这般作难,老奶妈心下大大不忍,心里一急,生出一策:“奶奶何不劝劝大官人,找那五家一起想法子?要我看,现在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利丰原本不是恒茂一家的买卖。”
“这是自然,六门同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过段记挑的担子重些就是。今晚上的一顿席,就是为的这个。”
赵婆婆点点头,虑到一件要紧的事:“既这样,晚间派到席上伺候的可得口紧。”
“不只口紧,眉眼更要灵,”文氏干脆地道:“我叫翠儿过去支应了。”
老奶妈大吃一惊。主人夫妇各自怀的那点心事,再没比她更清楚的。两年前二人曾为了这个丫头大起争端,虽说不久琴瑟重调,可赵婆婆明白那不过是仗着小夫妻原本的感情就不坏,当家奶奶又适时有了喜,少东家也肯顾全大局,这么两厢就合才算无事。再幸好翠儿明事理,不然换个心性尖刻调三窝四的,一准闹得鸡犬不宁,家里再别指望有太平日子过。如今女主二度子星在望,终于乐得释怀了,这可正应了那句俗话,家和万事兴。
老奶妈当即展眉:“那是个妥当孩子,奶奶这样安排再好不过!”
文氏辨出话里双关,稍稍有些窘,旋即正色道:“终归大事要紧。他也撑得辛苦,我们家里的,自该帮得一分是一分。”
“奶奶到底是大家子出来的!”赵婆婆顿生悦服,“老东家过世早,少东家外面独掌门面,内里不靠奶奶帮衬可还有谁?只要奶奶能多体谅,凭它再怎么艰难,段记也不怕!”
文氏但笑不语,一只手下意识地抚住了肚子。
赵婆婆见状忙说到厨下去看看,走到屏风前迟疑片刻,回转身笑吟吟地说,“奶奶一向惜老怜下,我索性乍了胆子再放肆几句。我们那位小爷,生就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人敬他一尺,他必还一丈。奶奶贤德灵慧,如今又怀了小官,只管先退一步,把心放得宽宽的,不愁以后没有享福的日子。”言毕退下。
文氏从椅中直起腰,睁大了眼睛。她幼年失母,年少当家,闺阁中即学会了发号施令,从没哪个下人敢这样和她讲话。这老奶娘本是段府世仆,素来勤谨守礼,今日一番言辞不但率直,且含了几分教训的意味,乍听上去有些刺耳,仔细品品,倒是很有点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