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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要写商战了,利丰钱庄几家大财东一同上阵,怕大家分不清谁是谁,特附上人物表一份,以备查询:
安庆六大商号及董事长名册(以名下资产由多到少排列)
段记恒茂货行——段运昌,表字誉兴
季记福茗堂茶行——季平,表字华珉
文记富通丝绸行——文福生
万记庆远镖行——万通声
陆记荟春楼——陆凤禹
林记祥如典当行——林祥如
自酉正时起,赴段府晚宴的客人开始陆续登门。
最先到坻的是福茗堂茶行大少东季平,安庆府另一位响当当的少年才俊。此人表字华珉,自加冠起开始替父行权,算来已有五载,虽比不上恒茂家主一言独断,却也历练得举止挥洒气定神闲。季段两家是世交,季平一进府即带着随身小厮直奔二进院,转过一道影壁就看见立在堂屋阶上候客的主人,当即隔着院子嚷了起来:
“誉兴,你令旗一挥提前了两日不要紧,可着实害苦了我!”
段运昌一身月白织锦长袍,头上以一管素玉绾住发髻,单手托着那把不离身的绿泥捧壶,立在原地微微一笑:“珉哥,不好意思,又误了你什么好事?”
“我费了老大力气,好不容易说动傅家秀才陪我一起去会临江仙,日子就定在今晚,这下好,全给你搅了局!”
“惭愧,这是小弟的罪过,可还能展期?”
季平一边跟着主人向里走,一边道:“你知道临江仙的脾气,一般的诗词歌赋再难入她的眼。傅家秀才别看岁数不大,肚子里蛮有货的,保不准能谈对了心路。他家老爷子管得忒严,自己又总是底气不足,不是我略施小计,他根本不敢登满庭芳的门。这一来正中下怀,到底给他临阵脱逃了。”
“原来是强人所难,”主人摇头,“仁兄这笔帐算得不大对头,你把傅家秀才捧了去,真谈合辙了算谁的?”
一句玩笑引得对方大发感慨:“若论本源还是你的账!当初不是你把陈汝清领到满庭芳,由他狂发了一回才气,哪有后边这许多麻烦?”
这倒是一段实情。陈江曾在几年前酒醉,被段运昌强拉进了天吟小班,凭一句对诗惊倒四座,赢得班中素有词赋圣手美誉的红姑娘临江仙的倾慕。无奈此后再不肯登门,把一颗芳心抛闪得没了着落。心性傲人的临江仙就此封笔,对一般访客益发看不上眼,结果反令追慕者有增无减,趋之若鹜。福茗堂大少东即是她着迷的捧家之一,苦下功夫一年有余,成效甚微,故而有此怨言。
“解铃还须系铃人,”主人念了句俗语,“何不搬请陈师爷救驾?”
“气我?作壁上观罢了,还幸灾乐祸,你倒给我请请看。”
二人自小厮混,熟不拘礼,段运昌驻足发问:“我若果真请佛出世,季少东拿什么酬谢?”
“但凭所有,随你拣就是!”刚大方了一句,马上就又挥挥手,显出几分泄气,“罢,罢,我还是别招骂了,回头不止老爷子不依,家里也少不了啰嗦,省省吧!”
陈江受福茗堂老东家季云礼聘,是季家长孙即季华珉嫡出长子的开业西席。做父亲的偕同亲子蒙师狎妓,传出去不仅名声难听,堂上老亲后房妻室亦必生怨,不由得季华珉不有所顾忌。
段运昌却还不肯放过他,做样子一竖大指:“秉达时务,知难而退,的确是你老兄本色!”
“我这也算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吧!”季平自嘲地一笑。
主客跨进门槛,刚落座,早候在里面的翠儿奉上香茗,客人接过青花玉盏顺势一瞟,顿露惊讶之色:“老弟,怎么这么客气?”
段运昌愣住,不解何意,敬茶的翠儿更是一脸茫然。
季平一把拉过主人,背身低语:“这一位不是尊宠吗?还能照往日一样使唤?”
段运昌摆手:“哪里哪里,我有热闹会不请珉哥?一切照旧。”
这一说不仅申明自己尚未行过收纳之礼,且告诉对方等下仍会由翠儿照应席面。
季平轻松了,马上就毫无顾忌地开起玩笑:“老弟,你真沉得住气,当心花落别家哟!”
“只要季大少东不动脑筋,有何惧焉?”
二人相视大笑。翠儿听不清他们讲什么,只猜测与自己有关,脸一红行礼退避。
不多时,其余几位客人在段洪的引领下陆续到席。庆远镖行的东家万通声和荟春楼的二当家陆凤禹相随而至,最后进来的是林氏典当行的掌家林祥如。一时堂上彼此见礼,寒暄不止。热闹了一阵,主人请大家入席。
陆凤禹提了一句:“只缺我们文少东一个,莫非尚无归期?”
“福生怕是还要多耽搁几日,”段运昌看了万通声一眼,“这事万兄最清楚。”
几家商贾外出行旅,全由庆远护送,万通声一笑:“是这话,今晚我们就等着伺候文老爷子的大驾吧。”
“老爷子前一阵咳得厉害,没敢去惊动。再说,真请了来同席,酒还能喝得痛快?”
安庆六门大贾,以文记东家的岁数居长,除了福茗堂的季云,其余四家的当家人皆为晚生后辈,一起坐席自然拘谨。几位客人听了主家的话一起点头,惟季华珉在心里多转了个圈儿。段运昌的话听上去有理,细想却并不合情。文记已由独子承祧了门户,但老爷子尚在堂问事,段运昌以女婿身份素来颇肯扶助岳家,凡能提携妻弟的地方从不越俎代庖。今日聚宴竟等不得文福生采货归来就提前举行,而又不把老泰山请出,僭越行权是谈不到的,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缘故。
“反正有驸马爷在,也当得富通一半家。快进去吧,我头一个到的,给里面的香味勾了好一会儿了。”季平催道。
众人笑他馋酒,一起入席落座。
几个青衣便帽的小厮上来撤去压桌碟子,呈上头巡酒菜。奉命侍席的翠儿淡妆素裹,一套浅色袄裤外罩长身软缎马甲,银丝滚边,照旧是一碧如水的颜色;一根油亮的辫子拖在脑后,头上别无装饰,只在鬓边插了朵初放的玉簪花,转侧之间清香隐隐。她用一块新手巾裹了满把牙筷,刚一在席前露面,包括段运昌在内,主客五人都把目光投注过去。
替身体染恙的哥哥赴宴的陆凤禹已年近而立,却天性佻达,兼以吃开门饭日久,向来心快嘴快,等主家的侍女转到自己跟前安置箸匙时,快活地说道:“今日这顿酒一定吃得有趣,誉兴,有什么要紧的话你快讲,迟了我可保不准听得到听不到了。”
“活脱脱登徒子本相,闻香即醉!”镖行老板给了他一句。
右首季华珉应和:“誉兴,你刚才那句话大有商榷,要我看根本不是什么‘有何惧焉’,而是‘大有惧焉’呢!”
其他客人不明白,饶有兴味地催他细说原委,听完大笑。翠儿久离这等场面,不免窘迫。
最后还是主人出面解围:“行了,行了,倒酒吧!”
执壶在手,翠儿走到年龄居长的林祥如座前。历来几家聚饮,并不按身家大小排序,奉行的是长者为先,翠儿当差多次,自然懂这个规矩。但不料这一回却碰了壁,典当行的当家见她过来,竟以手覆杯拒不受领,理由是季少东已经耐熬多时,自己甘愿屈后。
林记的买卖在六家里资产最薄,当初是靠了季平的支持才得以入股利丰,一向人微言轻。主家林祥如性情随和,行事低调,当桌共饮时素来寡语,现在忽然跑出来凑趣,多少令在座主宾有些意外。
不过这难不倒段府侍婢,当即平静地回道:“虽是林老板客气,只是如违旧例,总得各位官人点头,奴婢方敢从命。”
众人当然不肯坏了规矩,坚持照例而行。林祥如只得收回己见,看着翠儿为他注满杯子。
一旁的万通声看不惯他总是这么明里暗里讨好季家的作态,忍不住打趣道:“老林,你不知道段府人才的厉害,凡他家大奶奶亲手调理出来的,端的是见招拆招,眼疾手快,各个以一当十,等闲较量不得的!”
话音才落,翠儿举着壶到了跟前,添酒后轻道万福,浅笑如常:“万掌柜大人大量,最会说笑了。作奴婢的当真有那个本事,好求贵号赏饭吃了。”
“看见了没有,转眼就奔我来了!”万通声回头冲林祥如扮了个鬼脸。
荟春楼的二东家出来打抱不平:“本来就是你的不是,什么叫‘见招拆招,眼疾手快’?哪是说人家府里的女孩子吗?你们庆远的趟子手还差不多!”
“别罗嗦了,这就该轮到你了。”季华珉提醒道。
陆凤禹调回目光,立刻看到人已来到面前,他先上下打量一番,转向主人:“少东家见笑,我得问问,这一位——是妹妹吧?”
陪着文记大小姐嫁入段府的一对同胞姊妹,聪慧灵巧貌美如花,一段佳话在安庆的大宅门里几乎人尽皆知。外人不曾接近内室,除了坊间闲谈得知二人性情有异,男女主人各有所好外,通家之好偶尔见到了也大多难辨长幼。不过既是至好,总知道姊妹二人以服色加以区分的习惯,所以听到这话,大家皆不以为然。
陆凤禹讲了他的道理:“我只听说姐姐心计快口齿灵,妹妹呢,心思巧性子顺。今晚一见,怎么觉得这一个说话也蛮厉害的,那倒是大的还是小的,还真有些拿不准了。”
段运昌笑道:“她姐姐的一张嘴,老兄还是不领教为妙。”
陆凤禹眉头一扬,释然了:“你既这样说,那就该是妹妹,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又打什么哑谜?”万通声忍不住问。
陆凤禹再次求询主人:“请教段大爷,今日午前贵宝眷可曾外出?”
“是啊,她们到北郊愆余庵求签去了。”段运昌直言不讳。
“这就接上了榫子,再不会错的。我临来前家里接了桌客,主人正是这一位。”他用手在颚下一抹,表示没有胡须。
在座诸人立刻全明白了。
段运昌自有不解:“他喝他的酒,跟我家里怎么扯得上?”
“所以呢,不是听到府上大号,我还不会留意呢!当时税监大人提到恒茂,我特为嘱咐伙计伸长了耳朵。好像是说烧香时为了什么争起来,府上一个穿红背心的丫头不买账,几句话给人顶南墙上去了。”
段运昌尚不知发生的一切,微一蹙眉,掉头就问:“有这事?”
翠儿早已心怀忐忑,听到质问勉强笑回道:“是,大官人,原是他们硬要和我们抢化缘簿子,还讲了许多难听的话。姐姐气不过,回了几句。”
“那你们奶奶呢?”妻子身怀六甲,段运昌有些担心。
“我扶奶奶回车里去了,听姐姐说,小顾公公出来后倒没怎样,还客气了半天呢。”
客座里庆远东家先有了反应:“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就为这个啊?该骂,他自找的!怪不得人家都说这胡子没了,人也变得……”他原想说“变得和妇道人家一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可一丝鄙夷的态度已经展露无遗。
陆凤禹却拍案叫绝了:“好!顶得好!骂得好!痛快!翠姑娘,”他扬声叫道,“来,给我们全满上!”
见有人应和自己,万通声喜不自禁:“对,这得干一杯!”
翠儿还在迟疑,想不到主人竟也附议:“说得不错,我也来了兴致。”
主宾一起举杯,同干了第一盅酒。
落座后段运昌想起了什么,看着自家侍女问道:“你刚才怎么讲?那姓顾的出来后还蛮客气?”
未等翠儿答话陆凤禹接了过来:“岂止客气,他可是对府上这位姑娘赞不绝口,什么模样、口齿、脾气、声音,夸了一堆,噢,对了!连身上那件红背心都给说了个天花乱坠。”
其实陆凤禹在荟春楼听来的“壁角”还要多,还要露骨肉麻,只碍着做妹妹的在场,不便说得太直白。但即便如此,已引起席上一片响应,其中尤以季华珉的一句话听来格外惊心:
“誉兴,此君旦有有所念,绝非善兆!”
联想起两年前那场街头血案的起因,翠儿心头骤生惊悚,一眼看到主人位上那双充满笑意的眼睛里,隐含着一层不为人觉的阴郁,禁不住倒吸口凉气。
这时,段洪领人来上菜了。撤盘换盏之际递过来一个眼色,翠儿醒过味儿来,立刻重展笑颜为客人添酒布菜。刚才的话题自然无人再续,万通声趁机向段记家主通报,庆远的一班人马自河北冀州押镖回来,说途径山东歇脚时,与奉命北上的黄秉岩镖头巧遇。照行期推算,此刻他应该已经和文记的人见面了。
黄秉岩是庆远四大当家镖师之一,历来为恒茂和富通护镖。一个月前文福生亲自出马,远赴齐鲁直隶交界料理一桩大买卖,顺便替姐夫接回一单珍稀药材。偏巧起程时黄秉岩走镖西蜀未回,庆远只得改换他人随行。段运昌百事缠身,无法同去,对这次北上之旅一直甚为牵念。不久前妻弟托人捎回书信,其中内容更令他不安。万通声急之所急,待黄镖头交卸了上一票生意,几乎未容做半刻的休整便再次遣行,一路向北迎接迟归的文福生。这当然是彼此多年的交情使然,段运昌拱手致谢,同时想到今日晚宴提前的原因,对席上说:
“福生来了信,这几个月鲁省闹匪闹得凶,许多南北商户迫不得已都改了道,他只怕还要多走几日才能到家。我们的事不能再耽搁,提前到今日请大家来实在是不得已,不便之处各位包涵。”他略一拱手,以示歉意。
季华珉代众回道:“自己人自己事,谈什么包涵?客气了。”
主人交待完了过场话,又一总劝饮一杯,看着每一位都动了筷子,才不紧不慢地说:“刚才我提到福生的信,是想说,山东地面这么不太平,各家那里的往来都好停一停了。”
“唉,”这次是荟春楼的二当家先叹气,“年年闹匪患,没有今年凶。朝廷剿旨下了无数道,也没见清静过几个月。许多材料运不下来,我大哥急得没法子。”
“哪怎么好?”万通声尤好鲁菜,比谁都急。
“怎么好?最后撤牌子呗!”
“菜接济不上,茶可淤了仓。”季华珉别有苦经,“以前大名府的茶庄少说也得在我这里进上千斤的货,今年自开春统共运走了不到五百斤。幸好这些日子大太阳,要是连阴个整月,我怎么办?也得到愆余庵求签去了。”
万通声是一种无奈的洒脱:“说起损失,你们几家不过都是东西,真折起来也有限。我不行啊,闹得不好就是人命关天的大麻烦,除非不接北上的活。”
“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谨慎些好。”
典当行相对受冲击最小,但林祥如为人淳厚,一样为同道忧心。不过他知道自己的怯弱怕事一向为众所不取,说完后小心翼翼看了席上一圈儿。
果然,陆凤禹开口反驳了:“出门有树叶砸头,守在家里还保不齐祸从天降。你啊,亏得还是从这一行里混出来的。”
“老林是一番好意嘛!”季华珉出语声援,赢来对方感激的一瞥。
段运昌无意多纠缠这些,一言以敝之:“几分险几分利,生意场上自来如此。自家的利弊自家权衡,主意还靠自己拿。不过万兄刚才有句话说得很是,为闹匪折了生意,损失终归有限。不比我们眼前另有一关,过去了自不待说,过不去,才真会动了根本。”
在座四家意识到话入了正题,立刻打点起全副精神静候下文。主人四下看了一眼,发现上菜的小厮一个都不见了,连翠儿也没了踪影,两扇镂花堂门已是闭得紧紧的。
他转回头,声音放大:“昨日午间,小顾手下的管事约我喝酒,明公正道放了话,说他家公公有一笔款子想调进来,与我们几家做个长局。我推说数目太大,需要和各位商量,暂挡了回去。”
朝廷税监使很早就起意染指利丰,一直在和掌舵的段家死缠烂打。段运昌起先是装聋作哑,而后又百般搪塞,抱定一个“拖”字为宗旨,两年来始终好言好语,不曾破脸。而今人家不再迂回周旋,面对面挺身直上了,正可谓到了图穷匕见的最后一刻,成与不成片语即定,不容你再做躲闪。
几户掌家倒没有太多意外,陆凤禹甚而为对方松了口气:“这话总算讲出口了,憋了两年的工夫,也真难为他。”
万通声苦笑:“我们怎么办?‘见招拆招’?”
只有季华珉轻轻一语,直抵要害:“到底是多大的一个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