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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家的回来了!”
一声招呼,屋里的人如闻号令,齐刷刷站起身拥向门外。谢宁一个大步跨进来,眼睛转了一圈儿,直奔八仙桌端起早没了热气的茶水,仰头就灌。扔下碗回头一看,众人已围拢到身后,人人瞪着他目光怪怪的。
谢宁掉了脸,喝一句:“发什么呆?去,收拾家伙!”
大家如梦方醒,收回目光讪讪退下。
走在最后面的一个被抓住,问谢勒的去向,那人禀告,家里来了人,勒叔去接了。
“来人?什么人?”谢宁有些意外。
“不清楚,勒叔留了话,一定把着时辰回来。”
劫狱就在今晚丑末寅初,因事属机密风险极大,谢勒特为只从亲信下属里挑了十个忠心耿耿艺高胆大的参与行动。诏狱关防极严,等闲不得靠近,法场劫乱令明廷戒心大起,可想对犯人的看管更加严密,故而虽是闯狱,明火执仗显然不妥,只能智取。第一步,也是最最关键的一步便是获取进门信证。时间紧迫,谢宁单身匹马,先去解这个难题。如今得手归来,且有意外收获,他急于见到谢勒,商议下一步的具体做法。谁知人竟出去了,难道贝勒爷又来了新指令?正想着,外面脚步声起。
谢宁还没走到门口,谢勒已经进来了,见了他张口就两个字:“成了?”
谢宁点头,神情并不特别喜悦。谢勒看在眼里佯作不知,先掉头吩咐院子里的人站队,然后回头拉徒弟到一边,嘀咕了几句。
“不是说好了就带十个吗?干这活儿人多了没用!”听说上边又给加派人手,谢宁断然反对。
“是这话,不过这一个,你带了一准有用。”
什么人被师傅这么看好?谢宁诧异,朝门外张望了一眼,看到夜色里杵着个高大身影,似乎有些眼熟,当下招呼人进来。
来者一张脸刚被灯光照亮,谢宁一声惊呼就出了口:“奎——叔?!”
方奎进门站定,神情也很激动,望着眼前的人似乎想找个合适的称谓,嘴唇嚅动半天终于直接问道:“他们,真把少主弄进那鬼地方去了?”
大牯岭挂彩被俘后,他被皇太极送回赫图阿拉养伤。四贝勒福晋显然得到丈夫密嘱,派来照顾他的人竟然是舒雅,不必说,一应起居料理得无不周全。方奎在金营里曾动过自尽的念头,是皇太极护主未成弃之不忠的一席话打动了他,而今又得细心照料,特别是当一日舒雅带来她与图日格的儿子多伦克,看着这个浓眉大眼活泼可爱的孩子,听他奶声奶气地叫自己“玛法”(满语,爷爷)的时候,方奎一颗冰冷的心完全被融化了。他一下子想到了十几年前,想到了幼年的方汉洲,明白自己还不能死。
然而寄居疗伤的日子到底与当年被收留避难不同,彼此身份的改变尤在其次,对主人的惦念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直到伤好后的一个黄昏,皇太极突然亲自召见他,问他知不知道大明京师有一个叫诏狱的地方。听清这两个字方奎心里就是一颤——那是老侯爷和府里大爷生前最后呆过的地方,活塞过人间地狱。不想皇太极又说了一句,好似迎头一棒砸过来,皇太极说,你方家的主子又进去了一位。方奎先是一愣,等想明白面色如土,险些没昏过去。
“图日格正在设法营救,你要不要去帮一把?”
这还用问吗?方奎只恨没有翅膀,不能即刻飞进关去。就这样,他被大金神机营的坐探一路护送回到京师。
“放心,人还在。”谢宁想到此刻不是叙旧的时候,匆匆答一句,转向谢勒。
方奎却一步上来拖住了他:“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关少主?什么罪名?”
谢宁看他一眼,欲言又止。眼神分明在说,这不该问我。
“一定是顾焕庭!这个老阉货,偏他和方家过不去!”方奎恨恨地说。
谢勒道:“今儿一早人已被押到西市,阴错阳差没砍成,又押回去了。”
方奎大惊,张着嘴半天,猛一顿足:“杀了一大家子还不足兴,非要连根铲吗?”停了停,摇头而叹,“可惜刘大刀没了,不然还能给争一争。我就不信,保他们朱家朝廷那么多年,皇上真就这么狠心,连条根都不给老帅留?”
已经行至套间门口的谢宁站住脚,想了想,伸手入怀掏出一卷东西,回身递了过去:“看看吧,这就是你们方家保的皇上。”
东西包在一块撕下来的素色帷帐里,方奎接到手刚翻开一角,触目而惊!那方明黄软缎的质地和颜色,加上朱砂红色的字体都明白无误地告诉他,这是来自大内的帝王手诏,也就是人们通称的“圣旨”。出身靖宇侯府,这东西对方奎而言毫不新鲜,但以前都是远远跪倒乍着胆子溜一眼,从未挨过边。如今却实实在在握在掌心里,登时就像托了一团火,烧得双手颤抖。谢宁在旁边用眼光催促了好几次,他才哆哆嗦嗦掀开来。方奎识字不多,也不熟悉上谕的语气与措辞,但最要紧的内容他看懂了,手诏是颁给掌管镇北府司的堂官,要他今夜在狱里秘密处死人犯——方氏遗嗣。
“你怎么弄来的?!”两张嘴同时迸出相同的话,谢勒是一种意外的惊喜,方奎则是难于置信。
谢宁几乎面无表情:“不会有假。除非……”
除非顾焕庭矫旨,而以他在万历帝面前的位置和分量,似乎无此必要。不过据探报,大明皇帝于一月前就开始神思倦怠龙体违和,昏聩迷惘之际难免大权旁落,司礼监掌印弄道圣旨出来,当不是什么难事。但这些情况他不会说与方奎,东西自然是真的,出自谁的手就不用管了,反正它能要方汉洲的命。而一般人谁肯轻易相信,自己效忠的皇上竟是这样刻薄寡恩,所以才要给方奎看。
方奎确实痛心了,几乎滚出热泪:“想当年,应天府衙门就是接了这样一道旨,二爷三爷当夜就……”他愤然抹了一把泪,咬牙道,“不行!这一回再不能叫那起小人得逞,我就是拼着挨剐,也要救少主出来!”
谢宁不再说什么,拍拍他,示意师傅一起进了里屋。
“那老货呢?”门刚阖上,谢勒急急地问。
“香汤沐浴,水汽蒸腾——正惬意得紧呢。”
完了!谢勒心里咯噔一下,明白徒弟已经下了杀手。只看那眼神里一抹没有褪净的寒气和羞愤,外加下颌处一块淡紫色的印痕,便知他今晚受了怎样的作践。只是顾焕庭一死,谢记少当家的身份势必败露,而且一旦事发,劫狱将是难上加难。
谢宁似乎看透他的心思,晃一晃手里的圣旨:“别担心,有了这把上方宝剑,我们定能速战速决。”
“那救完了人以后呢?”
谢勒的意思是,四贝勒确实有不惜一切代价救人的话,但是如果能留有余地保全神机营京师门户,而最后弄成两败俱伤的局面,则未见得会蒙得谅解。
谢宁答得极干脆:“家里边我去交待,那老东西太毒辣,断不可留!”
事已至此再说无益,谢勒展开诏狱地下监室的走向图,开始最后检点下面的行动步骤。
凭一身自家人的袍靴和腰中对牌,张川顺利过了镇北府司的层层把守,一直来到最底一层号子跟前。如他所料,拜弟就在这里应差。看到他站在面前,拜弟的眼当时就直了。
“传小顾公公话,即刻验看人犯,把门打开。”张川声调平静,架子却端得很足。
一起当值的另一个锦衣校尉走过来,认出是新近晋级的指挥使,很客气地笑道:“什么了不得的事,怎么把您的假给销了?”
张川知道要装得像,不妨无理一些,于是晃晃腰牌,神情显得愈发傲慢。他不说话,他的拜弟不能不开口。俩人的关系在这里几乎无人不晓,迎面遇到怎能视而不见?但拜弟最想问的一句话却不敢说出来:你来干什么?讷讷半天,只干笑着打了声招呼,脸上已是变颜变色。
张川见状,浮起三分笑意向那名校尉提出请求:“兄弟,我们哥俩儿有日子没见了,行个方便吧?”
这原是常有的事。镇府司规矩严,来办差的和当值看守即使熟络也不能随意攀谈,要像根本不认识那样公事公办。狱中一岗一哨都至少安排两个人同守,为的就是杜绝私相往来。但实际上不可能做到,一个衙门口混饭吃,谁没个三亲六故?所以凡遇此情,大多都是同守的人退到一边,主动让相熟的去打交道,以便可以公私兼顾。
得司礼监赏识的红人儿这般行事,还有司礼监给的对牌,更没有推拒之理,那个校尉欣然点头,弓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张川举手示谢,拉过拜弟启锁进门。
“你,你要干什么?”拐进一个角落,拜弟终于问出了憋在心里的话,整个后背都湿透了。
“别怕,我想看看方游击。”
“你疯了?”拜弟声音陡然提高,又赶紧压低下来,气急败坏地道,“钦命要犯,没有上边手令谁也不能靠近,你别胡闹!”
“谁说我没有手令?”张川拎起了腰牌。
这道牌子倒的确出自司礼监,但拜弟知道那是他奉命出关即带在身上的,回京后加封受奖一直没交送回去。按例说这已属违制,追究起来也是可大可小的过失,而竟然拿来作假,真查出来就是灭族大罪。
“川哥,实说吧,今晚我陪你走到这儿,已经够掉脑袋的了。自家弟兄,这点担待我还有。至于别的,你就别难为我了,改天兄弟请你喝酒。”
“令牌在这儿,除此你一概不知就是。”
“你糊涂!”拜弟有点儿急了,“这是什么案子?凭你个小小指挥使想往里掺和,别做梦了!你就是想报答苏将爷,也不能这么胡来!”
张川低了头,半天不再吭声,似乎在考虑一番警告。最后终于说:“好,我听你的,只看一眼,什么都不说。反正我已经进来了,看不看都是一回事。”
从他今晚踏步诏狱的第一道门禁,冒用名职的欺上罪名已成事实,见不见得到人犯,确已无甚分别。拜弟叹了口气,只得带了他继续往里走。